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只手在逐渐变成灰暗的颜色,在一豆灯光下,显得诡异莫测。这就是让他一击而成,坐上盟主位置的“暗冥掌”。
不知为何,尹莜明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摇摇头,咬牙向后退去。尹若辛感觉自己全身的功力都在散逸,力气似乎也在被什么抽走,然而他还是用尽最后的真气维护自己心脉,努力挡在尹莜明身前。
“快把她给我!”老头一掌击在了尹若辛的胸口上,尹若辛不闪不躲,硬是接下了这一掌,身体随着掌力后撞而去,将尹莜明一起撞到了身后水牢的墙上,吐出了一口血来。被夹在他们之间的可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若辛!”
“我……我没事……”
老头又向他们走来,尹莜明这才发现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是那老头的脚步!那不是一个武林盟主该有的脚步声,那么重,每一步都似乎是在努力地走,一不小心就会倒下。
这里的毒不是他放的,尽管现在能够站立的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毒绝对不是他放的!
因为他也中毒了。
他只是在努力地支撑自己,只想抢到那小姑娘,回去救他夫人。
他走到他们身边,低声地道:“把她给我……否则就杀了你们……”
尹若辛轻轻地握住了尹莜明的手,没有动。
老头再次举起了手,这一掌带着凌厉的风势劈下来——却在中途失去了力量。
老头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刺出的一截剑尖,似乎不敢相信那竟是从自己身体之中刺穿出来的。他慢慢地回过头去,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相貌平凡的妇人。
“你是……毒门的……”
剑尖抽出,失去了依凭的身体轰然倒下。
老头没说完的是,她就是毒门掌门的女儿,窃宗宗主的夫人,那个沉疴不起的孩子的母亲。
是谁放了这种毒?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答案了。
她不像盟主那般顾虑重重,她并没有中毒,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经没有力量来反抗她。她很轻松地从对她怒目而视的尹莜明怀中扯过可爱的小身体,不顾她尖声的惨叫和乞求,硬是——用空手将她那已然残断的半截胳膊掰断了。
“你会遭报应的!”尹若辛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大吼了出来。
那妇人冷笑了一下,将可爱的身体丢回尹莜明他们身上,把那掰下来的残肢揣进怀里。
“如果你有一个像我那般从出生起便那般痛苦的儿子,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她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可爱的眼睛大睁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残断的地方流出黑色的血。
“我不能昏……我不能昏……昏了就死了……昏了就死了……”她喃喃地反复念着这几句。
尹若辛拼命想爬到她身边去,不能帮助她,至少能碰触她也好,不要让她这么痛苦。
尹莜明忽然抱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莜明!?你干什么……”
尹莜明竖起一支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有什么“东西”从水牢之上飘荡了下来,好像烟雾一样的东西,没有形状,边缘仿佛扭曲四散的爪。
它飘过满地昏倒的人群,轻飘飘地停留在他们面前,逐渐聚合成形,变成了一个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看不出年龄几何的男子。
“劲……劲松……先生……”看到他,可爱眼中的泪水更加汹涌,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断肢。他弯下身体,极其轻柔地抱起了她,一道光轮笼罩上她小小的身体,可爱的眼睛闭上,轻吁了一口气,身体缩成了拳头大小,漂浮在劲松的胸前。
他看了尹氏兄弟一眼,用非常清逸而低沉的声音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条,我们不允许擅自到俗世中来,否则便会祸乱人间。这是可爱的劫难,谁也无法改变。只是连累了你们,我们非常抱歉,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便到黄山之巅去,那里是我们的本体所在之地,呼唤我们的名字的话,我们一定会出现。我和东海神州主人答应你们的报酬自然也不会少,明日便可送到府上,请尹总镖头查收。由于天条所限,我无法用我的神力治疗你们所中之毒,亦无法救你们离开这里,不过我向裴副镖头传送了消息,她应该马上就会到了,请忍耐一下吧。”
微一点头,他飘然向外飞去,尹若辛蓦地叫道:“她……她会好吗!?”
