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来。]
福在拎起她的私人电脑出门去。
小职员好比牛、马、羊,哪里有草去哪里,回不回头视作等闲。
回到旧公司,像做梦一般,什么都没有变,进门处一盏灯泡坏了不亮,至今未换。
办公室后生小明出来看见福在,叫声王小姐。
福在批一指灯泡,小明连忙说:[我立刻换。]
他找来一张高凳子,福在看见他把新灯泡旋上,一开,大放光明。
季太太出来看到叫她,[福在,你像个管家。]
福在回过头动去,[季太太,好吗。]
老板娘瘦了许多,皮子松下来,肤色又松又黑。
[唉,]她说:[不死也褪层皮。]
福在问:[季先生呢?]
[在上海。]
都得北上找商机。
这时,季太太看清楚了福在,吃一惊,她瘦得双目无神,同以前的王福在比,好象是两个人,由此可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福在,回来吧。]
福在点头。
[薪水方面,势必不比从前。]她唏嘘。
[随便你好了。]
[福在,还是说明白的好,]她把数目写在纸上,[比以前少百分之二十。]
[我愿意接受。]
季太太很宽心。
福在问:[我仍坐从前那张桌子?]
[不,福在,你要到上海办事处上班。]
[什么?]
[我们在浦东新区有间一房一厅宿舍,福在,你就是开荒牛了。]
福在愣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季太太说下去,[上海,占地六千两百多平方公里,人口一千四百多万,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世界,福在,你愿去外滩冒险吗?]
走,走得愈远愈好。
季太太问:[你需要考虑?]
福在不出声。
[每个月我与老季会来看看业务,其余交给你了,三年前你孜孜不倦学普通话,今日派到用场。]
福在冲口而出:[我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一有利润即付奖金。]
[我相信你。]
季太太笑,[到了陌生地点,可得有点疑心才是。]
福在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弱点。
小明这时才斟咖啡进来。
环境斗士
福在忍不住训他:[小明,你再这般疲懒,我就带你去上海。]
小明惶恐地退出去。
福在留下电话地址给老板娘。
季太太说:[这是计划书,你拿回去仔细看。]
[明白。]
福在走出大门,恍如隔世。
回到家里,她脱下鞋子,这才发觉她仍然穿着月玫给的鞋子,连忙扔到垃圾桶里。
洋谚说的:不要抱怨人家的路好走,直至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上一哩路。
她一直穿着月玫的鞋子走路,怪不得。
福在换上她自己的廉价鞋。
她在互联网上寻找有关上海的资料。
这时,有人敲门。
刘少波来了。
[刘先生,下次可否预约?]
[我又带来猪排饭,希望你有胃口。]
福在答:[今天想吃三碗饭。]
刘少波很高兴。
这个年轻女子是环境斗士。
福在问他:[找到新工作了没有?]
他搔搔头,[再找不到就得问老爸老妈借学费读管理硕士课程。]
福在微笑,[我倒是找回了旧工作。]
刘少波一怔,[愿闻其祥。]
福在把事情说了一次,刘少波立刻明白,她已决心离开周子文。
他纯是替她高兴,并非为自己。
从第二次看见她,他就由衷喜欢她。
男性为什么对某一个女子钟情,是十分直觉的事,福在的脸形身形声线,内向个性,她的遭遇,以及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像握紧双手以前垂头,都特别吸引。
他总是趁她不留意时目不转睛那样看她。
她皮肤白晰半透明,脸颊上看到到微丝血管,这样一张面孔,却经常遭掌掴殴打。
他为她深深叹息。
这时,福在斟出啤酒。
刘少波愉快地说:[庆幸,祝福。]
[谢谢你。]
少波想起来,[旧同事告诉我,你把一笔巨款捐给儿童医院添置仪器。]
[是,像那种手术后种到病童脑子里继续杀死癌细胞的微型放射性装置。]
[你很慷慨。]
[那原不是我的钱财。]
少波忽然说:[其实,这世上所有财物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在活着时候用,身后不得不让给别人循环再用。]
他说的那样轻浅科学,其实是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所以你那样豁达。]
[难同你比呢,我未必会把到手的大笔款项捐走。]
福在微笑。
没好新闻
少波看着她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又开始心惊肉跳,你嘴里没好新闻。]
[这是真的。]他笑了。
[请讲。]
[福在,照说,惯用毒品的人,对分量很敏感。]
福在立刻觉得她胃液开始惊惶地窜动。
[很多人以为他们不珍惜生命,其实他们最贪图享受,他们不会无故牺牲。]
福在用双手掩住胸口,她觉得十分不适。
[警方发觉他们两人均注射过量海洛英,但是,经过检查,他们平时并不采用注射方式。]福在轻轻走到厨房,取塑料带,把头探进去,开始呕吐。
她不想弄脏地方,所以几乎把整个头都伸进袋里,不停呛咳,像打开水笼头似的,把胃里一切吐得干干净净,去尽毒素。
少波轻轻拍着她背脊。
福在把秽物包好,扔进垃圾桶,洗干净双手面孔,坐下喘息。
少波讶异,多么诡异地整洁的一个女子,竟把一个肮脏尴尬的场面控制的那样好。
一看就知道王福在惯于照顾自己,一切不假人手,既可爱又可怜。
小时候,她绝对是那种摔破膝头后自己爬起来并且贴上药水胶布的孩子。
她累了,面色苍白。
福在轻轻问:[你说有可疑?]
