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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下) page 11 作者:墨式辰

  他是——

  东风山庄、回雪。

  或者说,燕山贝家的小少爷、贝咏潭。

  ——一个本该死了十三年的白衣恶魔!

  在所有的诧异中,风筝激出了手中穿着头发的针。针迅速的在二十一个人之间绕了一个圈,最终回到风筝白皙皙似乎不染凡尘的指尖。

  白色的身影高高的、轻轻的跃起。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鹭。

  针和线,收紧。

  二十一个跳动的心脏,不少一个,从二十一个人的胸膛里被生生的拉扯出来。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风筝想,果然是宴会上的红色令我发狂了?

  还是,快一点回去天陷!

  健步如飞,健步如飞,是比飞还要快的速度。

  他买了马匹,一路狂奔。

  去的时候,他是稳稳依靠在流水的身上;走的时候,他一人一骑。既然想起来一切,既然再也骗不下去,他也就不介意暴露他高超的马技。

  管他汉江会死了多少人!管他路上遇上多少南迁的难民!管他江流水醒来后的表情!

  他的天陷只属于他!

  没有一个人可以玷污,哪怕江流水也不行!

  起风,打雷,也下雨。

  再泥泞的路也拦不住他的脚步。

  再冷再瓢泼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渴望。

  这一场雨下了三个白天四个黑夜。

  三个白天四个黑天里,他出湖广入河南。一路上暴雨跟着他。

  第四个清晨,他来到洛水的横涧渡口。这是七月,一个黄河干支流涨水的季节。

  他只好在横涧住了下来,当晚,他手中的针就架在横涧唯一的一个摆渡者脖子上,他身上带的五两黄金放在摆渡者的面前。他问:“你是要活着花钱?还是要等死了保佑一家老小?”

  第五个清晨,他渡过了洛水,又向风陵渡出发。

  第六个清晨,他终于来到的风陵渡。

  他可以直接去天陷,但是他很想在恢复隐居生活前再听一折《西厢记》。亲眼看看小旦眼上的胭脂,还有那个代替了金阿卯的新张生。

  他想知道是不是生命必须中承受的重量太大了,才将人类本该纯洁的眼神压迫的比夜色还要深沉还要黑暗。

  他衣衫褴褛,一向细心的保护的长发变的污秽不堪,雪白的中衣也全是泥土。

  可他惊异的发现,自己衣服的破烂绝对比不上整个风陵渡的破烂程度。

  整个风陵渡看起来就像是被强盗洗劫过的山村,找不到一面完整的墙壁。就连他曾住过的那间酒楼也不复存在,他仅仅在断壁残垣间找到半块红色的木板。

  木板上画着一只棕色的酒葫芦。

  过去繁华的风陵渡似乎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了,留下的仿佛是等待了上千年的旧时城乡和无边的静谧。

  忽然一声残叫破空而来。

  他一惊。

  却原来是一群乌鸦在头顶飞过。

  死亡,无,处,不,在。

  他马上想到了一路上看到的难民。

  莫非都是从这里逃走的?!

  是什么造成了这大规模的毁灭?!

  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集市上,流水说起陕西地界遭了地震。

  难道就是这里?!

  等等……

  地震?!

  他一阵心悸。

  会不会……会不会……应该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的!!

  虽然他在心里安慰这样自己,但是他还是掠起身来。

  他只怕——

  他怕他再没有一个归路!

  三里路算什么?!

  对于一个身怀高深武功的人,对于一个赶了六天路的人来说,三里路根本不算什么!

  渡过了最后的奔波,风筝终于面对了他的天陷。

  那里依旧是绿的,依旧有绿树如荫,依旧要开满红花的树,依旧还有“相知”二字。

  可他的心没有得到渴望的救孰,他的心,已然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眼前的一切不亚于一场五雷轰顶,风筝的全身如落叶般抖动着。

  “不……”他轻轻的呢喃,“不要……”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一直一直渴望的,他不惜杀人也要回到的,他心中最完美的灵魂居所,他的天陷已经在地震里完全的合为平地……

  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

  风,冷冷泠泠的吹来,摇动树木翠绿的枝条,在他的眼中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还记得传说中的武陵人么?误入了桃花源的武陵人永远也没办法第二次进入那个纯洁美丽的世界。只由于渔人的污浊不融于那里。风筝也是,一旦离开了他的天陷,他也再不可能回去。

  因为,不论是风筝还是十三年前的回雪都不是属于桃花源的人。

  他,只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罪人。

  果然,我做过的事情连上天也难以容忍,上天才特意降下天灾惩罚我这个罪人!

  一刹那,心痛欲死。酸楚紧紧的堵在他的喉咙,连呼吸也一同变的困难。

  不!

