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承天泽 煌煌炤炤
众人的声音也和着那简短的歌谣:以承天泽 煌煌炤炤。
李寂不由得也肃了面容。
然后鼓声停了下来,沈金执着鼓槌恭谨地走到言邑面前,慢慢跪下,把槌交给了言邑。
言邑微微一愣,就听到沈金说道:「远方来的贵人,请您为我们祈福年寿。」
言邑笑了笑,接过了那鼓槌,走到那鼓的前面。
火光熊熊,红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言邑显得如此威武不可侵。他执起槌,缓缓在皮鼓面上落下。「咚」一声,带着空气的震动那鼓声入了人们的心,沉沉的仿佛带着千年的尘土。人们屏息着,那槌又落下,然后渐渐疾了,如马蹄驰在春天的原野,带了点轻快足音,人们的精神被振奋了。到最后,仿佛火光都随着鼓声一起在跳动,每个人的心脏都合着那节拍。
鼓声忽然停了,四周还是安安静静,只听得言邑的声音唱着:
祈年孔夙 旻(读「民」)天浩歌
奕奕山危 顺彼长道
敬恭神明 以佑我陈
他的声音并不响,偏偏却盖过了所有人,每个人心头有种颤栗,那个人似乎生来就应该站在天地之间,唱着这样的歌谣。他的声音似乎能动摇天和地,其实只不过是动摇了他们。
只唱了一遍后,言邑就住了嘴。鼓声又响了起来。
火光里,可以看到他有力的臂膀的起伏,鼓皮震动着,仿佛还带着那歌谣的余韵和魔力。
这是祈福的鼓,每一个声响都带着坚定的信念和意志。那个人站在火光的前面,站在天与地之间就这样击着鼓。
每一下,都击在人们的心上。
直到鼓声息了,都没有人动。言邑把鼓槌交给沈金的时候,周围才响起一阵欢呼。
李寂一阵晕眩:多么奇怪,眼前这个奇怪的人物就这样驯服了一切。
言邑转过头看着李寂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最深的骄傲。
当天言邑被塞与李寂一同睡,据说是因为村子里比较好的房子只有那么一间。言邑是大官,李寂是大贵人,于是乎就这样被塞到了一起。
李寂听说这个消息后,全身都发毛。他陪笑着对阿牛说:「两个人睡不自在,阿牛不然我跟你挤?」
阿牛以看到傻瓜的眼光看着这个向来被视若救星的大夫:「我家更挤,我跟黑狗睡一张,我想大夫你一定更睡不惯。」
李寂以求救的眼光看着周围人群,但每个人都以爱莫能助的眼神施以回礼。正在李寂干着急的时候,言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吧,没关系。」
李寂僵硬着笑容,以诚惶诚恐的声音说道:「是。」招来阿牛奇怪的一眼。
李寂全身都不自在。你只要设想一下与一头雄狮睡在一起的滋味,就知道李寂有多么难熬。言邑谢过了阿牛等人后,就神态自若地踏进了睡房,颐指气使地对李寂说:「你睡地上我睡床。」
李寂乖乖睡到了地上,闭上眼睛竭力不去想下面这个问题:
泥地上有什么?
泥地上有很多东西,比如地虫,比如耗子,比如长蛇,比如……
言邑铺开床的时候就看到李寂的眼皮不断跳动着,烛火下他的脸看起来甚至有些青白。
言邑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后起身踢了李寂一脚:「起来吧,床挺大,一起睡。」
睡在龙榻上好像是死罪……李寂这么想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到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飞快地收拾了枕头被子扑到了床上:这张是村长儿子的床,不是龙榻!
言邑爬上床,搡了搡闭着眼睛的那个人:「进去!」
李寂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墙壁,但是想到背后那个人的身份,他还是努力往里面缩了缩,直把鼻子都贴扁在墙壁上。
言邑睡了下来。
两个人之间足足隔了一条臂膀的宽度,被子甚至露出一条中缝,冷气飕飕地吹进来,李寂小小抖了一下。
言邑忽然问他:「你觉得这群人如何?」
李寂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都是好人。」
「所以你认为只有年丰才是那个该杀的人?」
「是。」
言邑沉默了一下,又说道:「你觉得是官逼民反?」
「是。」
言邑轻轻的笑声传来:「我发现你是越来越直率了。」
李寂沉默着,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然后他察觉到言邑翻了个身,吹灭了烛火,一切都暗了下来,只有窗口透露的一点点微光。李寂咬着牙才能制止颤抖:即使是传说中最好的寝具,睡了那么多天他还是觉得好像睡在冰窖里,每次早上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缩得像个虾米,脚边冰冷得能冻死一条蛇。而就在一臂之隔的地方,某人的体温有着巨大的诱惑力。
李寂在心中咒着:别以为你是北疆来的就那么了不起!
