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月玫已经十分不耐烦,她说:“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人头太杂。”
他们搬到贵宾厅里坐。
三个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当然不是老实人,他仍然谈笑风生,但是,目光不与月玫接触,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转。
月玫接到一个电话,收得不好,她走到外边去听。
桑原对福在说:“你与月玫性情完全相反,两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头,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里是那里。”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将要脱轨的火车。”
福在一怔。
这时月玫回来了,“说什么?”
“称赞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边去,“谁要你赞。”
一整晚气氛都不安。
月玫说:“我们到美国结婚。”
桑原说:“周太太,你已经结了婚,法律上,你必须先离婚,然后再婚。”
“那我们再婚。”
“少胡闹。”
福在一听结婚两字吓得发抖,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不知月玫为什么老是想结了又结。
她喝着闷酒不出声。
“离婚后你一定要与我结婚,不然——”
“不然怎样?”
“杀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块块,丢进太平洋,你是外国人,在此无亲无故,谁管你。”
他俩打情骂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与桑原愈说愈兴奋。
桑原说:“我力气比你大,一动手,掐死你。”
他们认真起来,月玫双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杀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进浴缸溺毙。”
月玫不甘示弱,“你爱潜泳,在水里你会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从楼梯顶滚下折断颈骨。”
“你——”
福在实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俩哈哈大笑。
桑原说:“福在害怕。”
月玫答:“别小觑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饭,月玫与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缠在一起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风,不料脚步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双膝擦破流血。
已经遍体鳞伤,还得雪上加霜。
这时,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扶她起来。
福在连忙道谢。
那人截住一部街车扶她上车,福在这时抬起头来,发觉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险公司调查员刘少波。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见福在坐稳,替她关上车门,默默看着车子离去。
福在已经豁出去了,她捂着疼痛的膝头,这人不似来害她的,是祸,也躲不过,她的前途反正已经漆黑。
一连三天,月玫都没有回家。
佣人有事,开始请示福在,她似成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与桑原在一起。
终于,月玫出现了,她的皮肤,头发,指甲,都变得干枯粗糙,一进门便吩咐佣人叫美容师到家服务。
月玫嘴角溃烂,舌头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惊。
月玫喝着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觉痛痒,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与桑原用毒品。”
月玫点头。
“月玫,不可。”
“你懂什么。”
“月玫——”
“这几天我快乐似神仙。” 她打一个哈欠。
“月玫,这日本人原不是好东西。”
第九章
月玫笑,“好人,坏人,王福头的世界只分两种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
她上楼去了。
福在一个人扼腕叹息。
同情担心月玫?不不,不如为自己发愁。
福在收拾行李,月玫却在房门口出现。
“现在不能走,做完那件事才放你。”
福在索性说:“你讲吧,怎么做。”
月玫想一想:“照原定计划,他生日,你请客,灌醉他,把他哄上车子,坐在驾驶位旁边,其余的,有我。”
福在看着月玫,“这件事之后,我与你再也没有纠葛。”
月玫答:“从此我不认识你,你也不再认得我。”
“好的。”
月玫与福在击掌。
月玫取出一叠钞票给福在。
“不要。”福在厌恶地缩开。
“别倔强,你的鞋底都磨穿了。”
月玫撇下钞票。
佣人在门外说:“太太,按摩师等你呢。”
月玫出去了,福在看着脚上鞋子发呆。
廉价鞋一穿即坏,款式颜色都简陋抄袭,月玫一眼看穿。
对她来说,单纯的王福在就像透明一般。
稍后女佣捧来几只鞋盒子,“王小姐,太太请你试穿。”
全是名牌原封不动新鞋,原来月玫与福在同样穿六号鞋。
她俩一直有若干共同点。
福在一声不响。
过一日,周子文做成功生意返来,情绪很好。
他签妥好几笔合同,与同事饮宴庆祝。
月玫懒得理会,藉词避开,并不参与。
深夜他回来,看到福在站在露台,他敲敲玻璃窗。
福在转过头来,“下月一号,是你生日?”
周子文诧异,“你怎么知道?”
