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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下) page 1 作者:墨式辰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霭中已经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戏衣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湿的贴在他身上。寒风一吹,他冷的直打颤,但他还是固执的站在晨曦的暮霭中。

  在他的身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树的枝条上系满了许愿用的红色绸缎,槐树下摆满了上供用的供品。

  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往事如烟般的重现在他的梦境里。金阿卯十五岁被家里卖给师傅时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霭中,他清楚的记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属兔的弟弟坐在门墩前,用他小小脏脏的手指抠着蚜虫分泌的甜汁往嘴里送。他一路哭,他三岁的弟弟茫然的咀嚼着和满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讷。于是他离开了生他的江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学会了种种戏文,学会了在脸上涂上绯红的胭脂。也是这样的晨曦暮霭,他的师傅终于也死了。死之前留给他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义的箴言——遇水元吉。后来,他看见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长长的头发,惨白的麻布衣裳,无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丧的人一样,欲哭已无泪,欲笑已无声,静如死水。他就爱上了他。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机会,深深把那把锥心的七寸钉敲入棺材一样敲入心中,只这样,就可以爱上了。

  远方的晨鼓声声催心肝。

  他抬起头,淡淡的烟雾中,有个白衣的女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跑来。女子长发,蛇似的在风中抽搐着身体,脚步轻的好象根本不曾着地一样。

  他渐渐看见女子的白衣没有任何丝线缝过的痕迹,女子的眼角斑驳的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他感觉到女子和他擦肩而过,长长的白纱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还要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触感。

  后来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记起城南根本是一个乱坟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树下,小心的铺平戏衣上的褶皱。

  可褶皱多的怎么弄也弄不平。

  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见的第二个人是昨天那人身边的小小青年——蓝色的褂子,朦胧的水波目。不久后,他注意到,青年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蹒跚的步伐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呢?

  于是他拉住了飞奔的青年,告诉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鸳帐,又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青年一脸愤怒的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学足了戏文里张生的口气,却还不能逗乐台下的听众。

  他决定四处晃晃。

  他的脚步像古魂野鬼,漫无目的。

  酒楼下有个老妇人在卖菜。老妇人黝黑的瘦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食指像鸡爪一样张开拨弄着自己不大新鲜的菜。他认识老妇人。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然后第二个儿子也给卖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卖到了勾栏里。如果她不像这样老的话,她会选择最后卖了自己,而不是卖菜。

  他走过去,问:为什么。

  老妇人用枯燥的眼睛盯着他:卖无心菜。

  他问:无心菜有心么?

  老妇人阴郁的笑着,血红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颗牙齿:既是无心又怎么会有心?!

  这个回答叫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命的逃回槐树下,正好撞上了刚从城南回来的青年。他双手紧紧拦住青年,问: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名字?!

  他在问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却以为在问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皱着头,告诉他:我叫“江流水”!

  金阿卯愣了一愣,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  *  *

  风筝在朦胧中醒来,清清爽爽的晨风吹开他羽扇的眼睛。翻了个身,身边的床塌还是微微温暖的。

  他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胸口滑落,被风一吹,有那么一点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这样的醒来,说实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纱,陌生的空气。唯一能让他不感觉陌生的人也不在身边。

  ……咯咯。

  风筝听到窗外有人在笑,笑声让他想起黑夜里的夜猫子。

  风筝就攥紧了被子。

  也是银针,不过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多如漫天繁星。或快或满,或长或短,伴着窗外的嬉笑声一齐重进着静谧的空间。

  ——暗算!

  风筝浅浅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转了一番。动作之快,在转瞬即逝间一气呵成,来不及细思量,尘埃便落定;动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动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银针飞的再高,风筝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们接住。它们深深扎在棉花里,再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窗外的笑声更浓。

  风筝翻身跳下地,却一个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脸,唇角顿时流出了鲜血。他又忘记了这里并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这本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无论是兵家还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晓得,面对着高与自己或与自己同样水平的敌人时,措手不及是取胜的不变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发出笑声,连最好不过的偷袭时刻也放过了。

  不,不是看不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手中再没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发出那么多的针,那人就该是个武功相当高的人,而且,作为一个进攻者,当你放出十根暗器时,就意味着你有一百根暗器。风筝暗自忖度,这样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对方只是试探;二,对方在等待支援;三,对方是友非敌。至于是究竟哪一个,风筝就猜不透了。

  理所当然的,风筝和窗外的人彼此静静的对恃着。

  打破平衡的杀气,是从房门处而来的杀气。

  然后门被踹开。

  风筝手指轻弹,被子上的三根银针随即飞出,一针少海,一针天宗,一针命门,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风筝你——”

  风筝的手指颤抖了。

  ……流水?!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银针用避无可避的速度和一针足以穿透人体的狠辣手法向破门而来的流水射了过去!

  耳边忽然一阵呼啸。

  窗外的人又发了一把银针。不是攻击风筝,而是攻击风筝发出的三根银针,试图追上它们打歪它们。几乎在呼啸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银针,那三根射向流水的还是笔直的飞去。

  ——风筝的银针又岂是别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变故比眨眼的工夫还短太多。

  江流水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银白,之后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以不可挡之势向他扑来。他连大叫的机会都没有,下意识里,他在迎面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他三处要穴,几乎也在同时,叮的一声,只一声,所有的威胁蓦然消失。他心一松,双腿顿时软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伤到没有?”

  传来风筝焦急的呼唤,流水赶忙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风筝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这里爬来。

  “风筝,别过来!地上都是针,会伤了你!我只是腿软动不了。”

  风筝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撑地,一点点摸索着:“流水!流水!对不起……对不起……”锐利的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动的这一点地方流下条条细细的鲜血痕迹。

  流水不顾自己双腿酸麻和小腹纠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风筝的双臂,反之,风筝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风筝……?”