  他不甘心!

  风筝伸出双手。

  十根娇小的手指插入泥土里。

  当年,这个天陷也不过挖出来的。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再挖一个出来!

  绝对,绝对,没有问题。

  你看,愚公不也是移走了大山了么?我要做的也不过是要挖出一个洞来。然后我就可以再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风筝”。身边还是会有鸟,有鱼,有猴子,有梨花。

  啪的一声。

  指甲断了,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在泥土里,风筝似乎不知道,挖土动作只有更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犹豫很犹豫的脚步声,似乎不得不才响起的。

  风筝木讷的转过头来。

  那个人背着光,需要努力睁大刺痛的眼睛,花费好大的劲才能看清楚相貌。

  事事如烟。

  往事依旧近在眼前,又似乎隔了千万年……

  仍旧是绝色的容颜。

  仍旧是冷俊的表情。

  仍旧是一身违地的黄色长衣。

  风筝的一声叹息。

  “……如陌……?”

  黄衣人用一种不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风筝。

  风筝脸上有泥土,也有阳光撒下来的班驳阴影。

  “没想到,东风山庄的前任‘回雪’竟然变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我……”

  “我以认识你为耻。”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风筝很想喊住他,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反而选择垂下头,嘴角擒住一抹淡淡的微笑,对着棕黄色的泥土悄悄的祈祷——流水做的小风筝,我今生也再见不到你了,盼你有个好梦吧。

  笑又变大变狂。

  放肆的大笑回响在茂密的森林里,惊起了一群歇息的鸟。他想到自己在天陷下说流水身上人的味道太弄,如今,自己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笑意更深。

  在笑声中,风筝发足狂奔。

  几个起落,昏黄的黄河水已经在眼前。

  风筝呆望着滚滚黄河水,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他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本可以住在东风山庄或是燕山贝家,但是从他十三年前跳崖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他也可以住在天陷,却因为向往流水口中美丽汉江,让他失了天陷的所在。他还可以住在汉江会,可他杀了太多人,他又怎么有脸再去找流水?

  弱水滔滔,滚滚流逝,看不到从何而来,也看不到究竟该到哪里去。

  风筝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傻傻的笑着。

  水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那夜的流水——一双泫然欲泣的双眸。

  想到流水又是一阵心痛欲裂。

  流水,流水,今生今世,我欠你欠的太多。我骗你我失明,我也骗你我失忆。你看,现在连上天也看不过去了。十三年前,我重要的人负了我,十三年后,我负了你。我本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可是我真是见不得你的眼泪。

  所以,不要哭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我现在就把现在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呢?

  风筝抬手,毫不的手软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回手,抛到水中。

  ——这样,我就真是瞎了。

  鲜血流了他一脸,可是还没有停,一直流淌而下,湿润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他阖上空无一物的眼,不再觉得疼,嘴唇的笑却变的柔和起来。

  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身影晃了几晃,他如同一棵被砍伐的大树一样,终于在黄河水中找到归宿。

  一个大浪打过来,他瘦小的身体完全沉入冰冷的水底。

  这样,我就可以记不得你了,也希望……你永远……记不得我才好。

  如果有来生,但愿,永不相见……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其实在风筝唤出那一声“如陌”时,流水已经醒来了。那个时候,他才刚做了一个好梦。梦中有青翠的山,山上有青翠的草地,风过处,一阵淡淡的清香笼在他的四周。风筝站在身旁,浅淡的笑着,眼睛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比高山草地还青翠的绿。

  他醒来后,听到风筝轻声的话别。

  风筝说:“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

  在风筝说话的同时,他偷偷张开眼,呆呆的数着床头被夜色染成浅灰的床纱。

  风筝走后,他又站起身来,目送那人远去的白色身影。他想,他果然还是一定要走的,从他问我要不要报仇时,我就知道,他不想带我回去。

  床头的纱被轻风拂动,拂在流水的脸上,一根丝,两根丝,三根丝。

  再多的丝线也有织不成的羁绊,好像天女的绸,鲛人的绡,凡人只能被动的等着盼着。走后,也无非留下一匹布,一件薄衫。

  地上被抛下的这一叶残锦,又是灯下几回丝……

  那一天之后,所有的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风筝。

  先是歌姬指出风筝叫着“如陌”的名字和她上了床;再是发现了汉江会二十八名兄弟的尸体,其中包括江逐云最信任的江鄂。最后所有给风筝看过眼疾的大夫都跪在流水逐云面前,捧着一块或大或小的黄金说——小人给风公子看病时,风公子悄悄塞给小人的,小人当时猜是风公子不想让小人说出风公子的具体病情,惟有随便写个方子了。

