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好的教养和谈吐,似乎在列文的身上完全复苏。梅森惊异于他的变化,却将所有的疑问完全埋葬掉,只沉醉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中,沉醉在这种强烈的,不知名的幸福的感觉中。
是的,幸福。两个人都能够清楚地从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这个词句。包围着他们,洋溢在他们的全身,仿佛笼罩着他们的一小片移动的空气。
随时都会破碎般的脆弱而不真实。
夜晚的缠绵温柔而又漫长。似乎每一次都无穷无尽永远不会结束。如同呼吸一样渴望着对方的身体,一旦拥有,就再也不愿放开。直到美丽的繁星黯淡下去,黎明的曙光就要到来,才在彼此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季节转换,天气逐渐变凉,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接近尾声了。
列文至今还记得那一个彩霞漫天的黄昏,阳光照在面前的海湾上,海风吹拂而过,波光粼粼。两人站在托雷亚兹家的台阶上,两边高大的石柱和树木,投下奇特的阴影,在台阶上起伏不平。“尽快回来。”
“当然。只是一个人稍微走走。”
美丽的高个子金发男子,在渐渐刮起的晚风中吻别他英俊的黑发恋人。高高的台阶上相拥而立的两人,在别人的眼里,是那么的完美和幸福。
列文在今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个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场景。好象一秒钟那么短暂,又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始终无法搞清自己在那一瞬间,得到过什么,或是又永远失去了些什么。虽然他成功地说服自己,现在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可是那鲜明的一幕,却如同梅森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金发一样,烙刻在他的脑海中无法抹去。
短暂的白天过去,冬夜终于降临了。
“恩。这么说,你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吗?”在黑暗中说话的,是一个温和的年青女子,和他同坐在一条公园的长凳上,向只能在夜色中生活的发光的天鹅群投掷面包碎屑。列文能够看见负责保护和监视他的人,在远处的树林边的人影。
虽然那是别人的身体在说话,可是列文完全清楚,控制她嘴唇和舌头的,此刻,正是热切等待了他多日的朋友和同志,林。
“是的。”列文闭了一下眼睛。
“我看见你们最近很……亲密。”黯然的神色,出现在女子清秀的脸庞上。
列文摇头。“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我们一直……恩……很……亲密。”嘴角上,一丝自嘲的笑容。
“留下。”低声的哀求,充斥于内心的激烈情绪,似乎使女子不能承载,削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爱’的药性,并不是完全不能克服的。文。别走。”
长叹了一口气。列文摇头。“不是因为‘爱’……我想……应该不是因为‘爱’。”
“文!”
“我无法选择。林。我无法选择。也许几个月前我还会有选择。但是现在我无法选择。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我了……”
“难道……你……竟然愿意回去……给那个家伙……”不顾自己现在的身体完全是个女子,林一把抓住了列文的衣领。“给那个家伙……”
“不……不……不愿意……”列文没有挣脱,而是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完全隐藏起来。
“那么跟我回去!”
“不!”
跟随着这声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的,是长长的沉默。
夜风逐渐变冷。夜光天鹅也一双双地倦鸟归巢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浸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空旷的路边公园里,只有风吹过树林,发出尖利的啸声。
“好吧……”林终于叹了一口起,站起身来。女子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起来。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林伸出手来。列文紧握住那双手,忽然间有紧紧抱住这个昔日最亲密的人的冲动。
“再见。”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真的很希望……再见。”随着这句话的结束,林离开了女子的意识,也从列文的面前彻底地消失了。留给列文的,是一片怅然和对自己选择的怀疑。
女子闭上眼睛,身体晃了几晃,列文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到她的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从那双瞳孔里望向他的,已经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了。
“谢谢。”温文尔雅的道谢。整理了一下衣衫,女子准备离开。
“那个……”列文的语音里有点犹豫。
“什么?”女子回头亲切地微笑。
“思想被控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很难受吗?”列文指了指女子胸前做得象装饰品一样的接受器。
似乎有点奇怪于这个问题。她侧头看了一下列文。但显然是个诚挚的人,所以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没什么感觉啊。只要放弃自己的意识,接受别人进来就可以了。”
“你……不在意吗?思想被别人占领?”列文继续追问道。
“恩……因为我有一头象异族人一样的银色头发,不象同胞们的黑发那样显眼。所以祖国派给我这个光荣任务。我为什么会在意呢?”女子脸上,洋溢着的,是为一个伟大目标献身的自豪。看见列文似乎仍然不理解的样子,她继续解释道,“的确一点都不痛苦。等你习惯了以后,就完全象是自己在思想一样。很轻松,很舒服的。不过要经过挺艰苦的自我思想训练才行。怎么,你想试试吗?”