劲松的身体停在半空,低下头,过一会儿方才抬起来:“身体能好,但这伤……怕是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吧。”
他飘出了水牢门口。又过了一会儿,那六百级的梯上传来一声惨叫,那个怀里揣着女孩残肢的妇人滚了下来——但是只有上半身,滚过被她毒倒的人的身体,眼睛大睁着死去了。她,终究也没能拿她费尽心机抢来的东西去救她的儿子。
“如果是我,宁可自己身受千刀万剐,也绝不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尹莜明突然道。
“如果……如果是为了我的话……”尹若辛轻轻地问道,“你也会这样对她吗……莜明……”
尹莜明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低很低地道:“我……会的吧。”
谁也不能说谁是错的,可爱有她生存的权利,但是他们也是真的想要救自己所爱的人。这并不是自私的愿望,然而无论是什么理由,如此地去伤害别人,却终究是不能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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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谁也不知道那个水牢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妇人用的毒并不是致命的,过了没多久,昏过去的人们都醒了过来,发现他们拼命去争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盟主已死,尹氏兄弟也和他们一起昏倒在那里。那些人气急败坏,拼命追问女孩的下落,尹氏兄弟却是一问三不知,之后裴菁带着镖局的人赶来,一通巧舌如簧将那些人说了个哑口无言,这才将二人带走。
伟大的武林盟主,和那位爱子心切的妇人,都被那些人暂时遗忘了。后来自然也有人追查盟主的事情,将全部疑点都放在尹氏兄弟身上,但是尹氏兄弟一口咬定当时他们跟大家一起昏迷过去,没有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且那剑伤并非他们的武功可致,便不了了之了。
回去之后,裴菁找了最好的大夫仔细为他们诊查,尹莜明并没有什么事,毒性一消退之后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但是尹若辛却稍微有一点麻烦,因为他为了保护尹莜明和可爱,硬生生地接了盟主那一招暗冥掌,胸前肋骨尽被打断,心脉受损,若不是武功底子好,只怕当时就死了。
休息了两个月,尹若辛方才勉强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不再那么虚弱。不过他变得很沉默,不太爱说话,总是好像在想什么,尹莜明一接近他,他就会好像在拼命一般逃走。
尹莜明对此非常生气且纳闷,然而却不敢逼迫他,毕竟他的身体还没有好,现在强迫他说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忍不下那个心。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在那时候狠心去问的,否则的话,尹若辛就不会自己一个人受那么多苦了。
尹莜明和尹若辛从回来以后便分房而睡,据尹若辛说是坚决不给尹莜明可趁之机,尹莜明想挽留,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况且,他也知道,若是再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觉得尹若辛有一些变了,变得有点跟以前不太一样,可他也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尹若辛一直在躲着他,不跟他见面,就算他去找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扭头就逃。不过这也难怪,谁叫他在这次押镖的时候对他又是这样又是那样……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某一天晚上,尹若辛竟先来找他了。
那天尹莜明莫名地感觉有些烦躁。半个月了,有半个月没有跟若辛好好讲过一句话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旅程中突然对他那样是他不对,但是这……都是他那种迟钝到了极点的性子惹出来的吧?谁教他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发觉!
他觉得房间有点热,或许是他心烦意乱的关系,便穿上外衣,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刚一拉开门,却见尹若辛正带着一脸很奇怪的表情站在门口看着他。之所以说那种表情奇怪,是因为无法形容。他似乎是在生气,又似乎是手足无措,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与微微的兴奋。
这是尹莜明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表情都被放在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种情况的脸上,那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没办法形容自己看到他这种表情的心情,好像有点心痛,但更多的,竟是有点无来由的兴奋。
“若辛……?”
尹若辛的双手绞扭了半天,有点不自在地问道:“你要出去?”
“本来是,不过你既然来了,就不出去了。”
原本听起来没什么的话,被他一说,便显得很煽情。
尹若辛看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好像是在瞪,但是更多的是说不清楚的情绪,尹莜明虽疑惑却百思不得其解,尹若辛进了房间,他便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
尹若辛走到桌边坐下,一脸百无聊赖的表情看着桌上的灯火。
“有什么事吗?若辛?”
他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在尹若辛的对面。其实他更想的是坐到尹若辛的身边去,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有很好的控制能力,特别是在今天,尹若辛看来很奇怪的情况下。
“没事不能来找你?”尹若辛一手托着下巴,伸出另一只手去挑弄灯火,灯光被他挑动得忽明忽暗。
尹莜明一把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别动!会被烫到!”