  “对不起,我居然没想到是你……”

  风筝发现自己变了好多。在那深白浅白的梨花开处,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什么都了然于胸。生在梨花下,死在下,死后的灵魂化作雪白的梨花,纯粹如初诞生的天地。那时的自己决不会犯这种错误,不会连流水都分辨不出来啊!

  又……怎么会……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来,齿冷不屑的笑着:“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只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样。真是……虚伪。”

  边笑,边远远的跑了开去。

  流水要追,却被风筝拉住了手臂。

  “风筝?”

  风筝黯然的摇头:“他不是坏人,我察觉的出。”

  流水回转身来,静静的凝视着身边的人。手指抚上风筝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说:“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当你的眼睛,就不该留下你一个人,不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该赶回来的这么晚。”

  “啊~~~~~!!!!!”

  蓦的,客栈楼下一声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长剑:“我去看看怎么了。”

  风筝放开了流水的手臂。

  *  *  *

  血红,血红。

  推开门看到就是一片血红。

  客栈的墙上插满了血红的针,可见发针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劲。江流水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诡异情况,一个人引开他,一个人袭击风筝,还有人插了满墙的针——莫非,他们早已经被许多在暗处的人包围了?是谁?是谁?!流水再细看那些针,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下直冲脑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此时更加沉重。

  那些红色的针赫然拼成四个字,血淋淋的大字。

  ——汉——江——有——难——

  *  *  *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头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生他养他的汉江。小心的扶着风筝上马,流水双手忍痛撑鞍,一个矫健的翻身,稳坐在风筝身后。

  “风筝,我们走!”

  风筝应了一声,知道那孩子双脚一加马肚子,飞也似的冲出这个黑暗的地方,向着另一个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颠簸,风筝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运动的。也正是因为强烈的颠簸,风筝从真切的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透过层层衣物,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他。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双同样带伤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后,流水忽然勒住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风筝问。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面前的是一层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的是那棵老槐树和槐树上倒挂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孔上也曾经涂满丹蔻,但对死亡的恐惧叫他在最后的挣扎中流下两行泪,泪水滑过绯红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们笑着,把那人的死去当作一个不入流的笑话,伸出手,在冰凉尸体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抠那张闭不上的下唇。尸体的舌头长长的伸出来,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细心的量起舌头的长度,好象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丈量他们晚餐吃的猪舌的长度。明亮的日光下,人们的表情僵硬如尸。

  看到这里,流水一哆嗦。

  “流水?”

  似乎被风筝唤回了神志,一手搂住面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尸体:“有人死了。”

  “谁?”

  “昨天的那个小生,”流水顿了一顿,“我今天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我本应该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边过。那个人神色茫然,已经没路可走,已经别无选择,他却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跑开,甚至还推开了他,如果当时他能稍稍细心一点,那么那个人就不会死了吧?

  风筝姗姗的笑了。他很平静,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是他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可,他说:“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说的时候,那个青年手臂紧了一紧,说:“这不是我的错,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贫贱有的富贵,有的毫无建树就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劳却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流水觉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边有个风筝,有个小小的汉江会。在哭泣的时候风筝会捧住他的脸,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彼此悠闲的肆意笑闹。

  “帮我一个忙好么?”

  “当然。”流水一口应承下。

  “帮我问问死去的人叫什么。”

  流水下马抓住了人打听,无数的脑袋争先把自己知道了倾吐出来。那些平日里悠闲惯了的人显然对这种话题有病态的爱好。在这些人世界中,死亡并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样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会叫他们变成没有水的庄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黄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开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着黄金却得不到,只有贫穷,贫穷到了极至惟有寻求一种特殊的解脱,兔爷。

  金阿卯说的很对,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听到江流水用干涸的嗓音读出三个字:“……金阿卯。”

  *  *  *

  北方干燥的风扬起沙,在六月干热的空气下,砸的人心口生痛。黄沙吹拂着白马的蹄子,绿意盎然的草纠缠着远方的风。一村一庄,一柳一木一声重重的喘息,一口长长的酣饮,还有一日一月交替不停。

  归心,似箭。

  这是奔波的第五天,路程行了一多半。途中换了三次马。第一次是一匹枣榴红的老马,第二次是匹黑马,这一次是白的像雪。这样的奔波不是没有意义,至少流水的身边已经有了幽幽流淌的汉江水。

  “我听到水的声音了。”风筝老实的坐在流水怀中,没有糗流水也没有任何劳累的抱怨。风筝知道流水该是疲劳的。风筝却不知道,夜里休息的时候,流水几乎从没有合上过眼睛。下腹一直纠葛的疼痛因为马上颠簸完全没有康复的现象,而对家的渴望又折磨他的思想,不论从身体或者心灵他都在接受一种考验——是完全的战胜,还是被打倒。

  流水舔舔干燥的嘴唇,羞赧一笑:“恩。现在是汉江上游的上游。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我家的地盘。”当年曾经发誓,一定要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回家。谁知一去竟是三年,顶天立地是没有,但是男人……恩,做了。

  想着,想着,有些尴尬,可是嘴角反到翘的更多,待到了自己发现时,顿时面红过耳。水溜溜的眼睛,四处一转。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否则脸一定丢大了。

  “偷笑什么?”风筝问。

  流水正在大口吸气,顿时一口口水呛到,真该死,怎么就忘了身边有个“心明”的人呢?“不,也没什么……啊!那边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还有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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