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下去:“自高中起,我已知不讨女孩子欢心,那时我比较肥胖,样子更加蠢钝,学期结束,我鼓起勇气,约会女生到毕业舞会。”
福在小心聆听。
邻居有母亲骂孩子:“还不快做功课,想拖到什么时候?”
接着是打藤条的声音,孩子哭着躲避。
福在站起来关窗。
周子文继续说:“舞会那天,我上宿舍接她,她的室友告诉我:‘周,她说对不起,她与基斯杜化出去了’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她怕不好意思。’”
福在由衷同情,沉默无语。
“不去,不要紧,拒绝一个人,也是自由,可是,为什么处理得那么恶劣?可以做得比较合理一点呀。”
“当时你们都年轻。”
周子文用手抹一抹面孔,“我收到极端伤害。”
他站起来,放下帘子,小客厅里光线暗下来。
“你看月枚,她多么放肆狂妄。”
“月枚是有她不对之处。”
周子文沮丧走近福在,“现在,你也要离开我。”
“子文,我们仍是朋友。”
“这是拒绝最礼貌的一种说法吧。”
他的双手,搭在福在的肩膀上,渐渐收紧。
照说,福在应该害怕,可是他却十分镇定。
周子文忽然说:“你在打探蒙美芝的事。”
福在点点头。
“你怀疑什么?”
福在很坦白,“一个不嗜酒的人,怎会醉酒驾驶?”
“因为她受到刺激,当晚,喝了许多。”
“何种刺激?”
“她的新男友一直有情妇,被她发现,她不能接受事实,当晚,她叫我去酒馆接她,被我拒绝。”
“子文,这是真的吗?”福在吃惊。
那戚先生隐瞒了自身的过失。
“福在,我间接杀害了她。”
福在急说:“她已与你分手,不是你的错。”
“福在,我始终还有自尊,我爱自己多于爱她。”
他靠在沙发上长叹。
福在蹲下来看着他,“我知道月枚伤透你的心。”
他点点头,“月枚与日本人在一起已有三年多。”
“你一直假装不知道。”
“我不停满足月枚金钱上需求,她与日本人用的毒品,间接亦由我供应。”
周子文声音有点呜咽。
福在紧紧握住他双手。
“我应当把她送往戒毒所。”
“月枚是成年人,她懂得取舍。”
“我没有勇气,我怕她更加恨我。”
总不提防
这时,周子文忽然乏力,他倒在福在肩膀上,啊,药力发作了。
福在吁出一口气。
她轻轻扶周子文打横躺沙发上,他一侧头,继续憩睡。
这是福在第二次在他饮品中下药,他总是不提防她。
她不是要加害于他,她只想他好好睡一觉,舒缓紧张的神经,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只不过十来个钟头。
药还是月枚给福在的呢,小小一只锌铁盒子,六颗药丸,以后还可以再用几次。
福在叹口气,静静走到一角,拨电话到公司。
她找到秘书:“请派司机来我处接周先生,他喝醉了。”
“知道。”
她立刻去吩咐人。
片刻又返来,“他自美国回来直接到公司,看到你辞职信发呆,同我说‘是嫌我长得丑吧。’我回答:‘王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他奔下楼去……福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那样好的人,打亮灯笼没处找。”
福在不出声。
“可是对爱情仍有憧憬?”
福在哑然失笑。
“真傻,年纪不小了,还想走到什么地方去?”
福在忽然轻轻哼一首歌:“我只是一叶浮萍,四处漂泊去觅前程……”
秘书责她:“自作自受。”
福在挂上电话。
她坐在周子文对面,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也就暂忘一切烦恼。
福在松口气,有疑问,她直接问他,得到清晰答案是真抑或是假,已经不重要。
戚君的电邮又来了。
“不要相信周子文。”
福在忍不住揶揄他,“可以相信你吗?”
他像是明白了,半晌这样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人。”
骗子何其多。
一半一半,碰到是谁,纯属运气。
很多时,害人者还装扮成被害者般四处招摇。
电邮中止,看样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他的音讯。
司机与助手来了。
福在开门给他们,叮嘱说:“轻些。”
两人手势熟练,像是一向抬惯不省人事的东家,一人抽住双腿,另一人扛起肩膀,一转身,就出去了。
福在真正松一口气。
她把杯子洗干净,出门去添置药物及卫生用品。
下午,与季太太喝茶。
福在这才问:“季先生好吗?”