尹若辛看他一眼,竟没有把手抽回,就那么让他握着。他们两个隔着中间的灯光互相凝视,气氛忽然就变得非常暧昧而尴尬。
最后还是尹莜明先抽回了手。只有天知道他用尽了自己多少的自制力,现在的尹若辛不知为何看起来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散掉。他暂时不想伤害他,所以必须再用更多的自制力来控制自己的手,千万不要往他露在领子外面那片被染成桔黄色的白色颈项上摸去。
尹若辛还是看着他,微弱的烛火在他的瞳仁之中跳跃,尹莜明不得不承认自己许多时候是被他蛊惑了,比如说现在。他自己难道都没有发觉吗?像这样……这样看着其他的人,会让人误会的。
“别看了……”尹莜明好像呻吟一般说了这么一句,抱着脑袋低下了头。
“为什么?”尹若辛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地反问。
“……”
别看了,再看的话,真的会忍不住的。对于尹莜明来说这辈子也没有遇见过这么让他头痛的局面,他爱着面前这个人,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爱上了,而且会继续爱下去,一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尹若辛接受他,但是他明白自己也无法接受尹若辛胆敢去爱别人。所以他的情绪一直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中,为了掩饰这种不稳定的感觉,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努力维持那种冰山的脸,这样才能防止别人发现自己那种不正常的想法。
可是在那天晚上,他以为尹若辛要死了的时候,心中的壁垒开始变得脆弱异常。如果失去若辛他一定会死,就算不死也会发疯。可是这些,若辛却永远也是不知道的。他无法形容那种失落感,自己明明爱着一个人,爱得都快疯了,可是在外表,他却只能维持着那种归然不动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若辛跟这个人接近,跟那个人要好。他承认自己的嫉妒来得毫无理由,他也知道若辛和那些人的交往界限在哪里,但是,情绪这种东西,不是人的理智就可以控制的。
所以他吻了若辛,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变得非常容易,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不得不承认,他最怀念的那段时光是在海上,在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海上漂浮之时,他心中的最后一点束缚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无关紧要,他用自己可以表达的方式来告诉尹若辛他对自己如何重要。不过他那种表达方法,无论如何,像尹若辛那种迟钝的家伙都是无法领会的吧。
在水牢之中尹若辛受的那一掌,可以说是为了他,也可以说是为了可爱,可是他宁可相信他是为了可爱而不是自己。因为他已经无法忍耐了,若是再这样一厢情愿下去,总有一天会伤到若辛。
他能做得出什么,他自己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尹若辛看着尹莜明苦恼万分的脸有点想笑。平时的他都是那么一张无表情的冰块脸的,可是今天却出现了这种表情,如果不是他有自己的计划,现在肯定就会狂笑几声嘲笑嘲笑他了。
自从这次回来,他就感觉身体似乎大不如前。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身受重伤的缘故,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总感觉虚弱无力,功力无法像以前那样使出。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执拗地自己寻找原因,却在一次次练功之时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心脉部分,已经被某种毒物侵入了,只要稍微一用功,立刻就会向全身发散,可是就算不用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浑身如同蚁噬般痛苦万分。
他拼命努力回想自己之前有做过什么,有没有人可能对他下毒,却完全想不起任何线索,他也问了尹莜明练功时有无异常,答案是否定的。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在水牢中他们所中的毒,当时尹莜明并没有受伤,可是他受伤了,而且,伤到的是心脉……
他偷偷地回家查了他们母亲收藏的药书,没有意外地发现,他猜对了--他中了毒,是那种只有对受伤者才最有奇效的毒。再过不久,这些毒就会顺着他的心脉一直侵入到他身体的其他地方,等他的经脉之中都充满这种毒的时候,他就死定了。这种毒本身是可以自解的,但是若是对于受伤者来说,它却无药可解。
在看明白药书的最后一个字时,他没有什么悲伤,也没有不甘的感觉,掩上书卷,他竟然笑了起来。
“太好了,不是莜明……”
太好了,不是莜明……不是他中了这种毒,受这种苦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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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若辛隔着桌子伸出手去,食指情点尹莜明的额头。
“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呢?嗯?”
“你不明白的。”尹莜明大大地呼一口气,好像要把胸口的闷气全部呼出来一样,“你来我这里不是光想跟我对着看的吧?究竟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