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力不够。重叹一声,他追上去。
她停在一片草地上,春天的夕阳安抚著她的忧伤。她埋头在膝上,不知哪飞来一只麻雀,栖在她的肩头。
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像是一幅充满梦幻的粉彩画。
缓缓朝她靠去,他于是也在画中。
“下午的聚会上,我应该为你说几句话,可是我却没那么做。你是为了这个理由才生气的吗?如果是,请你原谅我。”
她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有的只是一片宁静。
“你已经得到我的原谅了。”
他回个感激的笑。
“谢谢你,不过我还没原谅自己。虽然我的工作室很小,可是身为一个雇主,我不该在自己唯一的员工遭人嘲讽之际,一声都不吭。”停了停,他又说:“蝴蝶,我不配当你的老板。”
“老板言重了。”她俏皮而夸张地回话,惹得他也跟著笑。
一会儿,是她先恢复平静的音容,道:“我看得见绚烂的晚霞,听得见虫鸣鸟叫,感觉得到轻拂过脸颊的春风……”一顿,她凝神望著他。“再加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还有什么好气的?我一直希望使你快乐起来,但是如果连我自己都不快乐了,又怎能使你快乐?”
他在她眼底看见一束纯然满足的光,在她唇边看见了盎然笑意。
“你愿意吻我一下吗?”她发现他的眼底只有感动,没有吃掉她的渴望,“我不是要你给我能量,我只想要你的吻,只是吻而已。”
她并未因提出这种要求感到害羞,但他仍看见她脸上泛著红晕。
毫不犹豫地,他的脸缓缓朝她的靠近,当唇印在她脸颊上时,她高噘的嘴因为没接到吻而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而随后发出的轻笑声则被他堵住了。
他决定学她把眼闭上,好好地享受一次快乐的经验,在一幅名为“春天”的粉彩画里和蝴蝶亲吻。
※ ※ ※
西装革履的两名男士再度光临工作室。
由于蝴蝶不厌其烦地洗脑,于震麒这回总算认真地与来人洽谈了一番。
“震麒,出了什么事啊?”
她送走客人,回办公室一看,只见他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出神,于是不安地上前一问。
“我好像得到了个很好的机会。”他梦游似地转头看她。
“真的?”她放下心,“他们要你做什么?”
“他们是一家工程研究公司的代表,说对我目前正在测试的新玩意很感兴趣。”
“就是你一直还没完成的那个?”
“嗯。他们希望我能替他们工作,进行各种可能的开发,目标是希望能在两年内把它开发成商业化产品。”
听起来好像他是个旷世奇才,她不禁露出敬佩的眼神。
“可是你说过不想替别人工作的。”
“我是不想浪费时间去做那些无聊的事,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出钱,请我继续做我正在做的这件事,那倒是可以。”
“可是你还说过你做的那个东西就快好了。”她不无取笑地接著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只需要一个钟头,虽然事实早已证明一个钟头是不够的,不过也不至于要用两年的时间吧,老板。”
“如果从测试的意义上来看,我很快就能将它完成,但是如果我再花个一年以上的时间,就有可能把它发展成更优秀的软体。”
她才听懂一半,但新的疑虑已出现。
“震麒,你有办法跟别人一起工作吗?”
他一愕。
“你不怕去了那家公司之后会吃亏?”
“我会吃亏?”他更不解了。
“当然!”她噘了下嘴,又道:“你根本不善与人相处,我猜要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公司里对你心怀不满的同事就算不在背后戳你,你自己也会跳楼。”
“你……”他懂了,却气得一时哑口,好片刻过去才说:“我又不必参与人事管理的工作,只要一个人坐在僻静的办公室里做研究就好。”
带著些微心虚,他回身坐正,两眼又盯上萤幕,心想她的确愈来愈了解自己。
她决定提前下班,反正工作室就快关门大吉。
※ ※ ※
两天后,蝴蝶自作主张地在电话中代于震麒应允了一项邀约。
工程研究开发公司大老板的秘书来电,说是大老板将于下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在家中举行一个聚会,而于震麒也在受邀行列。
“谢谢贵公司的诚挚邀请,于先生一定准时赴约。”蝴蝶跟著就问:“请问,他只能一个人去吗?”
“如果于先生已婚,我们非常欢迎他携夫人一同前往。我还在列受邀名册,如果你现在就可以给我于夫人的名字,那我就一起列在名册上,寄到贵工作室的邀请函上将有于夫人的名字。”
“我就是于夫人,”蝴蝶认为机不可失,决定先斩后奏,“请你记一下,我叫蝴蝶。”
“古月胡吗?哪个ㄉㄧㄝˊ?”