少波答:[不知道,这是警方的责任。]
[警方已作出裁判。]
刘少波点点头。
他斟出一杯暖水让福在喝下去。
福在叹口气,[我想休息。]
[明天再来看你。]
[出门前大家吃顿饭。]
少波答:[那是我的荣幸。]
他紧紧握住福在的手一会,然后告辞。
关上门,福在发觉刘少波带来的猪排饭又没有人吃。
她累极倒床上睡着。
半夜十二点多醒来,电脑上有许多留言,福在以为是周子文找她,迟疑一下,坐下查看。
第十九章
不,不是周子文。
留言析上这样问:「是谁想知道早逝的蒙美芝消息?」
福在怔住。
她立刻回覆,「我,我叫王福在。」
「你是她同学?」
「不,我不认识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在旧金山的同学,我姓戚。」
「戚女士,我想知道关于蒙美芝一些事。」
「为什么?」
「因为,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叫周子文的人。」
「啊!」对方立即明白一切。
「可以谈下去吗?」
「有什么事,你大可问周子文本人,应该已届无话不说的地步了吧。」
福在不知讲什么才好,几句话下来,已知道这位戚女士十分聪慧。
「在背后打听人家私事,不大好呢。」
福在鼓起勇气,「美芝车祸,是宗意外?」
「你说呢?」
「美芝酗酒?」
「最多半品脱啤酒。」
「她当晚醉酒驾驶?」
「体内酒精含量的确超过标准三倍。」
「在那种情况下,可以驾驶吗?」
「警方说这正是意外原因。」
「你俩亲厚?」
「无话不说,美芝没有兄弟姊妹。」
承受后果
「慢着,」福在想起,「你住在哪个城市?」
「我家在旧金山已有五十年。」
福在问:「你一直没有离开?」
「没想过冒险。」
「我想知道,美芝同周子文的关系。」
「他俩本已订婚,后来有人加入,美芝想同他分手。」
「那人是谁?」
「我。」
「什么?」福在跳起来。
「我姓戚,是先生,不是女士,是你一开始就叫我戚女士。」
「原来如此,对不起。」
「不碍事。」
「你是那第三者?」
「可以这样讲。」
「发生什么事?」
「美芝把订婚指环还给他,三天之后,就发生致命车祸。」
福在怔住。
想离开周子文的人,都得承受后果。
王福在也会是其中一个。
她用手捧住头。
对方见她不再回答,便问:「你累了?」
「是,我很疲倦。」
「如果有怀疑,感情不宜持续下去。」
这位戚先生也是专家。
「在你印象中,周是否一个凶恶的人?」
「刚相反,他对美芝处处容忍,尽量挽留,可是,感情这件事很难说。」
蒙美芝碰到比周子文更好的人。
「车祸那一天,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据警方说,他在家里。」
「可有人证?」
「有,他的一个同事,因失恋到他家,一边喝酒,一边诉苦,自晚饭时间到翌日中午,一直没有离开。」
「证人可是烂醉如泥?」
「不,他坚持他清醒。」
「你可有细究?」
「当年我是法律系学生,我尽了力气。」
「今日你已是一名大律师?」
「我在大学教书,去年,我与一班学生重新研究这个案件,所有细节都没有遗漏,结论仍是意外。」
「那么,也许确是意外。」
「我心里觉得不忿。」
「至亲觉得痉,往往否认事实。」
他沉默一会,似在叹息。
「十年了,可有成家。」
「孑然一人。」
呵。
「应该开始新生活,美芝会希望你快乐。」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多谢你解答我的疑难,有无忠告?」
「离开周子文,这人阴暗面太深。」
福在关上机器。
她伏在书桌上一会,半晌抬起头来,发觉出了一身汗,衬衫粘在背上,一股腥气。
她连忙站到莲蓬头下冲洗。
耳畔像是听到月玫的声音诧异地问:「你当周子文是好人?」
有事隐瞒
月玫知道多少?
周子文又有否怀疑王福在知道得太多?
