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所有人的心上炸起了一个响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奇怪而不真实。
列文感觉到腹部受了一下重击,所有的空气,都从胸部被打了出去。双手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铐在了背后。他被人像一个包袱一样,甩到了背上。
他只能看见梅森在地上快速奔跑的双脚,和向后飞速移动的地面。
转弯。
再转弯。
警报声越来越响。
那是在我的坚持下安装的。
这样无关紧要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接触时间十秒。”
他发现自己已经在望着野外起伏不平的地面。
他看见有很多衣冠不整的人们从营房中冲了出来。
有人在试图朝他们开枪。
“预计接触时间五秒。”
正当他试图挣扎着下来时,他被梅森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碎石,硌得他很疼。
抬头,他看见一艘小型飞船。
马上就要起飞的飞船。
模模糊糊听到的争吵声。
“让我杀了他。我就是为这个才陪你来的。”
“不,马可斯,我决不允许。”
“他背叛了你。他会把你害地死无葬身之地。即使你杀了我,我也要先杀了这个会害死你的人……”
第一波袭击的弹头已经落在了地面上,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
列文看见一半的营房在火光中消失。
包括许多还未逃出的人。
气浪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重又冲倒在地上。他的耳朵暂时失聪,完全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一具尸体忽然倒在他的身边。
在列文被梅森抓着双腿拖上飞船之前,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块黑色的弹片,嵌在那个双目圆睁,手里还握着一把银色枪支的人脸上。白色的脑浆流出来,混合在鲜血里,滴在那个人考究的外套上。
马可斯。
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朋友间的争吵。
列文毫无逻辑地思考着。
只有死亡。
139是ZHINE舰队的方向。
……才能阻止朋友们的争吵。
砰地一声被扔在飞船的地板上。所有的声音讯息忽然一下子恢复。前所未有地响亮,朝他的耳膜撞击过来。
爆炸声。
第二波炸弹袭击的警报声。
人们的惨叫声。
他跪了起来,朝窗口爬过去。
正好看见罗宾,搀扶着卡美拉,朝一架对流层飞机奔跑过去。
然后一颗炮弹袭来。
两人同时葬身火海。
飞船急速地升空。眼前的火海忽然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云海。
回头。
那是谁?
顺着那人的脸颊,流下来的液体,是什么?
他说什么?
“你是我的。”那个人,一把把他的脖子勾住。让他不能转动,不能逃走。
仿佛那是一句咒语,那个人像疯了一样,反反复复,不停地,不停地念着。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让列文害怕的疯狂。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似乎这是一句可以改变一切的咒语……可以永远地念下去……永远也不会停止。
但是列文并没有在看他。
他在看他身后的显示屏。
地面上的营地正在毁灭。
没有人来得及逃走。
房子像纸做的一样被气浪冲毁。
地面凹陷下去。
一道蓝光闪过。
所有仍然在活动的人都忽然停止。像雕塑一样露出绝望的神情。
迅速地变黑。
然后像灰烬一样散开来。
他看着。
看着。
试图让自己昏过去。
没有成功。
第九章
梦。
又是那一场梦。
列文知道自己只是在经历一场噩梦。
他只是,无法醒来。
黑暗。枪声。
气若游丝垂死的呻吟。
赤裸着身体。双脚在被鲜血浸泡得酥软滑腻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没有目标。
这只是梦。
列文试图镇定地告诉自己。我已经习惯。我只需要醒来。
但是,当那段鲜血淋漓的带着半个手掌的断臂,再一次朝他伸过来的时候,他仍然失去了理智。开始后退,惊恐地尖叫,拼命转身逃去。
脚下一滑。
他的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第成千上万次地跪了下来。双手不由自主地前撑,粘稠的血液,淹没了他的手指,手背,手腕。
而周围的尸体和断肢,正再次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向他涌来。贴上他暴露的背脊,缠住他无力的双臂,咬住他赤裸的胸口,脖子,耳朵,鼻子……
尖叫,可是却没有声音。断臂抓住了他。卡住他的喉咙。
“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会,死!