  逐云听了这话后立刻大怒,看了流水一眼,拂袖离去。

  而流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回忆起那一切。才明白风筝为什么执意要大夫把手伸进帐子里,为什么大夫会很诧异,为什么大夫会用力的捏——他们都是在捏黄金的纯度。

  风筝离开的第二天,流水就重新穿上了重孝,二十八家,每一家他都要对着死者的牌位磕上十个响响的头。以他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份,也以他风筝情人的身份。

  他只花了一天就磕了所有人家。到了后来,他的额头上磕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张脸,连头发都被或干或湿的血迹纠葛在一起。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磕完二百八十个头。在最后一家时,他刚跪下就软到在地,等众人搀扶他时,才发现这个天真的孩子已经晕了过去。

  没有人会再怪罪他,任何人都看出的这个孩子真诚的伤心和歉意。他们看他的目光不是愤怒,而都是怜悯和同情,也有一些人,少数的一些人,像桃歌的一些人,会走到这个受了重大打击的孩子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随后体谅的说:“从你醒过来开始,你已经在山头坐了五个时辰了。”

  流水苦涩的说:“可是,嫂子,我坐了再久也没办法望到风陵渡,那里真是太远了。”

  桃歌被他低调的回答弄的心酸酸的,只好劝慰他:“他骗了你那么多,又把你送他的衣服留下了,那就是要和你永不相见。你又何必想着他呢?”

  流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掌举过额头,掌心的纹路在浓烈的阳光下发出微微的红色。流水笑着说:“你说为什么这手掌的掌纹二十年一直没变?”

  “为什么?”

  “因为,它是深深刻在我手上的。同样,我也没办法忘记风筝。他在我最孤立无助时出现在我面前,那个脆弱的时候,我的心口便烙下了他。”

  桃歌别过脸,摸去眼角的一滴不知为谁流的泪。

  龟山顶浓重的风吹过,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撩开流水的额发。桃歌再回头时,已见面对北方的流水湿了一张少年的脸。

  自从风筝走后,流水常常回忆起过去。

  不论是在白天等待日出照亮北方的时候,还是夜晚和梦中的自己对话的时候。梦中的那个自己手里终于不再握着风筝了。用那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彼此失去了所有的羁绊。梦中的自己会问自己,为什么你不怨恨他呢?他不是骗了你太多太多么?

  龟山顶有一棵高高的松树,还有当年流水十五岁时种下的一株凌霄。那时侯少年流水曾经对着凌霄暗暗祈祷,花仙,花仙,快点长大,长大了保佑我幸福吧。现在,凌霄已经爬满了松树的每一条枝干,在浓浓的绿色中开出淡淡的红色,如歌般绽放着,每当风起时,暗香满山。流水坐在树下,想着天陷铺天的白梨花,想着风筝黑色的眸子,想着梦中自己问自己的话。

  流水笑了。

  我再小再天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骗住的人呢。

  从一开始,从见到风筝比夜色还要黑暗的眼睛时,他就明白,他骗他太多。

  猴子吧,真的有会给人送东西的猴子么?当然没有啊。那一天,那个白衣女子在猴群中向他或者是向风筝盈盈拜倒时,他知道了,那猴子是女人养来侍奉风筝的。再有天陷下的尸体,自己和风筝提起时风筝说那是一场梦。会有这样的反映,只能是因为风筝早就知道真相了。还有出了天陷的第二天,风筝如果真的是晶莹剔透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又怎么会把针向自己射来呢?当然,风筝最大的漏洞是他的谈吐。如果真的是一个从没有出过天陷的人,是无法和人交谈的,也无法能听的明白大千世界的许多事物。

  在和他共处的日子里,他看他微笑,看他温柔,也看他齿冷。风筝总是在一些小小的不留意的地方,暴露出另一个自己。甚至在面对金阿卯的尸体时风筝说出一句最无情的话——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可是,明知他多次的欺骗,流水还是没办法不相信他。

  如果说风筝是一个骗人的家伙,那么他就是一个帮他骗自己的共犯啊。

  一朵红色的凌霄落了下来,落在流水绑着绷带的额头。

  流水捻下花,想到风筝在天陷下握住梨花枝悄然微笑的样子,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无法抹杀的温存。

  风筝,风筝,你还好么?

  风筝,你可知道,在你走后,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又把你送给我的铃铛带在了头上呢?

  似乎在回应着他的思念,铃铛在风中一阵丁冬作响,似呢喃,似叹息,似低语……

  像……被爱情全心全意的包围着……

  流水抚摩着铃铛,泪水又涌了出来。

  慌忙的抬手擦眼泪,却冷不防手劲撤的太大了,啪啦一声,铃铛上的红丝线断了开来。一颗铃铛落在他的怀里,另一颗已经从山顶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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