“月玫告诉我。”
他感叹:“三十八足岁了。”
才三十八?周子文看上去似四十八。
他比真是年龄老成得多。
“我比月玫大一截,所以格格不入。”
福在微笑说:“我从前工作的地方,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子还自以为精壮,正在为升职及追求女同事烦恼呢。”
他坐下来,“福在你与月玫完全不同。”
福在双臂抱在胸前,感慨地说:“她自小是个美人。”
周子文挑了别的题目:“这次到中东,只见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回到家里,连冷热水都觉感恩。”
“啊。”
“因此把小小不如意都丢在脑后。”
福在点头,“有智慧的人才会这么想。”
周子文忽然说:“福在,你在我身上仿佛看到许多好处。”
“因为你是一个有大量优点的人。”
“不敢当。”
福在数出来:“勤工,负责,爱家,爱妻,对朋友也忠诚,你是上等人。”
周子文笑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福在看着他晒成紫棕的脸皮,鼓起勇气说:“你生日那一天,我想做几个菜请你。”
周子文喜出望外:“太好了, 我十分盼望吃家常菜。”
“你喜欢吃什么, 我可以立刻学做。”
“每种菜式都受欢迎。”
他绝不挑剔,这也是好处。
第二天,月玫嘭一声推开福在房门,喜孜孜问:“约好了?”
福在点头。
“没想到你行动迅速,这才是当年勤工好学的王福在呀。”
福在啼笑皆非。
她把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拎到门背后。
月玫拉住她的手,“不要走,我,桑原,你,三个人一起住这间屋子。”
太无耻了,竟有这样想法。
福在知道她眼睛里有愤怒不满,故此不想正视月玫。
“福在,你打算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
“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无依无靠,抛在外头,岂不危险。”
福在喃喃自语:“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
“福头,你真的要走,我帮你租房子。”
“不,你已经帮得我足够。”
月玫像是没听懂这话,不以为忤,反而笑说:“现在可没人殴打虐待你了。”
说得也是。
月玫跟着揶揄福在:“此刻你大可做仁人君子了。”
福在忍不住问:“你跟那桑原,会得长久吗?”
月玫一怔,站起来,吸一口气,缓缓背过身子。
“你不说,我也明白。”
福在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能够快活多久就多久。”
“你看得开就好。”
月玫嘴硬,“为什么看不开,你也见到,那班女学生对他垂涎欲滴。”
形容得真好。
福在说:“既然如此,维持偷情现状,又有什么不好?”
月玫趋近福在,自齿缝里迸出嘶声:“我看见他就讨厌,他的手碰到我,我会发抖。”
她汲(应该是足字旁)着高跟拖鞋出去。
福在用双手掩着脸。
帮凶,她是帮凶。
王福在与李月玫手拉手,一起走进黑暗的隧道里。
福在默默安排菜式。
她听见月玫对佣人说:“你们都放假吧。”
仆人听见假期二字,都兴高采烈。
月玫又对周子文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家常菜。”
周子文开心说:“我准晚上七时回来。”
福在双眼憔悴无神,独自站在露台,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月玫叫她:“有话同你说。”
她先给福在一份文件,“今晨到亚美保险公司把我保险单上受益人名字换上王福在。”
福在一怔,“为什么?”
“我亦无亲无故。”
“周子文呢?”
月玫冷笑:“他不会比我活得久吧。”
“还有你的好情人。”
月玫抬起头:“我跟他,也是肉身缘分,肉身不在了,也就不必惦念了。”
福在没想到她想得那么透彻,不禁恻然。
“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是受益人。”
月玫收好文件,取出一盒药丸,放在福在手中。
她嘻嘻笑起来,撮起嘴唇,像是不知要亲吻什么人。
“放两颗进酒杯,无色无嗅无味,这是男生专门用来迷晕女友用的GHB,胜在当事人第二天一丝记忆也无。”
不知什么令月玫畅快,她仰起头哈哈大笑,似花枝乱颤,一双吊坠耳环像打秋千般两边晃动。
“记住,八点半下药。”
福在一惊:“你不打算在场?”
月玫把嘴巴趋到福在耳边,呵气似,轻轻说:“九点钟,你把全屋灯开亮,我自然出现。”
“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警方有办法追查到所有无线电话来源。”
“我呢?我怎么办?”
月玫故意掩着嘴,表示讶异,“真是,你怎么办?”
福在看着她不出声。
“放心,我届时自然替你安排时间证人。”
她用手拢一拢头发,打个呵欠,出去了。
周子文生日那天,福在在厨房忙个不休。
女佣们昨午已经休假,司机却仍然当值,买来鲜花水果。
他查看一本小册子,然后对福在说:“下午五点我要送太太出去打牌。”
这个司机工作负责,每日都把出差时间次数及来回地点记在小册中。
司机踌躇:“周先生生日,太太不在家吃饭?”
福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司机也识趣地出去。
福在驾轻就熟地做了三菜一汤加一个甜品。
她的神经愈绷愈紧,全身肌肉发痛,四肢僵硬似机械人。
五时许,月玫离家外出。
宽大的周宅,只剩下福在一人。
黄昏,淅淅下起小雨。
七时正,周子文由公司车送返家中。
一进门,只看见福在一人,不禁失望。
“月玫又出去了?”
