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什么先进天才的战术。穿插,分裂,合围,歼灭,只是从亚力山大开始,平平常常被人用了几千年的老方法而已。梅森想到帝国宣传机构将要给予的阿谀之词,不禁皱起了眉头。
但是,愚民,毕竟是统治所必须的手段之一。那是他所不能拒绝的。
ZHINE军队的顽强坚韧,是在他计算之内的事情。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出乎敌人预料。如果有什么他们没有预料的的情况的话,那应该是在战前的准备这样没有魅力的小事上吧。
从中立国购买的大量先进武器军火,终于在前天全部突破封锁线,顺利抵达TROLAYAZ的航空港,然后从那里一艘不漏地顺利在两天之内全部装备完毕。那是一项极其烦琐而又提心吊胆的工作,如果没有葛利士的尽力辅助,很可能这次会让TROLAYAZ的军队匆忙上阵,装备不足。
依靠了新鲜的装备,TROLAYAZ才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灭被合围的ZHINE集团。
但是……象后勤装备这样的战术上的细节,竟然会成为有可能影响战局的重要因素……想起马可斯,梅森的心里一阵刺痛。
不应该执行那样匪夷所思的计划。不应该试图以一人之力借刀杀人消灭整支军队。不应该不听马可斯的劝阻心里只想着单身将列文抓回。不应该在作这样大胆疯狂的策划时将忠诚的马可斯也牵涉进来。
痛定思痛,现在梅森已经能够很冷静地总结自己了。
但从反叛军刚刚回来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从不出门。除了和列文疯狂作爱以外,梅森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没有任何对未来的计划。
从那个黑暗的深渊向上缓慢爬行的过程是痛苦的。他只能依靠彻底的冷酷无情,作为救命的绳索。
朋友。
他没有朋友了。
一个君王是没有朋友的。
他只需要服从。
像玛亚那样留泪而沉默的服从。
像葛利士那样充满关切但又不敢逾雷池一步的服从。
像列文那样拼命反抗,但又绝望仇恨无法逃脱的服从。
身体也好,灵魂也好。
也许他已经不再在意。
他只需要他的服从。
他是一个统治者。
想到列文,梅森忽然又重新充满了对他的渴望,一种无法克制,难以言状的渴望,就像“爱”一样强烈的渴望。
将他带来经历这一场空战,的确是他的一时冲动。目的仅仅是让他亲眼目睹他祖国的惨败吧。虽然梅森知道叛军的全灭,对于列文的打击,就象失去了马可斯一样大。但是,看到自己祖国军队的灭亡,应该还是会令他更痛苦的吧。
梅森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列文逼到什么地步。不知道到底想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那似乎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就像他的艺术品一样,本质上,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在了望台上观战的列文是少数几个,最早从战舰被击中的混乱中清醒过来的人。身体被撞的地方,到处都仍在隐约作痛,一缕鲜血从额头挂到眼角。
但是,十几秒钟之后,他已经留下两个反应稍微迟钝了几十分之一秒的战士,在了望台上昏迷。穿过混乱的正急着灭火的人群,他到达了战斗艇的停泊处。。
一排十几艘的战斗舰,在人造光线的泊位上,反射出冷冷的金属色泽。在他看来,那仿佛是最后一把,通往自由的钥匙。
心跳,仿佛响得可以让全舰的人听见。
随时都会有人冲出来对着对讲机大叫:“有人逃跑!有人逃跑!战艇缩定!战艇缩定!”
梅森伸手去触摸按钮,可是显示器却在他之前闪亮。
“什么事?”被葛利士这种擅自的接触冒犯,梅森皱起了眉头。
“……”沉默。可是,葛利士的眼光却闪动着,非常明显地激动,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梅森感觉更为不快。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存在。
“陛下,”好象终于下定了决心,葛利士回答道,“列文……逃走了。”
坐到操纵台前,列文熟练地检查航路和位置。如果航线图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话,那么,此刻自己应该在背离库克星域的航线上。也就是说,远离那个噬人的战场,在朝向TROLAYAZ的大致方向前进。
打开舷窗是毫无意义的。没有哪一个在宇宙中航行的人,能够将所有恒星和行星组成的星空外貌全部熟悉记忆。在陆地上使用的辨识方法,在宇宙中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尚未脱离TROLAYAZ的控制区。
列文仍然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运气。
自由?
又一次的自由?
不会……又是一场梦幻?
