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有九心。
“云卿,”禹放下素帛,望向侍立一旁的爱卿,“你说,这世上真有龙的存在吗?”
禹怎会突然问起龙的事?被唤做云卿的俊拔男子露出些微疑惑的表情。
“相传龙须草是神龙渡黄帝升天时被众人拉下的龙须所化,”禹把握这难得的一刻,尽情地欣赏云的表情,“爱卿,你觉得如何?”
从云第一次站在朝宗殿的大臣朝班之中,禹就被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气质所吸引。
云总是带着一种温和得体的笑容,不论是面对贩夫走卒、朝廷官员、甚至他这个天下共主,都一样疏离和淡漠的笑容。
虽然云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但禹却觉得,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像他的名字“云”一样,在下一瞬间,就毫不留恋地漂流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该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个像“云”一样的人呢?
禹还在胡思乱想间,云已开了口:“君上今日为何对‘龙’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云卿何必如此拘谨?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云又回复那种淡然的笑容,“臣不愿随意臆测这种未经证实的传说。”
“此间只有我和你,就当作闲谈又何妨?”年轻的帝王有些赌气起来。云的身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对他的一视同仁极端厌恶,认为他自以为清高的人;一种是对他的一视同仁极度好奇,渴望与他进一步接触的人。朝中有权力的官员大多属于前者,而自己这个权倾天下的君主,目前属于第二种。
但他并不想跟一大群旁的人一样属于第二种。
“君上。”
禹自沉思中抬头,无法不去在意云那抹对谁都一样的笑。
“君上真想证实是否有龙?”
禹凝视着云。他对龙并不是真有那么大的兴趣。只是希望能从云一贯平淡的神情里,找出他在意的事或人的蛛丝马迹。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这样他才知道要如何抓住这个人。“是。但若真有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使神龙降世?”
“黄帝,轩辕氏。”
“嗯?”轩辕氏不是早就作古了吗?禹呆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轩辕氏!云卿,你这不是在捉弄我吗?”
“君上不是要问谁有能力吗?”
云的表情看不出是说笑还是认真,禹无奈地说道,“好吧,朕换个问法。有什么办法可以使神龙降世?”
“君上若要神龙降世,需去掉龙的八心,龙本有九心,去其角、须、鳞、尾、爪、漦、牙,去其飞翔,八心尽落,神龙降世为蛇!”
云平静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倒是此番论调,令禹大为惊奇。他不知道云是不是仁慈,但却知道云定不是残忍之辈。怎么会说出这样苛刻的方法呢?“吾只是想一睹神龙风采,并无意让之沦落尘世。”
云仍是淡笑,“还有其它的办法。”
“喔?”
“君上若真有诚意想见神龙一面,就请静心三年,三年无梦,神龙应圣人而降。”
“三年无梦?”禹的眉头皱了一下。
“是的,三年无梦。”那淡然的声音像在说着一项传说,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
天上
“无梦,云向禹说了我们的事,你为什么不制止呢?难道要让易缺的悲剧重新上演吗?”雷龙百思不解,向皇龙无梦吼道,人间平添连声旱雷。
天上九龙,个个皆有其特殊力量,如雷,就能发出雷声,震慑大地。
“雷,别那么激动,云做事自有他的主张,更何况云是不可能害我们的,何必如此惊慌?”无梦平静的嗓音像是一帖令人静心的药,雷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易缺的事给你很大的打击,他当年是因为全无防人之心才造成今日的伤害,可这不也给了我们前车之鉴吗?”电龙女娲偎近了雷,试图给他一点安慰。
前车之鉴?雷只要一想起易缺那时痛苦的模样,就觉得实在不该再帮人类了。可皇龙无梦偏要守什么天律,说什么天命不可违,雷倒觉得地龙易缺那时没把人类全埋在地下实在是一大失策。
无梦瞧了雷一眼,就知道他又想起易缺的事了,突然电龙女娲叫道:“地在动了,快,易缺的伤口又疼了,咱们快下去看看!”
