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来得那么短,相反倒是黑夜来得那么快。
李寂晚上回家,周伯还在守候,见他来了才放心地笑着:「少爷回来了?我已经备好热水,少爷可以洗漱了。」
忘了告诉大家了,洪灾刚过去那会儿,皇上赐银百两,并龙口一开赞其「谨省智慧」,李寂升任为正七品督给事中。从那一天起,李寂在工部的地位又稍稍往上升了那么一升,更可贵的是,李寂大人从此天天能见到皇帝陛下,汇报有关事宜。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皇帝陛下钦点?从此刻开始李寂大人官运看来将要亨通。所有人包括侍郎大人见了他没有一个不面带微笑的。也正是因此,李寂晚上回家的时候一拖再拖,从之前闲闲无事午时就能等着吃晚饭,发展到今日的晚上只能回家泡泡脚,囫囵滚进被子里就呼噜噜睡去的惨况。
李寂叫苦不迭,不过每到此时,严肃的周伯都会适时以忧天悯人的神色在旁边插话曰:「大丈夫当以己力报天下,少爷如今能为天下百姓分担疾苦,真让老朽高兴。少爷居然能在短短几月中从无品到正七品,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死而死矣的安慰表情。
……
望着周伯一脸的严肃和期待,李寂乖乖地把「屁」这等粗鲁的话语缩了回去:虽然他明知周伯并不是那么忧国忧民的人,但是他也明白,周伯真的很希望自己飞黄腾达。
话说回来,在朝当官的哪个不想着自己步步高升?如李寂这般的异类也算是出格的。
李寂忍不住呵欠连天,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问周伯:「今天家里有没有来信?」
周伯呈上书信一封,李寂的眼睛顿时亮了,剩下半个呵欠急急吞回肚中,拆信展开看,是熟悉的笔迹。
还没看到内容,李寂已经笑弯了眉眼。周伯微微摇着头,带着微微宠溺的眼光替他的少爷关上了门。
寂哥如晤:
入秋了,北方是不是渐冷了?寂哥如今飘零在外,一切当心,冷时多添衣,平时多添饭。要是你有什么差池,下次我问了周伯可要骂你的。
我这边挺好的,母亲也在安心调养,这几天身子好些了,只不过时常惦记着你,念叨着你呢。你也知道,我娘她把你看作自己儿子一般,你上次的那封信她都让我读了好几遍了。真是拿她没办法。我们这里都好,你不用挂念。
这几日又忙了吧?我听闻各地都有疫病传闻,不少乡亲都闻之色变,还好楚大人勤政爱民,又体贴下情,每天派人追察各地消息。上次好像还不知哪里弄了不少药石,据说能预防疫病。楚大人还请了不少大夫为一些之前受伤的乡亲看病,所以我们这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这儿都忙成一团乱,京城就更忙了吧?
寂哥你千万要小心身体啊……
另外,乡里近来有些流言,让我很是不安……
算了,就说到这里了。
寂哥,听说京城有好的水粉胭脂,你能不能托差役大哥帮我带点?我们这儿一下子什么都没有呢。
勿念。
小渐字
李寂合上了信,深深皱起了眉头。
小渐最后的几句话让他很有些不放心,早些就担心洪灾之后善后最难,看来现在已经有些苗头了。
各地物资缺乏明显非常严重。小渐如今在县令的府中,居然也买不到水粉,何况布衣平民?而小渐欲言而止的所谓「流言」,让他的心蒙上了一层灰影。
乱世民心乱,稍稍一点变动就能动摇本已危难的国家。然而此刻的陈,是再经不起一次雪上加霜了。纵使言邑再能耐,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陈再富裕,也经不起重重人祸和天灾了。
只希望时事平平安安的,莫要再往更糟的方向流转。
李寂把信收了起来,再次哀叹,若自己只是个小百姓,这种事情便不需要操心了。如今背了个「官」的龟壳,反而步履艰难。
话说回来了,李寂你若真是个小百姓,只怕早在乱世中到处遇到危机了吧?