“她稍后回来,你坐下喝杯茶。”
周子文却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等她了,我肚子饿,今日特地不吃下午茶等着一顿。”
福在笑起来,捧出菜式。
“呵,色香味齐全。”
其中一味杂锦蔬菜,的确下了心思。
周子文一边脱松领带脱外套一边用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
福在神经渐渐松弛。
“当心烫。”她提醒。
他雪雪吹气响:“不怕不怕。”
福在笑了。
周子文坐下,也不说话,豪爽地大块朵颐,他吃得那么畅快,菜汁自嘴角滴下也不自觉,呼噜噜扒了三碗饭。
这个男人,光是看他吃饭,就会喜欢他。
第十章
吃饱后他主动到厨房去切水果。
福在取过一颗药丸,放进他酒杯里。
药丸迅速溶化,丝毫痕迹也无。
福在看了心惊,不禁用手掩住胸口。
片刻周子文捧着水果出来,“今日佣人全体放假?”
福在回过神来,“我不知道。”
“真是,怎么问起你来。”
福在陪笑,“没关系。”
她脸上的肌肉又渐渐绷紧。
“你只吃了一点点,那么,多用点水果。”
福在点头。
“月玫可是去了打牌?”
福在不知怎样回答。
他取过酒杯,“福在,我们到书房说话,桌子待佣人回来才收拾吧。”
福在答:“饭菜摊着欠卫生,我略为整理一下。”
“我帮你。”
“你会家务?”
“当年做留学生,我在唐人街餐馆里做过暑期工,磨着大师傅教做烧肉叉烧。”
福在说:“那段生活一定很有趣。”
“很吃苦。”
福在忽然说:“生活总是折磨人。”
他们到书房,周子文又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他能吃也能喝。
他叹口气,“你看得见,我与月玫的关系,已经失救。”
福在沉默。
这是真的,旁人也无谓虚伪的问:能否再尽一点力,或是: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
“一直以来,我刚愎自用,不肯答允月玫分手条件,今日想来,十分过分。”
她要求什么?
“月玫要求分我财产一半。”
啊。
“她要现款,我一时调不出来,于是说了一个略低的数目,她不答应,于是拖到今日,也许还想她回心转意,现在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
周子文指着相片中的人说:“这人,叫桑原,是一个日本人。”
他全知道了,福在睁大双眼,他还知道什么?
“英俊,高大,年轻,会得体贴女人,他正是月玫喜欢的那种类型。”
照片里全是月玫与桑原亲热情况,说也奇怪,因为他俩长相俊美,看上去似一部电影的剧照,并不觉猥琐。
周子文说:“福在,你不觉诧异,你一早知道?”
福在点头。
“所以,你同情我?”
福在忽然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点点头,“我已决定答应月玫条件,我同意离婚,今日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还有下半生要过,恢复自由身对我有益。”
终于想穿了,福在代他高兴。
她今夜的任务呢,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周子文又叹口气,“我如释重负。”
他好像觉得疲倦靠到长沙发上。
他对福在说:“自小我长得丑——”
福在歉意之极,“不,须眉男子,自有气度。”
“福在,你确是温婉,唉,你说,自始至终,月玫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周子文十分唏嘘,她转过头去,发觉周子文已经昏睡。
福在看看时间,恰恰九点半。
照计划,福在应当开亮周宅全屋所有的灯,示意月玫她已完成任务。
从此,福在不欠月玫人情,她可以立刻离开周宅。
月玫打算做些什么与她无关。
月玫怎样寻找时间证人,也与她无关。
她的责任已经完成。
但是,福在却没有开亮电灯。
相反,她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接着,把那叠照片收回抽屉里。
屋里漆黑,屋外阴雨。
周子文在书房长沙发上憩睡,福在回到偏厅静坐。
月玫看中她的懦弱,月玫看错她了。
十时正,有人敲门。
福在坦然无惧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司机,他说:“王小姐,太太说约了你打牌。”
呵,这时月玫替她安排的时间证人。
她这时如果离开现场,以后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但福在却这样回答:“请告诉太太,我有点不舒服,会提早休息,不出去了。”
“啊,可需要请医生?”
“不必。”
尽忠的司机忽然问一句:“周先生可是在家?”
福在说:“周先生在书房里睡着了,你来看。”
司机十分关心这个东家,他走到书房门口张望,正好听到衣着整齐的周子文扯起鼻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