“在夏威夷探亲,说是天气好得不得了,所以多住一阵子。”
找到优差
这季先生是个妙人,天大的事难不到他,因他一概不理,近十年来不曾正经工作,也不言退休,生活担子由老婆大人扛着,他自游山玩水。
这样好福气,故此小口常开,天天眉开眼笑,并不讨人厌,在家中有一定作用。
季太太笑说:“做人呢,要学老季,何必自寻烦恼。”
她吩咐福在一些事。
“你总得找一男一女两个助手听电话跑腿,你要在本市带过去呢,还是上海聘人?”
福在说:“到了上海用他们那些聪明伶俐谙外语的小地头。”
“一个月内我来探访,你得有茶有水。”
“一定办妥。”
季太太忽然握住福在的手,“我看了你六七年,人这么乖,为什么名不乖呢。”
福在一听,鼻子上像是被人重击一拳,眼泪要夺眶而出,硬硬忍住。
“寡妇不好做,所以我始终容忍着老季:总有一个人会回来,进进出出,晃眼十年八载。”
福在的眼泪终于噗地落下。
“留意一下,有可靠的人,还是嫁人的好。”
福在答:“明白。”
“这是飞机票。”
“季太太,我想乘火车。”
“啊,那可得走三天呢。”
“我想沿路看风景,了解名生。”
“小姐,那你每天必须一早一夜给我两通电话,免我挂心。”
“知道。”
“我替你办卧铺火车票,今日铁路服务也不差了,你自己好好当心,看牢行李。”
福在点头。
“你在北美有亲人吧。”
福在为季太太释疑:“人家那边什么都讲专业证书,连美容院理发师傅都得考试,去到彼岸,不过作些闲杂功夫,随云职业无分贵贱,但是有选择的话,还是做上海分行经理妥当。”
季太太放心地笑了。
福在只得一袋手提行李。
那只袋不轻,可是她虽然瘦小,双手一拉,也提了起来。
生活经验告诉她,自己提不到的东西尽量丢弃,免得累人累己。
隔了一日,刘少波给她电话。
“福在,我暂时不回来了。”
“那一定是找到优差。”
“还过得去了,著名的新加坡置地要搞好保安,我碰到若干旧同事与旧同学,十分投机。”
福在觉得宽慰。
“福在,有空来探访我。”
第二十一章
福在有点惆怅,这个年轻人帮过她许多忙,在那段时间,些少援手,一两句劝慰,对她不知有多大益处。
当下她说:“千万别失去联络。”
“绝对不会。”
电话一挂断,已经失去音讯。
少年时不明白日出日落,人来人往是自然现象,离别分手,交换纪念册写得密密麻麻,后来看到那些小册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齐)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报上读到他们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数。
今日,福在已无感慨。
下午,秘书打电话给她:“周先生好像有话说。”
“我到公司来。”
“四点钟他有空。”
福在买了几盒糕点请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亲自迎出来。
他情绪平静得多,摊摊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说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兴问罪之师,可是没说几句,忽然醉倒,不知为什么酒量愈来愈浅,我有否呕吐,可曾胡言乱语?”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着,动也不动,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机说,王小姐叫轻点抬。”
“碰着头脸就不好了。”
释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着她,“我有无说过不应说的话?”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过迷魂汤似,一点记忆也无。”
福在说笑,“你什么都答应给我呢,可做得准?”
“福在,你什么都可以拿去。”
“无功不受禄。”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没有无礼吧。”
“子文,请告诉我一件事,释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事,他反问:“我说了,你会相信?”
“你说了,我便放心。”
“你问好了。”
福在轻轻说:“那晚,我们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经走开一会,去医院探访邓大和,可是大和说没见过你。”
“我推开病房门,他睡着了,邓太太伏在他身边也累极打盹,我没叫醒他俩,只与主诊医生说了一会,警方已与那医生会晤,他是我人证,月枚出事当晚,我每一分钟都有着落。”
“你没用自己的司机。”
“司机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缓缓说:“警方亦用我说:‘周先生,你省下大笔赡养费,真是凑巧。’可见他们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叹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并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讨厌我这点。爱与恨都不够彻底迫切,她对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决定给她,我毋须陷自身不义。”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们俩——”
福在回答:“我们相识的不是时候,两个人的过去加在一起牵牵绊绊比千斤还重,有什么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头,过了很久,他这样说:“再说,我长得丑。”
福在走过去,紧紧握住他双手。
她很喜欢这样抓紧周子文的手,这对他来说有镇定作用。
也许,当日如果月枚愿意这样做,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听的周子文说:“分手,你也没叫我难堪。”
福在立刻笑了,“谁同你分手,我们仍是朋友:像你这样牢的靠山到什么地方去找,我这个小友有事,哇一声叫,你可得马上答应我。”
周子文叹口气,把脸埋到福在手心里去。
过一会他说:“我给你介绍几个能干的人,他们是上海通。”
“我一安顿下来就去找他。”
“不,我让他找你。”
“也好,这是我浦东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说:“我叫什么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气在这里。”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说的对,福在,你说的对。”
他俩拥抱一下。
福在听见周子文轻轻问:“为什么当初我认识的不是你?”
