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生命变成一种负担的时候,两个人都得替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出口。至于是用什么样的方法,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我八成是爱上他了吧。」阿十的表情充满了无奈。
「我不知道你已经……」夏禹承认他吃了一惊,阿十承认地太过干脆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他也很意外阿十爱上了韩濯。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
「在一起吧?」
「可是我要怎么去那个地方?」阿十顿了一下,「那该死的鬼地方拒绝我了。而且你如果是我的话,真的能忘得了他杀过我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你能吗?」
「我也不知道,我又害怕,又安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你的话要怎么办?原谅他吗?」他真希望夏禹回答可以,然后他就可以大骂夏禹什么都不了解。
可是夏禹只是摇了摇头,「我想很难吧。我不觉得我现在已经原谅了我母亲。」
「咦?」
「只是没有感觉而已,我很肯定当时我很恨她。」即使未来他也不会去『原谅』他母亲,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我该怎么办,再回去恨他吗,然后想办把他的灵魂给消灭,变成死人世界里最可怕的恶鬼吗?」阿十冷笑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对自己的无力,对如此容易地让自己陷入眼前的状况感到愤怒,他觉得把愤怒和无力化作语言扔给夏禹的话他会愉快一点、轻松一点。虽然同时也会感觉到一点内疚,因为夏禹其实也很无辜──即使说夏禹是让他遇上韩濯的原因。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反对。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夏禹淡淡地回答,「但我也不认为你会那么做。」
「不然我该怎么办?」阿十对着夏禹怒吼。他站了起来,用力地抓起夏禹的衣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忽然之间不会死了,心里满满的都是爱和恨,你不知道那两种感情放在我心里像是快要爆炸一样,喔,我还真希望能炸死自己呢。」
「我可以明白,有什么东西渗入内心,慢慢地把自己变了质,你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每一个见到你的人都说你变了,你自己也知道,可是又觉得其实自己没变,只是多了一个自己出来。」
也许夏禹的读心术实在太厉害了吧,几乎是每一句话都刺中了他的要害。
「你开始不知道要怎么办,要怎么对待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去你的,不要再读我的心了。」
「我没有读你的心,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夏禹将阿十的手腕拉离自己的领口,「就写在你脸上,我看得一清二楚,要我再说下去吗?」
「够了。」阿十颓然坐了下来,「……好吧,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是那又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想怎么样了。要嘛就是很爱他,要嘛就是很恨他,这样又爱又恨的快把我自己逼疯了。」
「也许……」
「对,也许我真的是疯了吧。」阿十苦笑着说,「到了这种时候,我想的竟然是去那个鬼地方找他,再见一面也好。」
「……我原本不想提,不过,自从韩濯去了第四号星球之后,我一直在想也许那并不是最糟的方式。」
「啊?」阿十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夏禹在说什么,「你在讲什么?」
「你要不要考虑把所有的记忆都洗掉,然后从新开始。」
「什么意思,你是建议我自杀吗?」
如果是自杀还好一点吧,阿十心想。
他宁可永远都不再醒来,而不是变成一个自己完全都不认识的自己。没有了记忆他就不是阿十了,为什么一个拥有阿十这个壳却没有灵魂的东西在世界上晃来晃去。
要嘛就随着他的记忆一起沉睡,要嘛就一起醒来。
「我一直认为失去记忆之后,一个人就不是原本的样子,就等于是死了一样。」夏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迷惑,「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可是,最近觉得从新开始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也许,对某些人来说还是幸福的事。」
「也许吧,可是我宁可你找个方法让我完全消失。」
「而且,失去的记忆,韩濯反而变回了原来的韩濯。不,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夏禹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但我认为他并没有死,只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你说韩濯?」
「嗯。」夏禹点了点头,「我想他没有随着他的记忆一起死去,他还是韩濯。」
「也许你说的没错,不过,我真的觉得很累了。」阿十听到夏禹说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苦笑,「我当初并不想醒来,只想要永远的沉睡。」
「然后再也不要看见他吗?」
「其实,我并不后悔去找他。」阿十笑了笑,「反倒是有点后悔对他的恨。」
可是,已经爱了,已经恨了,就像已经刻到石版上的碑文,是抹灭不去的痕迹。
「你也可以选择带着现在的感情一直走下去,但恐怕再也不能见到他。」夏禹叹了口气,「有些规定,还是不要破坏比较好。」
阿十没有回答。
第四号星球的确不该是有爱或是有恨的人该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只适合一片空白的人重新开始──比如说,韩濯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择走上把记忆全部洗去这条路。
可是,我现在仍然觉得当初做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只能以这种方式相遇。
也许,让一切归零,让所有的故事从新开始,让所有的梦重新再做一次。那不一定是逃避,重零开始需要重零开始的勇气,继续往下走也需要继续往下走的勇气,并没有那一个比较勇敢,也没有那一个比较懦弱。
何况,如果能得到真心想要的东西,就算是懦弱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阿十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让我想一想,只要洗掉记忆,我就可以到第四号星球了吧?」
夏禹点了点头,「但是,你知道……」
你不一定会再遇上韩濯。
也许你们不会再有交集。
「我知道,但这总是个机会不是吗?」
「嗯。」夏禹点点头,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如果你想说再见的话……」
「如果你要见我最后一面的话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那种气氛,活像是要上死刑台一样。」阿十笑着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竟然变轻松了许多,「就像你说的,又不是真的死了。」
「……说的也是。」夏禹对他微微地笑了,接着就离开了监牢。
阿十在夏禹离去之后又躺回了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现在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继续恨下去,然后也继续爱下去?不断地把痛苦延续下去,开始破坏自己,接着把周围的一切都破坏?