“你再说一遍?”梅森的脸忽然变得铁青,双手紧紧抓住扶手。
“陛下,他还活着。但是,法兰克号被击中……我……我……我实在……”葛利士的声音越变越小
“我……我……杀了你。”梅森握紧了拳头。
“是,陛下。”葛利士挥了挥放在桌前的佩枪,又开口道,“您的旨意将得到执行。陛下。老臣只有最后的一句,”
他停了一下,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平静,洞悉一切的目光直射入年轻统治者的心底:
“您真的爱他吗?”
“搜索三十秒光距内的所有无人空间站。”
“搜索ZHINE的内部通讯频道。密码……”列文停顿了一下,“革命与自由!”
“搜索TROLAYAZ旗舰上梅森·托雷亚兹的私人频道。识别代号:Z-107M。”
“搜索……”
指令一个个地发出,双手很快在久已不接触的键盘上上下翻飞。大脑紧张地进行运算,列文朝着自己的命运飞快的驶去。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的挣扎,那就这样吧。
这是我的选择。
这是我的自由。
停顿了半天,梅森忽然抬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屏幕那边的葛利士停止了颤抖,挥了挥放在桌前的佩枪,带着一丝悲哀,接着说,“您的旨意将得到执行。按照我的保证。”他慢慢地将枪举到了自己的太阳穴。梅森用自己冰冷的双眼,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也许,我不得不承认,您对他怀有的感情,的确是爱情。只有爱情,能让人如此铭心刻骨,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会去拯救和追随。”葛利士准备扣动扳机。
“你说错了!”梅森接口道,“那不是爱情。那是仇恨。”
葛利士惊愕地张开嘴巴,动作停止了。
梅森似乎很满意自己言辞的效果,带着一分恶意的微笑,他继续答道:“是的。那是仇恨。我到马可斯死后才彻底明白。对于自己所不可能拥有的东西的一种完全的恶毒和破坏欲而已。的确,他能够燃起我性的欲望。不会有比他更好的忍耐力和持久力,更温暖更舒适的躯体,更能够让我彻底满足的挣扎了。”
葛利士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么激烈的言辞,从来也不曾从这个他所熟悉的学生,和君主的口中吐出。
“但是,我恨他。我恨他始终保持着他的自由。从第一天见到他起,那种自由就让我怒不可遏,寝食难安。他是自由的,他是一个海盗,他是一个革命者。各种方法,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无法让他改变自己的心意。即使现实再残酷,即使前途再渺茫,他都只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和强大的敌人作斗争。被朋友唾弃不能改变他,被祖国追捕不能改变他,被我强暴不能改变他,被我宠爱也不能改变他。他从不将别人的意志放入自己的思想,然后自我欺骗说那是自己所真心相信的东西。他从不强暴自己的思想来屈从现实。一个不热爱自己主人的奴隶!这在整个宇宙都是个奇异的变种,与其说我想保有TROLAYAZ的奴隶制,不如说我想要永远控制他这样的生物。。”
梅森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
“我恨他,恨到可以无数次强暴他,占领他的身体,恨到即使明知他痛恨我,也永远不会放开对他的监禁。恨到即使杀了他的朋友,杀了我的朋友,都不会对他放手。恨到可以决心永远在这样的仇恨下生活下去。对他的仇恨,和对我自己的。”
“我是一个统治者。葛利士,比你所想象中的,比你所想培育成的更彻底的统治者。一两个星球,一两场战争,算得了什么。我不能容忍的,是思想,是他那种自由的思想,那种自由的,不屈不挠的思想,是一个统治者唯一的人。我所必须打败,必须战胜,必须统治的。”
“所以,放下你的枪,到托雷亚兹号来。”梅森的表情,忽然变的很平静。就像一只蓝色眼睛的猫科动物,在喉咙里发出让人冰凉的呼噜呼噜声,“我绝对不允许你那么轻易地逃脱。”
葛利士的心抽紧了。
“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收到列文的信号后二十分钟,林诚历已经独自一人在驰向列文所示航标度数的小飞船上了。
船舱内的空气,寂静得可怕。但是反而让刚刚离开喧嚣的战舰指挥员位置的林感到轻松。现在在他的岗位上烦恼的,应该是那个因为生儿育女而变得柔和了的宋副司令官了吧。
想起刚才自己舰队指挥室里为了阻止他在战斗中途离开的一片混乱,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的任务是消灭那个人。”望着宋副官焦急的眼神,林只能这样坚决地回答道。“要么我完成任务,要么我死在岗位上。中间没有别的选择。”
看着小宋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因为渐渐充满泪水而黯淡下来,林忍不住抱住了她,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一定会回来的,别哭了。”
停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如果……我会不来的话……告诉我的儿子和妻子……我爱他们……我爱我的祖国。”
但愿她能够顺利地挺过战斗,和她的家人子女团聚。
而我,也要和你团聚了,李文,我的好兄弟。
那是一个,已经废弃很久了的空间站,孤零零地悬浮在人们常走的航路之外。当年发射时也许有过的辉煌,已经湮没在宇宙浩瀚的时间和空间的海洋中。或许只有过路的飞船偶尔会把它当作漂流已久后松散筋骨的踏板。唯一可以看得出还在维持的迹象,是太阳能电力所控制下的换气系统,在微微地一张一合。
走进空间站,林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气温接近零度。也许应该穿上宇航服。林在想。不过还有什么必要吗?