一边低咒着,他一边抱胸闭上了眼,制止着牙关的轻轻响声。
好冷啊~~
是夜,言邑被压醒了。他的睡眠向来很浅,只要稍稍的响动就会醒转,更何况有人居然大大咧咧地压了过来,缩进他的怀里,手和脚都缠了上来。
第一反应就想把这个狂妄的人扔出去,不过猛然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人正是自己的大臣,也是自己提议让他上的床。
言邑咬了咬牙:好吧,我忍。
李寂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面,对于他呼吸的感知在那小小的空间里变得特别敏感,他的气息拂着自己的肩膀,有点冷。
言邑窝火地把他从被子里拔出来,结果李寂并没有醒,只是慢慢地继续住下钻,就如同被强迫脱离出壳的小小肉虫闭着眼睛往壳里钻的样子。
言邑本来应该更加恼火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笑了。轻轻的笑声在暗黑的空间里听起来有些大声。即使如此,睡着的人还是没有醒,手脚还是继续缠着言邑。
说实话,这种肢体接触让言邑觉得不舒服,他向来不允许别人靠近他。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对方就缩在自己的怀里,居然还有些发抖,可以接触到的地方,手和脚踝都冰冷冰冷,活像是刚在外面冻了一晚然后塞进被子一样。
文官到底身体弱。言邑不屑地想着,阖上了眼睛。
李寂被冻醒的时候,身边早就没人了,他整个人都蜷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居然还是没有暖,就像他到了山里度过的每一天一样。
哎……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想:不过这样子,他睡懒觉的时间少了很多。反正再怎么睡都是越睡越冷,倒不如起来活动活动。
一边穿着衣服李寂一边想,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伯,否则没准尽职尽责的管家大人立刻就会把他可爱的小棉被抽出,换上冰冷硬实的老棉被。
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周伯!
他再一次在心中这么说。
当天,言邑一行人就离开了,李寂在隔了一个时辰后也请辞,快马加鞭到忻州州府。果然,本来由自己待的那间同样也号称是州府里最好的卧房被他人大大咧咧地侵占,言邑正在与李承贺等人商议事情。看到李寂的到来,言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再看他了。
李寂垂首站在下方,半途中插入的他尚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没过多久,他就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打算趁各方「匪徒」还没成气候之前,先行压制,简称「镇压」。此时他们正在商量的就是如何各个击破的「妙计」。
不经意地,李寂就想起了阿牛。不知道那些「流寇」当中,有多少人是像阿牛一样年轻却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看着上面言邑冷漠的脸,李寂忍不住叹着气。
马上皇帝再精明,也永远难保什么时候该死的「征服欲」跑出来作祟。让一个习惯了沙场争战的人放下屠刀,这是连佛祖都会深感困难的事情。
那些战略计谋让李寂无力地低下了头。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要看着言邑冷漠的脸上那闪着血色的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言邑是在听完了各部下的意见之后才注意到李寂进来的。虽然之前他早已经跟李寂打过招呼,但事实上他并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直到他注意到在肃穆的武将当中那张有点发青的脸。
本来是想嘲笑一声「到底是文官」,不过与之对视后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让他没有说出这句话。言邑意识到,如果想说些什么,还是单独私底下说比较好。
自己绝不会喜欢李寂现在想说的。
只要想到前一天晚上李寂与自己的对话言邑就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李寂显然没有多少身为人臣的自觉。他更像自己在迤山扮演的那个身份:一个到处都显得和蔼可亲人人可欺的大夫,而不是钦差大臣。
相信杀了年丰的那种气魄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文官到底只是文官。李寂更擅长的是文案工作,而不是这种真正世界中的争斗。
所以直到挥退了手下人办事之前,言邑都没有允许那个看来很有看法的男人发言。
屋子里面静了下来,火炉里面的炭发出轻轻的响声,应该是烧得过久塌了下去。李寂在言邑冷冷一句「李寂留下」的话之后,一直保持着躬身有礼的姿势。
言邑慢慢把战略图合拢,放到专门的匣子内装好,然后慢慢地走到火炉的前面——当然也正好是李寂所站的那一侧。事实上李寂刚进房间,就选了个离火炉最近的位置。
李寂看着言邑的靴子慢慢逼近自己的视线,在离自己一臂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有声音问道:「李寂,你想说什么。」
李寂想了一下,才郑重说道:「臣请皇上三思,流民逼于寒苦而行恶,并不意味着民心向恶,只不过是逼于无奈。」
「你又怎么知道是逼于无奈?」言邑冷冷的声音里有恶意的嘲讽。
「臣离京之前把几个州的情况资料都粗略看过一遍。这几年这几个州的情况是每况愈下,只不过是在今年暴发。正如一个人身染恶疾,并不会在患病初时就立刻近死,反而是要沉积许久,才会终于致命一般。」
言邑在火炉前慢慢地踱步:「你知不知道那些暴民说我什么?」
李寂沉默。
言邑继续说下去:「他们说我有违天道,残暴无仁,迫害子侄,因此才遭来天谴。他们说我是暴君,说我是杂种,身份低贱,为天所不喜。」
李寂掌心中有汗。言邑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愤怒,反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不过以李寂对其粗浅的了解,言邑正在生气。
李寂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真会有傻子把此类的话禀报给皇帝陛下,看来愚忠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单凭这个,这些人死一百次都不够了。你说他们逼于寒苦,逼于寒苦就能诽谤朝政,辱骂君王么?」
李寂的身体躬得更低:「不该。」
「既然不该,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言邑的声音依然冷峻。
李寂叹了口气,自己能不能逃路?明明骂言邑的另有其人,为什么自己现在要充当炮灰?他只有一个想法:好冤!