列文在心中狂呼着,试图盖住那震耳欲聋的夺命尖啸,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在下沉。下沉。地面裂开,那一片血海渐渐淹没了他的脚背,小腿,膝盖,小腹,……
“啪”的一声,胡乱挥舞的手臂忽然抓住了些什么东西。
“上来,文。抓住我。”
坚定而干燥的手掌,一如那个坚定而可以依靠的人。他的师长,他的上司。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朋友,林。
一股暖流向四肢,盖过了死血的冰冷和被噬咬的痛楚。
得救了。
在需要的时候,林。
紧紧地握住那温暖的手掌。同他一样黑色头发和双眼。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眼中似乎有可以让人站立的坚固磐石。
下沉的势头停止。
列文已经在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林来救我了。
眼前的林,忽然间有了某种变化。
脸上诚挚的微笑依旧,但是他似乎开始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夹杂着银丝的优雅黑发,似乎在一点一点变色。变得更淡,变得难以描述……
而那双让人放心的黑色双眸,也渐渐缩小……变化……闪现出列文难以理解的光泽……
列文惊恐地看着这些变化。
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已经在梦的外面拼命地摇晃着自己的理智,呼唤自己醒来,不要再一次经受同样的折磨……
变化终于结束。那张脸,在亚麻色的头发下向他微笑:罗宾·托雷亚兹。
带着卡美拉的绿色双眸!
列文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向后面跌去。周围血肉模糊的断手头颅,开始拖着他向下沉,向下沉……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一度因援军的到来而停止的尖锐呼啸,重新在耳边再度响起。
下沉,下沉。血海淹没了胸口,颈项,下巴……更多粘滑的,不知名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游过,伸出它们长长的触角拉住他的手腕和脚踝……
林消失在黑暗中。
“回来……回来”列文不可遏止的凄厉呼救着,“救我!……救……”
最后一个词被呛了回去。残酷的触角猛地下拉,血的海水涌入了他的嘴里,直冲向他的喉咙。
腥气而苦涩。让人恶心欲吐的粘稠液体,冲向他的喉咙,涌入他的鼻腔,挤进他的肺部。手臂徒然在这浓黑的红色中挥动,却丝毫不能将身体向上推动。
下沉。下沉。
下沉。
沉向深渊。
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呛死了。我要淹死了。我要死了……
意识渐渐模糊。却丝毫感受不到濒死前的宁静。
只有让人疯狂的恐惧,痛苦,厌恶,紧紧地将他的意识咬住,放在它们尖利的牙齿之间撕咬,咀嚼……
疯。
死。
肮脏,痛苦,令人恐惧的死亡,一步一步地狞笑着逼近,吞噬着他心灵……
猛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
向上狠提。
头顶的剧痛中,列文被拉了上去。
上升。
时间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落地。
四肢紧贴在坚实的地面上。粗糙的沙砾刺进手掌,疼痛的宽慰。
吐气。
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腥臭的液体从他的鼻孔里,口腔里排出。
列文挣开了眼睛。
看见梅森的脸。
蔚蓝色的眼睛。
雪白的皮肤。优美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意志坚定的下颚。薄而紧闭的双唇。
捧着他脸颊的双手,细长而有力。
自然和人工共同所创造的,人体力和美的极限。
梅森注视着他,仿佛一直看到他心里。
蓝色的眼睛似有潮水涌来,冲刷净他身上的血腥和污秽。
周围的一切开始渐渐回复原位。列文从噩梦的幻境中慢慢清醒过来。啸叫声停止了,代以深夜令人感激的寂静。冰冷的血海退去,梅森紧贴着的体温,让手脚一点一点恢复了温暖。没有什么死尸。没有什么骷髅。没有尖啸。没有追杀。
他在床上。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
“又是恶梦?”
午夜时分,梅森的低语,听起来,竟然给人温柔的错觉。
列文张了张嘴。喉头一阵哽咽。
是的。恶梦。血海,枪弹,尸体,惊吓,恐惧,罪孽,一切的一切,都朝着他的唇边涌来,想要获得压抑已久的宣泄。那是人类在恐惧和孤独时刻的本能——寻找可以分享和安慰的伴侣。
他想说出来。他想说。
然后,他记起了卡美拉的绿色双眸。和罗宾的亚麻色头发。
他记起了那个瞬间被烈火扫过的营地。
他记起了那些在眨眼间就变成焦黑色的人体。在变为灰烬倒塌下来之前,朝着夜空望过来的眼睛,眼球特别的黑白分明。
涌到喉咙的词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几乎哽住了呼吸。
“告诉我。”枕边的人,仍然是那温柔的,劝慰的声音。
“不。”列文转过了头。
并不放弃,那双在梦里将他拉出死亡的手,扳过了他的头,强迫他面对了自己的眼睛。
“什么东西?让你一直做恶梦?”黑暗的中梅森的眼眸闪闪发光,如探照灯一样想要直射列文的心底。
温暖的躯体紧贴着列文,而强壮的手臂紧抱住他。安全。依靠。几分钟前的恐惧,似乎已经退回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的时空中。
但是列文知道,它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继续折磨,惩罚他的罪孽。它们会跟着他。跟他……到死。
想抓住身边这双坚定的双臂。想躲进身边这个温暖的胸膛。想把一切都忘记。想获得永久的温暖和依靠,……
列文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
他无法不在梅森的抚摸下颤抖,无法不在亲吻中焦躁发热,无法不自觉地张开双腿等待梅森的进入。
除了那种强烈的性爱,使他象吸毒的瘾君子一样欲罢不能以外,梅森的感情也包围着他,禁锢着他,窒息着他。
命运跟列文开了一个大的玩笑。
他不能忍受那种思想上的奴役而逃离ZHINE,结果却落到了梅森的手里,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完全属于别人的性奴。
但也只有在梅森的怀中,在那暴风骤雨之后的时光里,列文得到了唯一的和平。
服从,投降,放弃……换取被保护的安全,归属。
不需要挣扎,不用再反抗。将自己置于权威的羽翼之下,听从它的控制,享受它的保护。
自由的代价是如此的痛苦和孤独。而另一边,却是他渴望已久的,心灵的和平。
只要……放弃自己……交出心灵的控制权……
“不……”骨髓里的颤抖尚未停止,大脑却已经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回答。
苦涩的,保留在舌尖上的那种味道……
是后悔吗?