福在更衣,躺到床上,累极入睡。
醒来的时候,发觉半身压在右臂上,仍然是同一姿势,肩膀麻痹。
她挣扎起来。
门铃一直不停地响。
福在去看门,不禁啼笑皆非。
「刘少波,又是你。」
「昨夜的饭你没吃吧,今晨我带来白粥。」
一见福在,他吓一跳,[昨夜刚有起色,今晨你却印堂发黑,发生什么事?]
是,福在知道她的脸色坏得不能再坏。
但她不想对刘少波说太多,他是外人,他不牵涉在内。
刘少波把粥加热递递到她手中。
「少波,你一定有理重要的事要做吧。」
「照顾朋友是当务之急。」
福在是他的朋友吗,即使是,会不会有人对朋友那么好。
福在坐下,用笔勾了一小幅图画。
刘少波过来看见,「咦,是一枚指环。」
福在轻轻着色。
「是一颗红宝石,可是实物大小?」
福在点点头。
「呵价值连城,我可负担不起。」
福在假装没听懂,她用扫描器把图画电传给那位戚先生。
刘少波看着福在,「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福在笑,「那当然,你期望朋友把每件事都对你坦白?十岁时我想做报童赚外快,十五岁时我的愿望是做一个作家......你都想知道?」
「你第一个爱人是谁?」他忽然问。
福在想一想,「中学一个插班生,美国华侨,高大英俊,读了一个学期,学会一点中文就走了。」
「有无通讯?」
「没有,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哪里轮得到我。」
「你习惯把盼望藏在心底?」
「不然怎么办,自小渴望有能干的父亲、体贴的母亲、友爱的兄弟姊妹,舒适家居,漂亮衣着,随后又希望得到出类拔萃的男伴......一辈子在想。」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刘少波只是微笑。
「小女生全部不切实际,盼望太多。」
他说:「我还有一件礼物。」
化敌为友
刘少波取出一本书。
福在一看见封面不禁哎呀一声,原来是一本中英对照的《上海旅游指南》。
「谢谢你。」
「由美国人书写,持平公正,对你会有帮助,象购物要往南京东路之类。」
「刘小波,很高兴可以与你化敌为友。」
「我亦有同感。」
福在振作地吃了一卷粢饭。
「福在,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找到工作了?」
「可以说是面试。」
「祝你成功。」
「你要当心。」
「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把一只皮套子放到桌上,一看知道是件武器。
「这要来做什么?」
「护身。」
「这不过是一把匕首,你应赠我自动步枪。」
「拿着。」
「我厨房也有生果刀。」
刘少波把皮套子缚在她小腿上。
「武装的王福在。」
福在把匕首除下放抽屉里,「但愿任何女子永远用不着这类东西。」
「我三天就回来,一定可以送行。」
「少波,你个人前程要紧。」
刘少波点点头,福在送他到门口。
他忽然转过身来,同福在说:「以后,就看彼此有无缘份了。」
说完他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啊,不是没有男性身她示意,福在觉得宽慰。
随即又笑了起来,刘少波不过是一个大男孩,作得准吗。
她收拾行李。
不需要带太多杂物,南京东路一定什么都有得供应。
电话铃响起来。
是周子文的声音:「你在家?我马上来。」
他回来了。
也一定看到辞职信。
福在答:「我到公司来好了。」
「我已经在车里。」
「那么,我到楼下等你。」
福在不愿意与他独处一室。
她不想他误会。
正在这时,她的电邮有回覆,福在急不及待去看结果。
那个戚先生这样说:「不错正是这枚指环,宝石奇异的深粉红色像是一方小小烙印,今天,它辗转到了你手中?那日,美芝当着我把它还给周子文,我不会忘记他惨痛的神色。」
第二十章
福在抬起头来。
她得下楼去等周子文。
福在拉开门,已经来不及了,周子文已经站在门口。
他行动竟是那样迅速。
周子文脸色比平时更加灰暗,五官扭曲,福在看到他眼神中不置信与悲忿神色。
“福在,你要离开我?”
福在连忙说:“我只是离职。”
“你去什么地方?”
“我从前做的季氏出入口公司图北上发展,我去做开荒牛。”
“那种小公司---”
“正适合我呢。”
他坐下来,脱下外套,解除领带,一身倦容。
“福在,你怕人说话可是,我派你去东京,以你的聪颖,一下子可以上手。”
福在坐在他身边,温和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他一呆,低下头去,像是一具提线木偶忽然乏力歪倒一角。
过一会,他自裤袋取出扁银酒瓶,旋开盖子喝一大口。
之后,他轻轻问:“可是有了别人?”
屋里只得他们两个人,照说,福在应该有点顾忌,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感觉,他握住周子文双手。
“没有,子文,接着十年八载,我也无暇想那些。”
“请给我一大杯滚烫黑咖啡。”
福在进厨房做咖啡给他。
礼貌拒绝
他捧着杯子缓缓地喝,面孔泛着油光,终于他叹口气,“我不是英俊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