“啊,不。谢谢。非常感谢您。感谢您今天晚上的帮助。再见。……小姐。”
保镖们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列文在夜色中,拉高衣领抵御寒风,没有坐车,独自一人走回了驿馆。
跨进灯火辉煌的驿馆,列文敏感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异常。
里面的警卫唰地排成了一个包围圈。而刚才跟在他后面的保镖们,也掏出了手枪,对准了他。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任何不利的动作。只是沉默着,无声无息地包围着他,跟随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一直走到梅森的房间门口。
列文保持着沉默。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
推开门。
葛利士和梅森都同时从仔细研究着的屏幕上挺身而起。屏幕唰地一声关上了。
葛利士眯起了眼睛,冷而锐利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要刺穿列文的心脏。
而梅森,却是两眼布满了血丝。俊美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心力憔悴的的阴影。
但是,却有一种列文所从来没有见过的,极度的愤怒和冷酷。
让他在回到温暖的屋子里以后,又忍不住从心底里感到寒冷。
葛利士回头望了一眼梅森,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梅森慢慢站起来,朝列文走过来。动作缓慢而优雅,却让列文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梅……梅森……”后背突然撞到了墙,退无可退。
梅森的眼睛极其危险地眯起。一只手挡住了列文的去路,另一只则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的手。
列文丝毫也感受不到平时从那手指尖上可以传递出来的欲望和渴求。冰冷的指尖,此刻却让他的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
“恩。你回来了吗?”梅森继续微笑着,毫不经意地继续说道,“你是回来准备杀我的吗?”
列文的全部血液都冻结。
梅森的抚摸,仍然是那么的温柔,顺着列文剧烈地颤抖的身体,一直滑到他的指尖,然后,举起他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我最最亲爱的性奴列文?我最宠爱的列文……列文……列文……或许我应该叫你,伟大的解放者,ZHINE星球的革命英雄,李文将军?”
第七章
“嗯。如果不是因为暗杀事件,让葛利士将你和ZHINE联系起来考虑的话,我也许就被一个五岁孩子的口齿不清永远蒙蔽了。列文……列文……李文……李文。”梅森在舌尖上,慢慢地品味这这个东方民族气息明显的名字。
“那……那又怎么样?”
列文已经被挤到了墙角,退无可退。胆战心惊之余,他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脑中响起林的这些话,“你在ZHINE星球的全部记录已经完全抹杀干净了。由政府出钱出力,这些年宇宙中其他中心电脑中凡是有可能有你历史的记录也都擦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
“即便找到,你的资料,也残缺不全,少得可怜啊。”用额头抵着列文,梅森的眼睛,显得格外的近。一字一句地说着话,声音并不大,却像在用一根针,一点一点地向列文的心脏深深地推入。
“为什么你会救下卡美拉?现在,可以再解释一遍吗?”漫不经心的问题,却带着深思熟虑的残酷。
“她……我和她……”将错就错的谎言无法再维持下去,列文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冰冷的汗水。
“不是我所想像的恋人关系,是吗?那当然,你杀了她亲人,却又救下她来赎回你的罪孽,恩怨从此一笔勾销,难道不是很合算的一笔交易吗?”
“不,……不,……不是……不是……”想要辩白,可是却好像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哦,那么可可呢?”