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已经厌倦了。
革命。
战争。
忠诚。
背叛。
我只想再最后见一次李文的脸。见一见那个曾在课堂上仰望着我的年轻人的脸。见一见那个曾从无数的死人堆里将我拉出来的战友的脸。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类的迹象。冰冷。寂寞。也许这就是地狱里的情状。没有人。除了寒冷什么都没有。虚无。
林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站在大厅中央。开口道。
“嗨,李文。我来了。”
“你可以看到,我的确没有带人来,也没有带武器。”林张开双臂,转了一下身体。
“我知道你想见我,为你的朋友们报仇。所以我来了。李文,出来吧……我的朋友。”
最后一个词,仿佛在林的喉咙里噎了一下,稍微有点滞涩地吐出。在空旷的大厅里引起一阵回响。
“我来找你了。李文。”林大声地说道,一边沿着甬道慢慢向前走去。这一次的吐字的感觉,要顺滑许多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啊,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记了吗?”
“就象我们无数地争论过的一样,你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初衷。你认为我向领袖的忠诚背叛了我对自由的忠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样的,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是不可能实现的吗?为了理想,人总要依附些什么东西。”
“我的理想,只是ZHINE的幸福而已。如果推翻旧的制度,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那么,我就参加革命。而如果信仰领袖,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那我就信仰他的思想。人类就是这样的,没有所相信的东西,没有完全的,能够压倒一切怀疑和犹豫的东西,是不能活下去的。”
“杀了我。我的朋友。我已经无所谓了。一次一次地谋杀你,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你已经成功地磨损了我的所有的理想,信念和忠贞了。”林在走廊的尽头拐了一个弯,穿过另一个大厅。这里,似乎曾是空间站的活动地。四周布满了各种娱乐器材的残骸。想到当年,这里也曾是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等待着你的召唤已经很久了。我在按下杀死你和你的反叛军的按钮那一刻,已经死了。因为我杀死的,正是我们自己,当年的我们自己啊。”
“但是,还会有无数的我活着的。活在这场战争中,活在遥远的故乡ZHINE。李文,人是不可能象你那样活着的,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信。”
“只有信仰的人,才能背着荆棘的王冠踏上死亡之路,只有信仰的人,才可能在战场上为了保卫自己的信仰而奋不顾身,只有信仰的人,才能摒却自我怀疑和厌恶,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内心平静地生存下去。”
“世界是由奴隶建造的,而不是自由的思想者。”
穿过一个一个的大厅。没有人。林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的身体。他想起了在家里焦急地等待他归来的妻儿,不禁更握紧了手心里冰凉的金属物。
最下层的大厅,气温更加寒冷。这里的地面上是一个一个的大坑,直通向外层宇宙空间,四周布满了栅栏。当年这里的所有的喷射器开动的时候,应该是非常温暖的吧。
仍然没有李文的动静。
踏上狭窄的旋梯,林在楼梯的顶端遇上了梅森。额头几乎是直接,就撞上了他的枪口。
“您的表白,真是令人感动啊。ZHINE的商务代表先生。”略带嘲讽的口气。身着宇宙战斗服的梅森·托雷亚兹,比起从前那个浮夸的花花公子来说,这样的梅森,更符合林心目中的TROLAYAZ统治者形象。
“很久不见。”仍然是谦和的笑容,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仍不改的平和镇定。比起列文的激烈爆发,林似乎具有更多的ZHINE星球人的特点。
“好,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汇合了,我想列文应该很快会出现了。您不介意和我一起等待他吧,林诚历先生?”梅森微笑着,晃动着枪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