“不是古月胡。就是蝴蝶、蜜蜂那个蝴蝶。”
对方好久没出声。
“好了吗?”她急问。
“好了,于夫人再见。”
※ ※ ※
“蝴蝶,你怎么不吃了?有心事啊?还是哪里不舒服?”
如今于家三口已习惯了一桌素食,可这顿晚餐,蝴蝶反而没了食欲,因为她很惶恐。
于太太这一问,教其他两人也抬眼看她。
“我……想给你们看样东西,可是又怕你们看了之后会……会……”
她的欲语还休使得于震麒也没了胃口,唯恐她又想耍花样。老爸将头上的日渐茂盛归功于吃素的缘故,他只暗忖著那定是蝴蝶变的把戏,却是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那就别给我们看了,吃你的饭就好。”他立刻出声警告。
“你未来大老板寄来的邀请函你也不看吗?”
“邀请函?什么邀请函?”三个人同声问道。
“你们等我一下,我上楼去拿。”
邀请函两天前就寄到工作室了,她“暗杠”到此刻才等到机会将它公开,打的主意不外是──有于家爸妈在场,于震麒也许不会杀死她。
“你先过目吧。”
于震麒心怀忐忑地打开邀请函,一看就变了脸色,气得只能以两眼瞪她,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垂首。于太太从儿子手中取走邀请函,夫妇俩看过之后也傻了眼。
“这……”
“这一定是她搞的鬼!”他拍桌站了起身,一手指著蝴蝶心虚的脸,“人家为什么会在上面写你的名字?于夫人?我没结婚,哪来的夫人?”
他吼一句,她就缩一下脖子,皱一下眉。
“蝴蝶,真是你跟人家说了什么吗?”于太太沉住气问她。
她点点头,“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请于家爸妈先别生气,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说吧。”于先生道。
“我这么做是想让震麒未来的老板和同事觉得他成熟稳重又好相处,想让他的人缘好一点。”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结婚与否跟人缘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居心叵测!”
“我这么做的确还为了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想跟你结婚。”
“你……”一屁股坐下,他只回应道:“聚会我不去了,那个工作我也不要了!”
“那怎么行!”于先生说话了,“蝴蝶这么做的确有欠考虑,但她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离群索居了这么久,个性是不太随和,我们自家人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外人却不一定这么想。”顿了下,他又语重心长地道:“都说成家立业,你在立业前先成个家倒无不可。”
“我不能为了工作理想而结婚。”
“震麒,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一下答应人家,一下又说不去。那个工作很符合你的理想,不是吗?”于太太也急。
“我若是这么结了婚,那才叫荒唐!”
“别这么理直气壮。”于太太认为在这节骨眼上,不得不提出一直没敢对儿子追究的事,“我亲眼看过你吻蝴蝶。”
“妈,我会吻她,是因为……”怎么解释才好?说什么都不能取信于人。“因为我著了她的道!”
“听起来,你是爱上蝴蝶了嘛。”
“不是!”他怎么会爱上她呢?“妈,你不能这么逼我,要不……我现在就上街去吻别人给你看!”
儿子的急切样教于太太噗哧一笑。
“我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那么大的色胆。”
“妈……”
“好了好了,这事就先搁著,”于先生打圆场,“最后结果就让震麒自己决定吧。”他接著就看著太太,道:“你别打如意算盘,逼儿子成家。你我就继续过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的?这些年来,我们不一直也活得挺自在的,你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就该恨你喽!”
最后,他看著一直静立一旁的蝴蝶,尴尬地说了声:“没什么事,吃饭吧。”
※ ※ ※
“震麒,对不起。”
蝴蝶对自己在饭桌上制造出的阴霾后悔不已。晚间,她到他房里来道歉。
“我明天就打电话给那个秘书,要她重新寄张邀请函过来,你千万别再生我的气,我不希望看见你不快乐的样子。”
他没抬眼,也没什么表情,但他开口了,低低的声音传进她耳里。
“结婚就结婚吧,也许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论跟谁,迟早他都得结婚。
“震麒?”她缓缓掉过头,不敢置信地朝他走近一些,“你再说一遍,我怕自己听错了,我好像听见你说……”
“我愿意跟你结婚。”
第七章
两周后,于家正要举行一场婚礼。
如此仓卒是因为于震麒将赴的重要聚会在即,没有足够的筹备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好筹备的,蝴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基本上,她可归类于幽灵人口。
于家夫妇情商牧师好友到场为儿子证婚,委托鲁台生把能邀到的朋友都请了来。
这会儿,于家好不热闹──前院里,餐厅外烩部正忙著;屋内则满是客人,大人喝茶闲聊,小孩楼上楼下追赶跑跳碰。
室内柔和的灯光照不亮新郎的心,他的心情就如身上这套租来的礼服一样黑。
他觉得自己出席的是一个丧礼。
他的出现使客厅里出现片刻安静,待他走近,恭贺声才纷纷响起,夹杂著戏谑。
他回众人以笑,自觉像个小丑──他马上就要跟个异类结为夫妇。
在宾客们的引领期待中,蝴蝶翩翩下得楼来,掌声响了好久。
于震麒顿时目瞪口呆。不曾参加婚礼的他,不知新娘可以美成这样。
当蝴蝶站定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使她灿烂耀眼的不是那一身白纱和串串珍珠。
他凝视著她眼里幻样的光采,愈看愈是痴傻。
“新郎,稍微克制一点,”鲁台生在他耳边促狭道著:“婚礼都还没正式开始哩。”
他这才回神,转身问爸爸和牧师:“我该怎么做?”