这样想着,李寂露出了苦笑。
不得,我幸,得之,我命,如此而已。
当时,从南方诸受灾的州县开始,一条流言慢慢传遍全国各地:当今皇帝杀侄夺位,天理难容。正是因为言邑不是真命天子,老天才会大怒,降下罪过来要天下担当。
百姓遭难,全都是因为言邑的关系。
真正的多事之秋,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的时候慢慢来临。
第四章
言邑看着摺子,慢慢皱起了眉头。
灯光照着他的眼眉,有着浓浓的杀意。站在下首的李承贺低下头,突然升起了惧意。
天生的王者,令人不敢仰视的人物,这就是言邑。
但是这种杀气,他只在战争中见过,自从新皇即位以来就从来没有领教过了。到底那摺子里写了些什么,居然让一向淡定的君王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崩」的一声,那淡黄封皮的摺子被掷到了地上。言邑倏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殿中踱着步。
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言邑听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呼吸声,眼冲越来越冷。
夺位弑真龙?真真可笑,当初言谦掌权之时,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嘴脸?只不过半年时间,他已经从原来的拯救者变成了乱臣贼子,天下之民,个个愚笨有如目无珠心无思。
他厌烦地看着地上的褶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捡了起来。早就该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指望的,这世界唯一可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掌罢了。不是早已预料到洪水之后的善后比抗洪更难么?不过这些许小的流言罢了,有什么可以心浮气躁的?
这样想着,言邑重又坐了下来,想了想之后在摺子上拟了朱批。
某日午后,李寂难得清闲,居然正午就能出来闲逛。事不宜迟,他自然立刻换好便服,乐颠颠地直冲茶馆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饮一杯茶,他大大叹了一口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感觉真好。连着这么长时间一直泡在朝廷里,里里外外对的都是面孔板得如时时被人倒欠一万两的老学究,而新人多数是跟着皇帝打下江山的武将,多数不会跟文官罗哩罗嗦。李寂时时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没有人烟的孤岛,有寂寞之感。话说回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父母给自己起名字起的不好之故……虽然知道父母对自己这个孩子从来不上心,不过哪家家长会给孩子起「寂」这个字呢?
一边啜着茶,李寂一边胡思乱想着。
他所坐的地方是被屏风隔起来的孤间,虽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店小二来来去去吆喝招呼的声音全在耳边。
忽然听到有店小二走近屏风,一边着急说道:「客官,这位子有人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满不在乎说道:「有人?让他换个座位就行,我们加倍给钱。」
「不行……」店小二的声音犹在耳边,已经有人闯进了这个空间。
李寂皱眉头,忽然头皮发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记忆中拥有那个声音的人:李承贺。
他缓缓起身行礼:「李……」「大人」两字没说出口就噎住了,在李承贺身后的赫然是天朝的皇帝陛下。
言邑和李承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言邑反应奇快,早已经狠狠瞪了李寂一眼。李寂会意,估计陛下是微服出巡了,于是只是深深作了个揖:「原来是李兄……小二,这两位是我朋友,没事,我换位就行。」说着就要撤退。
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当成没看到自己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言邑的声音响起:「不必,李寂你留下吧。小二,来壶龙井。」
小二狐疑地看了看三入之间略有些古怪的神态,最后还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寂没敢抬头,躬着身体从座位前让开,看着言邑走到身旁,一撩衣摆自若地坐下。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
李承贺退后一步,在窗口一侧默默站定。言邑的声音又再响起:「李大人坐吧。」
「臣……李寂不敢。」李寂恭顺的样子。
言邑冷冷微笑:「叫你坐就坐下吧。」说话间,小二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李寂低低说道:「谢主隆恩。」挑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
上了茶,四下无声,李寂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倒是坐在上首的那个人低头饮茶,不动声色。
人在不自在的时候,对外界反而越在意。这会儿李寂那耳朵就把身周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反而更是烦乱。
左首有人正在向同伴抱怨今天买东西买贵了,白白给了奸商十文钱,身后那桌则正在商量家里女儿出嫁的事宜……
然后右首那桌压低着声音忿忿道:「今年真是不吉利!」