列文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
“我……我只是想……带……带他……”
“死亡,还是自由。他有过选择的权利吗?难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难道这就是你所施与的自由?”残忍的词句,从梅森形状优美的唇边吐出,蔚蓝的眼睛,好像冰一样寒冷。
淡淡地,不经意地,将列文的抵抗打得粉碎。
罪恶感终于浮出了列文一直压抑着的意识水面,像一只潜伏的黑色水怪,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将他吞噬。再也无法逃避,再也无处逃匿,再也无法……抵挡。
“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却还在苟且偷生,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可可的爷爷用生命去救出来吗?他想为自己的孙子辈换来的,就是这样的自由吗?”列文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好像梅森的话,本身就是一种符咒,将他像昆虫标本一样,死死地钉在墙壁上。内心深处埋藏得最深的伤疤,再次被揭开。看不见的鲜血汩汩地流出,充满了他的整个身体,淹没了他的肺,心,气管,让他无法呼吸……
“李文将军?当年你杀人如麻,指挥千军万马踏遍整个国家的时候,就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叛逃被追杀的一天?”
这个世界在旋转。旋转在另一个鲜红的时间和空间。
眼前是血色的巨浪。
夹杂着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怒号着的头颅的巨浪。无数血淋淋的手臂汇成的海洋,伸出铺天盖地的手指,要将他拖下去……拖下去……
凄厉的诅咒震耳欲聋……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
地狱。
适合他居住的……地狱。
透过浓重的黑幕,梅森的声音,仍然远远地传来。麻痹的手臂无法举起,无法阻挡。任凭那犀利的词句,如同猎鹰的尖喙,一点一点啄食着五脏六腑,而撕裂的痛楚无法宣泄。
“毁灭掉一个旧的世界以后,迎来的,只是一个新的神。一个要求你从肉体到灵魂都要属于他的新的神。连思想都不允许犯罪,只能用驯服的经文一遍一遍麻醉自己,改造自己,直到自己完全匍匐于他的脚下,狂热地崇拜而信仰他,才能生存下去的天堂。”
一把抓住黑色的头发,梅森直视进那空虚的眼洞。
“那样的天堂,不正是你亲手造出的吗?”
没有否认的意志。列文的耳边,闪过那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耳熟能详的词句。
曾经警惕过,曾经反抗过。甚至曾经为此逃亡过。
“辨证地看待问题……”
“绝对的是没有的……”
“端正认识,改造思想……”
“要统一认识,和平就是战争。”
“奴役是就……自由。”
“……”
“创造了一个新神,然后因为他变得像旧神而背叛了他。背叛了那些因为你而相信这个神的信徒们。而盲目的民众,就像那个蒙昧无知的孩子一样,在跟随你致命的脚步。革命者,你革掉的,究竟是谁的命?
梅森放开手,列文的身体,顺着墙壁砰地滑下,好像一个破碎的玩具娃娃,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头却歪向另一个方向。
梅森跪了下来,俯下身子,微笑着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现在,除了我这里,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背叛者?”
最后的一击,将列文的控制力彻底击溃,将他推向疯狂的边缘。
“啊!……”列文发出凄厉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无法停止。不能停止。“啊!啊!啊!啊!啊!……”尖利的惨叫声在室内回荡。好像要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好像要将内心里所有的思想淹没。
无法停止。
不能停止。
不愿停止。
就这样叫下去。叫下去。一直叫下去。直到声嘶力竭,直到气绝身亡。不要停止。
不要停止。
梅森注视着,注视着脚下着个疯狂而又脆弱,崩溃了的男子。
胜利了。
终于进入了这个人的最内心深处。终于击败了这个曾经让他初次品尝失败苦果的男人。
终于了解到这个人最隐秘最黑暗的秘密。终于让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无法再逃遁。
终于……掌握了他。
从第一次见到时,就想抓住的不驯的灵魂,坚强的意志,叛逆的气魄,现在握在他的手中,如同失败者奉送上来的供品,一碰就碎似的脆弱。
可是……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上列文唇。
叫声戛然而止。
“你是我的。”梅森微弱的声音,好像出自内心的呓语。
轻轻地吻上列文的嘴角,脸颊,挺直的鼻梁,颤动的睫毛。好像对待一件世界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好像对待一个转瞬即逝的奇迹。
齿间的气息微弱而游移不定,玻璃一样无神的眼珠,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苍白的嘴唇张开着,微微地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列文躺在地面上,好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连继续呼吸,都似乎十分困难。
“放弃。列文。”一句轻轻的咒语。
“放弃。列文。放弃痛苦。放弃挣扎。”顺着颈项移动的唇,慢慢地下滑。拉开裹住他身体的衣衫,露出那美丽的褐色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