牧师走到客厅正中央,示意他带著新娘到他面前来。
“跟著我!”他遵照指示,不甚温柔地拉起蝴蝶一只手,四周响起一阵轻笑。
牧师等两人站定,轻咳一声,正欲开口之际,客厅里忽地起了骚动──
粉红小猪仔不知从哪钻了进屋,一时间,大人小孩乱成一片,惊呼四起。
“谁把它带进屋里来的?!”新郎勃然大怒。
“我的宠物应该出席我的婚礼。”新娘朝新郎解释,“我刚才才放它出来的,怕的就是太早让它出来的话,屋里的小孩会乱成一团。”
“现在出来就不会乱成一团吗?!”他看著一群孩子追著一只小猪跑,“你自己看看,都成什么样子啦!”
“我抱著它就没事了嘛。”
“你抱著它?!你是说你要抱著一只猪,跟我一起站在牧师面前,完成我们的结婚仪式?”
于太太也觉这样不成体统,上前一步,她对准媳妇道:“这样好了,猪呢,妈替你抱著,我保证它会全程参与。你手上该捧的是花,难道你忘啦?”
说著她就掉头去找小猪,并要特地来台观礼的玛琳将事先准备好的花束拿过来。
蝴蝶不再坚持,而于震麒只得按捺满心怒火,尽量不去在意正在进行的、笑话连篇的婚礼。
好大一束做工精致的蝴蝶兰,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
订不到媳妇要的新鲜捧花,于太太只得请花店赶出人造蝴蝶兰。
“几可乱真耶!好漂亮喔!”女士们对花束赞叹不止,纷纷凑近新娘。
蝴蝶原没打算耍什么花样,但是一看见长舌妇又使她技痒,于是──
“这花是真的啊!”她说著,还把花束捧高一些,“你们再看清楚点。”
女士们在闻过、摸过之后,确定了那是束鲜花。
玛琳二度昏倒在于家。
于太太愣怔良久,暂时说服自己:也许刚才那些孩子们互传的事不假──新娘会变魔术。
几个人试图弄醒玛琳,更多的人去追小猪,于家里外混乱依旧,新郎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自地球上消失。
“请你尽快结束这一切,好吗?”他哀求牧师。
这话刚巧被台生听见,于是他解释道:“牧师,新郎的意思是,请你直接宣布他和蝴蝶已是夫妇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于先生也凑了过来,“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得照仪式来,我于某人的长子结婚,马虎不得!”
牧师于是要大家各就各位,不该站著的都请坐下,不该讲话的都请闭嘴。
场面总算安静下来了。
“蝴蝶,你愿意我做你的丈夫吗?”于震麒以命令口吻揭开仪式。
“非常非常愿意。”
“无论我健康或生病?”
她瞪圆了一双美目,“生病?你生病了吗?如果你生病了,我会……”
“我没生病!我是问你,如果我生病了,你是否仍愿意做我的妻子!”
“为什么不愿意呢?你生病的时候应该更需要我才对呀!”
这回答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他却不自知。
她笑著接了下去:“我愿意你做我的丈夫,我会尽量使你快乐,不论你健康或生病;不论白天或晚上,我会尽我所能地使你快乐。”
她纯真的誓言却引来一阵笑声,男士们笑得尤其夸张,直在心里羡慕快乐的新郎。
新郎的眉又皱了起来。
“该你回答我了,”新娘说:“你愿意我做你的妻子吗?”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点了个头。
“点头不算,你要说‘我愿意’。”鲁台生忍不住又闹场了,“你要说:‘无论健康或生病,无论吃荤或吃素,我都愿意你做我的妻子。’”
他只答:“我愿意你做我的妻子。”
避开蝴蝶眼底闪起的晶光,他转过头看著牧师,道:“请宣布吧。”
牧师先让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后,才宣布他俩结为夫妇。
道贺声和掌声同时响起。
“新郎,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牧师下了最后一道指令。
众人只见新郎以双手紧夹住新娘的面颊,迅速俯首,让自己的嘴轻触了下新娘的,如此而已,没什么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