李寂觉得全身发毛,因为如果没有弄错,上首的言邑停下了喝茶的动作应该就是为了听那桌的话。
「是啊,的确不吉利啊!别说马兄你了,今年我的绸庄也因为这洪水损失惨重呢,赔了足足三干多两银子,还欠了一大笔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哎……真奇怪,年年风调雨顺,就今年居然发了这么大的洪灾。听家里老人说,这样大的洪水是百年难遇呢。真是奇怪啊。」
「哎……百年难遇么……说起来马兄你有没有听到那个传说啊?」
「哪个……哦,真龙……是么?」后面的声音压低了。
「哎,开始我倒也不大相信,不过后来一寻思,没准真的是老天发怒啊,不然怎么会那么倒霉又那么巧?」
「轻点吧……不过的确……真的很巧啊……」
李寂的头皮麻得更厉害,他看到言邑的手指握着那茶杯,微微用力的样子。然后喝了一口茶,那样子就像在喝酒。
那一刻,李寂忽然明白了,那个流言已经流传到了当事人手里。
忽然想到了对面那人的资料以及关于他称王前背负着的「战鬼」的美名。虽然他并没有看到过言邑发脾气,不过早已听说这位陛下的脾气……很可怕啊。
虽然知道言邑一定不会当场发作,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
应该不会,众将士对言邑的口碑极佳,都夸他治军严,律己更严,应该不会随便把脾气发到无关人等身上吧……
然后他就看到言邑把手掌平摊,放到桌面上。李寂讶异,微微抬头,看到言邑的神情自若,仿佛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李寂微微叹:果然不愧是夺得天下的人,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就为外面那两个人担心起来了。
还好之后外面的谈话又转到了生意经上面,声音也渐渐大了,他们早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李寂这才暗吁了一口气。
言邑把手掌平摊在桌面上,微凉的桌面吸收着暴躁的情绪,那一瞬就冷静下来了。
他微抬起头,忽然看到对面那个叫李寂的男人露出了一点放心的情绪,又安分地低下头去。
言邑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别人总是观察自己的情绪。看来对面这个男人清楚地察觉到了刚才他的变化。
依他对李寂的粗浅了解,此人心思极密,倒是符合了此刻他的观察。这样想着,言邑冷下眼,起身便住外走。
李寂一愣,也连忙起身,正想着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听到走在前面的人的声音:「李寂,一道走罢。」
李寂应了一声,暗中苦下了脸: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总之没什么好事。
言邑最后走进的地方是一处暗巷。狭窄的巷子里只能看到一线天光,李承贺走在最后,守住了巷子的入口。
李寂吞了口口水:伟大英明的皇帝陛下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言邑在微幽的天光里慢慢转过头来:「刚才那两人的话你听到了?」
「是。」李寂躬身回答。
「他们所说的传言你知道?」
李寂心中窜过无数心绪,最后决定据实回答。反正如果没弄错的话,准是刚才自己的表情被对方看了个通透:「是。」
「那为何不报来?」
「臣……李寂以为那只不过是村野之民的无稽之谈,不必当什么正事,故不拿这等小事来扰了……您的视听。」
「是么?原来你觉得无论他们说我什么,都只是小事?」
李寂的背脊起了微汗,他有点紧张,但是紧张归紧张,他还是飞快答道:「不是。李寂只是认为那些议论的人并不把此事当真,流言只是流言,终究会归于沉寂。若是正正经经地拿它当回事,反倒助长了那些流言的气势。还是让它这样去罢。您英明,自然也不会因为不明是非的百姓传言而受累。李寂只是这样想罢了。」
言邑冷冷一笑,抬了抬手:「你倒会说话,撇得清楚。」慢慢踱步,「那么依你所见,那两个人该不该受罚?」
李寂没有一丝迟疑:「若塞民之口,倒落了道路以目的境地,只怕更不利于您的威名。这种流言,只能以真相破解。皇上越是英明宽容,那流言越是如光下魑魅魍魉,破于无形。」
言邑沉默了一下:「李寂,倒看不出你这么伶俐。」
李寂心道我这么大把年纪居然还用这个词实在是……一边继续答:「李寂惶恐,李寂只愿能为陛下分忧而已。」
又是长长的沉默,言邑才道:「是么?」然后从李寂身边擦身而过,对李承贸说道:「回去了。」
「是。」
巷子里只留下汗流浃背的李寂。
明明你根本就不打算罚那两个人不是么陛下?干嘛要拿他们来试探自己呢?
等流完汗之后李寂叹了口气:君心难测啊。
这天之后,李寂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又上升了一点点。有武将以不无艳羡的口气说道:「当年陛下还领兵的时候,常常慧眼破格提拔人才,看来李大人也受了皇上的赏识啊。」
李寂拱手谢过:心想幸好是直肠子的武将以如此口气说话,若是那些与自己同时入朝的大人说话,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口气了。
十一月初,言邑下令自宫内开始厉行节俭,筹集款项送往六个受了洪灾的州,同时派了几位太医赶往这些区,由他们负责教导当地的医生如何防治疫病。言邑特地由各部门分别抽调人手负责此项工作。李寂的名字赫然在名单之上。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的冷,而且可爱的小渐还不在身边。本来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件美事,可是今年的冬天李寂大人却只能夜夜空对冷月,抱着寒裘不能成眠,早早爬起来就得呵开冻笔埋首公文堆中,有时弄得不好还得跑到六个州去「实地指导」,再赶着北风的脚步匆匆回到京城继续处理公文。这等惨无人道的苦事,李寂大人恨不能对月长嚎。可长嚎归长嚎,在周伯的一双火眼金睛之下李大人还是乖乖地坐在案前努力发挥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