言邑看着对方,他深知自己发脾气的威力。就连平日里能在沙场上面无表情地沾染一身鲜血脑浆回来然后面无表情地吃豆腐的沉稳之人,都会在自己没有音调起伏并扳起脸孔的时候颤抖,但是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看起来一击即倒的文官却没有一丝颤抖。
趁着李寂看不到的时候,言邑眼中露出一丝激赏。
是个男人。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他们是不是该死?」
「不该。」李寂叹了口气。
言邑的踱步一下子停止了,直直看着李寂的身体,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
即使如此,李寂也能感受到室内瞬间紧窒的气息。
请问这是不是杀气?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
火炉中又发出「啪」的声音,火光一闪,炭火暗了一暗。
言邑冷笑着:「李寂,抬起你的头来。」
李寂犹豫了一下,依言抬头。
眼前的男人眼睛映着那炉火,看起来仿佛血红一片,如同嗜杀之鬼。李寂沉默地与之对视着。然后再度闪过一个无关的念头:真奇怪,我怎么就会混到这个地步呢?
明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当官的想法不是么?为什么我现在居然会说出这种随时可能导致丢脑袋的话呢?
到底是什么把自己的位置推到了这个君王的面前呢?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能对视着对方呢?
言邑冷冷笑着,看着这个以平淡眼神与自己对视的臣子,然后慢慢伸出了手。
李寂的身体僵直了。
第七章
言邑慢慢伸出的手擦身而过,扔了一块木炭进火炉,然后继续开始缓慢踱步:「李寂,你应该明白君王的权威不容挑衅。」
「是,臣不敢。」
「不敢?你刚刚就在暗示我的确是个暴君,我的确应该受到天谴。」
「臣不敢,臣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言邑这回的话带上了一丝玩味。事实上经过对方这么一顶撞,之前已经被激起的战斗欲望更加火热,只不过这回针对的是面前这个人。
言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论辩说服对方的人,他更乐意用刀。不过面对着看起来骨头有点硬的书呆子时,有时也得动动嘴。
李寂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那些百姓只不过是因为害怕而已。」
「害怕?」言邑打断了对方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的,他们害怕。他们身无长物,力如蝼蚁,甚至没有办法在饥饿中保护自己的妻儿。他们害怕,他们的力量如此之弱,一场洪水就能把他们摧垮。正是如此,他们更加害怕。而人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悲痛,就越要找藉口。陛下,他们把自己对灾难的无力和对生活的悲痛全部都转嫁到您的身上,您就是他们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出口。他们不认识您,他们不清楚您是怎样的人,他们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道听涂说的资料和畏于你天子威严的想像。他们只不过是一无所知的愚民,想要让自己的无力感找到发泄的地方而已。越是痛苦,他们的话越是尖锐,对您的恨越深。」
言邑沉默了。
火光里,他的脸有着清晰的棱角。李寂无畏地对视着他,眼睛那么坦率,又仿佛带着一丝痛苦。李寂仿佛看着言邑,又仿佛穿过言邑看着无数的人。
言邑缓缓地问,一个字一个字,在沉静的室内听起来如同每个字都敲击着回响:「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们辱骂,活该作他们的出气筒么?」
「不该。」
言邑笑了,这个笑容让他像个听到好笑的笑话而笑个不停的孩童:「李寂,你让我糊涂了。」
「臣当然不认为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只不过其罪可诛,其情可恕。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愚民,盲目如同黑暗中的雀莺,什么都看不到,乱冲乱撞而已。陛下,若他们看到了陛下的圣德,体味到了陛下的仁慈,那么所有一切怨恨都会如冰雪消融,所有人都会为他们的罪感到羞辱。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要让他们自杀以谢罪,他们都不会有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