相信分隔的距离,总有一天会让人忘记?
还是说,选择一个更残忍,可是也许会有希望的未来?
……其实早就决定好了吧。
阿十忍不住大笑出声。其实他早就走上那条路了,只是一直都没办法踏上去,夏禹不过就是推了他最后一把。
帮他说了再见。
***
两个月亮还是像他第一天看到的一样明亮的不像是月亮。
虽然早已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冷热,可是却变得能感觉到空虚和寂寞。特别是从月亮中洒下来的、看不见的寂寞。他能真实地感受到月光是实质存在的东西,而且还能用语言形容那是什么。
韩濯坐在那块写着「第四号星球」的路标下,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
他第一次坐在这块路标下是要等某个人或是某样东西来找到他,最后他搭上了到第四号星球的公车。现在,他是想等着某个人出现,或是可以到某个地方的公车出现,载他到某个人在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在乎过某个人或是某样事物,但这是在他从棺材中醒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想紧紧抓住某种东西──这次他不会再放开手。
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想抓住什么。
有人说那就是感情。
是感情吗?他不太确定。
其实,他不太懂爱,也不太懂恨是什么,不曾很认真地去了解,也不曾很执著地想去知道,只是顺其自然地走下去。
他是知道到为什么会爱,为什么会恨,可是他无法真正理解那样的感情。
不过,他现在慢慢开始了解所谓的感觉,所谓的执著,也许还有所谓的爱。虽然他不太肯定那是不是真的是爱,因为爱这个字感觉像是太过沉重的负担,但如果那就是答案的话,他也不会逃避。
他愿意用时间去寻找答案。
结果也许只是对唯一认识他的人感到依赖。
但也可能是真的在某个地方触动了他的灵魂。
或许真的和所遇过的人、所碰上的事物都不一样。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答案,所以才更想知道。
可是,机会应该已经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吧。没有失去记忆的人不能到第四号星球,阿十应该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没有记忆的人也不可离开第四号星球,当然韩濯一点也不在乎什么规定,他可以想办法离开这里。
可是,韩濯还是选择了在这里等。
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明白在这块路标下面等着什么,明知道阿十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但他仍有一定会在这里等到什么的预感。
每一天,每一天。
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到这块路标下面等。
每一天,每一天。
好像都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今天似乎是个例外。韩濯又再一次地听到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听到那个声音,他曾经听过,可是却不知道那是属于谁的声音。
「来吧,到这里来吧。」
韩濯仍然不知道这声音是属于谁,可是他站了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脚步所踏过之处,依然是那一望无际的黄金色麦田。
在月光之下彷彿黄金之海般的金色波浪袭卷过每一个地方,像是在某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绕着圈子,他所见到的景色不断地重覆,黄金色的麦田,黄金色的海洋,黑到没有其他色彩的天空,唯一的光线就是两个月亮的光芒。
麦田上仍是有不少目光茫然的灵魂在飘荡──真的不是用走的,向是被风吹到东又吹到西,和黄金海浪来去的方向一样。
这一次,韩濯肯定自己眼中没有和他们相同的东西。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声音要引他往哪个方向,又要带领他到哪一个地方去。可是他知道一到那个地方,他的心中就会有肯定的答案。
月光随着他移动。
「就在这里。」声音从他耳边飘过。
可是这次不需要任何人或是任何声音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目的地。
地上放着一具白色的棺木,没有阖上的棺盖和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所躺的棺木完全一样。棺木上刻着小小的字。
阿十。
已经打开的棺木里是空的。
虽然没有温度,可是韩濯可以感觉得到曾经有个人躺在棺木里。
月亮正在往地平线的方向前进,马上就要天亮了。最后的月光照棺木和韩濯的身上,可是不再令人感到寂寞了。
所有的爱啊,所有的恨啊,所有的一切,都在第四号星球上被吹散了。
韩濯看着那具空无一人的棺木,微微地扬起了嘴角。他转身往第四号星球的路标方向走去,踏过黄金色的麦田。
黄金色的波浪仍是不断涌来。
却再也淹没不了什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