硬汉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福在黯然。
出门那一天,年轻的周氏司机一早来送福在往火车站。
他看到行李有点讶异,“王小姐,就这一件?”
福在点点头。
他给福在两只小盒子,“周先生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上海人顶喜欢这款式金表,礼多人不怪,有必要时拿这个作谢礼,够体面。”
福在微笑:“谢谢他。”
“周先生说,火车票替你换了厢房,比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对她由衷关怀,处处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机把行李搬上去,把矿泉水及零食交给她。
“周先生说:到了上海南站,会有人接你。”
福在点头。
司机下去了。
列车准时缓缓开动,福在坐在窗口,看风景逐格后退,渐渐景致迅速飞快地跃过,一切都过去了。
在火车行驶的节奏里她觉得宽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着了永远不醒来也不要紧,这一阵子老有这样消极的想法。
她做梦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学,到了课室听不懂功课,聪敏伶俐的月枚过来同她说:“福头别流泪,我教你。”她俩从此成为好朋友。
福在勤学,毕业后用功工作,啊,她认识了邵南,否极泰来,忽然之间什么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温暖的家庭,还有,事业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间,邵南变了脸,时势不如意,叫他酗酒变态,他用皮带抽打她,用脚踢她。
她在梦中叫出来:“不,不!”
列车的节奏更快,格隆隆飞奔出去。
福在静了下来。
月枚,月枚,你在何处。
月枚缓缓自一面镜子里走出来,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这里呢。”
福在轻轻问她:“你还好吗?”
月枚嘟起殷红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说呢。”
福在说:“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们都是恶魔。”
福在说:“周子文他——”
“你不认识他真面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们势必有同样的结局。”
福在这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讲了。”
月枚看着她,“你很快会明白。”
“明白什么?”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么美娇媚。
她转身,缓缓回到镜子里去。
福在堕入深深的黑暗里去。
如果以后不再醒来,倒也是好事,她最后的意识,仍那样悲观的想。
列车停站,乘客都有点兴奋,愿意下车舒络筋骨。
一直没出来
一群小贩围上来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个少女走近路轨,自车卡窗户外看到有女客的额角顶住玻璃,一动不动。
少女用手敲玻璃,“买水果解渴,小姐,价钱便宜。”
女客像是睡着,静止。
少女觉得奇怪,用手指给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较有经验,趋近一点,只见女客的额角贴着窗户,面目姣好,可是皮肤已呈灰青色。
他一声不响,跑到站长那里,说了几句话。
站长开头有点不耐烦,后来面色沉下,自窗户看进去。
他忽然耸然动容,奔回列车走廊,找到车厢号码,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车厢门在里边锁上,推不进去。
站长大声喊:“快找勤务员。”
勤务员喘着气过来,掏出总匙。
站长气急败坏地问:“该名女客多久没出来?”
“昨天上午上车一直没出来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了。
勤务员用总匙打开门,站长往里一看就说:“叫救护车。”
只见年轻女客衣着整齐,行李就在身边,尚未打开,她的头歪在玻璃窗上,已无气息。
站长退后,掩上门。
好奇的乘客已经围上来。
“什么事?”
“为何延迟开车?”
不久,公安与救护人员赶到会合,把乘客隔开。
公安问了几个问题。
“乘客叫什么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处?”
“上海南路。”
“一个人乘包厢?”
“正是,看情形一上车就锁上门休息。”
救护人员报告说:“初步了解是心脏病猝发,她已无生命迹象。”
“还那么年轻……”
个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证明文件,通知当地警方办理手续。”
“是长官。”
救护人员迅速处理了事件。
列车乘客静了下来,又各管各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