不,他不会投降。即使痛苦,即使孤独,那也是他内心的一部分,是他所不能放弃的控制权,属于他的……“自由”……
对视着。喘息着。两人的目光,在暗夜里仿佛激出火光。碰撞。纠缠。争斗。然后又不可挽回地荡开。如同两把激斗中的匕首。
梅森再次抓住了他的头发,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列文似乎没有抵抗地任凭他侵入,让他品尝着那种致命的芬芳。舌头纠缠在一起,交换彼此不能用语言传达的信息。
顺从?依赖?信任?梅森知道,那是他不可奢望的幻觉。
没有。他没有占有这个人。
即使他的回吻是如此的热情奔放,即使他的手臂是如此的坚定温暖。即使在高潮时他的呻吟是如此的诱人,即使他在欢爱后眼神是如此的满足。
他仍然没有得到这个人。
那里有一扇门,对于他来说,是永久锁住的。无论他如何用力地敲打,撞击。那是列文用生命守护的珍宝,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
他想起了玛亚。想起了那个刚刚生产以后,就得到自己亲弟弟噩耗的不幸的女人。泪水打湿了面前的地毯,可是她却只有无声的哭泣。强大的血缘亲情,也不会让她产生一丝对主人的怨愤。
是在责怪命运吗?那个驯顺的奴隶?她以为那是命运造成的吗?
在暴力下苦痛,在利益面前迷惑,在群体前噤声。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这是奴隶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有将镣铐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只有将反复背诵的谎言变成自己虔诚的信仰,才能终止这种痛苦,才能结束这种无望的反抗,才能获得另一种的心灵的安宁。
才能完成从自由人,向奴隶的转变。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不是奴隶?
玛亚是的,玛亚的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是的。玛亚的整个家族都是的。托雷亚兹庄园就是由这样的人组成的。整个TROLAYAZ星球,那些用望着神一样的眼光,看着梅森,不仅在行动上,而且在思想上,将他的话奉为圣旨的人们……都是的。
都是奴隶。
就连此刻正在和TROLAYAZ交战,打着废除奴隶制旗号的ZHINE,将领袖奉为神明的ZHINE……也是一个思想上实行奴隶制的国度而已。
只有这个人……是自由的。
无法捆绑他思想的双翼,即使已经束缚他舒展的双臂。无法占据他的内心,即使已经无数次地占据他的身体。无法熄灭那眼中闪动着的桀骜,即使刑罚已经使他的肉体屈服。
“爱”的药力控制着他的一切,但也仿佛有一部分,顺着咬破的皮肤,进入了梅森的血液,让他一样中了无法解救的毒。
他可以拥有整个星球。
可是却无法亵渎一个人的自由。无法抓住一个自由的灵魂。
进入他的身体的内部,仿佛有烈焰在燃烧。梅森希望能抓住这个人,希望能投入他的火焰中一起燃烧,希望能一起将这绝望的火焰,一起朝向夜空,燃烧殆尽!
“他会害死你。”
不,是我害死了你……为了他。
“他不是一个奴隶。”他耳边,似乎响起了马可斯最后的告诫。
是的,他不是。他永远都不会是。
他……是自由的。
我……爱他。
夜似乎平静地过去。如同曾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又如同即将到来的无数个夜晚。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个瞬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二天,TROLAYAZ舰队基地。
葛利士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沿,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梅森的到来。
旗舰马上就要出发,但作为全军最高统帅的托雷亚兹竟然还没有出现。完全明白此刻他可能的去向。但是即便知道,他也完全没有胆量联结那里的通讯路线,对他的主帅作丝毫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