***
“地牛翻身啦!大家快逃呀!”
“哇……妈妈……”
“快走呀!”
大地蠢动着,许多人家的房舍一一倾塌,百姓哭天抢地,可谁也想不到,今日的地动山摇,竟是几百年前的老袓宗所种下的祸根。
尧时,地龙易缺遵从皇龙无梦指示,下凡辅佐人类,却因缺少防人之心,向尧透露自身是龙的秘密,其后尧误信谗言,下令屠龙。地龙原掌地力,被伤之后,伤痛难治,地动亦比远古时频繁……
禹紧皱着眉,他的子民陷在天灾之中,他却无能为力,谁能叫地不动?河不泛?风雨不狂?
云英气的剑眉下,眼里是一片阴霾。
每次都是这样。禹凝视着云脸上愤怒与怜悯交织的神情。只有在天灾发生的时候,云才会有表情。
正在殿中一片沉默之际,派出侦查灾情的虞人(夏朝官名)匆匆进殿,殿口侍卫认出身分,并不阻挠。
“大禹君!河南灾情惨重,路上已经有饿死的人,流离失所的人民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安置,粮食和药材都很缺乏,河南州牧请求大禹君尽速救济灾民。”
“先下去吧!”禹的声音沉沉地传出,虞人连忙退出大殿。
他知道这次地怒非同凡响,却没料到如此厉害……禹飞快地转着脑子,“轩丘!”
“臣在!”一位满脸精悍的中年汉子随即走出。
禹快速下达号令,“着六事官员派遣兵士出动,协助灾民重建家园。”
“是。”轩丘得令去了。
禹又连发号施,在举曲等人接令出殿后,云蓦然出声。
“君上。”云朗朗星目中的阴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时的淡笑。
“爱卿,你可有良策?”禹急切地问了。他知道自己所下的策略尽是救急治标之法,他的确无良好的方法使百姓在下一场灾难中保得家园,安住生命。而云平日不轻易提出意见,但每一次有所建议,都是良方。
“君上知道威灵仙这味药草吗?”
“知道。其根可入药。”这和今日的地震有关吗?
“臣请君上下旨全国遍植威灵仙。”
“云卿……”禹知道云不会无的放矢,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君上,威灵仙之根不止可入药,它的根更是坚韧至极,可轻易留住土力,使人民的房舍更加稳固。”云平淡如昔的声音里透出一点笃定。
禹望着云。说实在,他并不认为种些威灵仙能对如今频繁的地动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云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半晌,禹才在满朝官员的怔忡下,大声下令,“传药师!”
地龙易缺痛苦地翻滚着,几百年前人类纯厚的脸在他迷蒙的眼中一一化成丑陋的贪婪,他们全都带着一种病态的眼光看他,像是想剥光他身上的东西,想挖尽他守护着的美丽东西──一种人们称为宝石的东西……
“吼——”易缺终于受不了地发出怒吼。
“易缺!别这样!快安静下来!”电龙女娲着急地大喊,却没想到自己的激动又向人间平添了一道炽电。
惊天动地的吼声!云心中陡然震动了一下,捻棋的手不觉也跟着一颤。
易缺本可藉吸地力减轻伤痛,但易缺心软,常不肯长留一地吸食地力,以免因吸食过多地力,而使良田变成荒地。所以易缺经常要拖着伤重之躯到处寻药。希望自己藉朝廷之力广植的威灵仙,能让易缺吸食其药力,以缓和伤痛才好……
禹敏感地察觉了他的异状,“云卿?”
云低垂的睫掩住眸光,落子。
一抬眼,仍是那抹若有还无的笑,“君上,该你了。”
皇龙,你可知易缺的痛?
***
辅臣府
汹涌的波涛像是被满天的雷电映得变了颜色,诡谲而恐怖;狂啸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地上的人类像是蝼蚁一般,带着恐惧的表情四处逃窜……
全部的龙都已经准备好,要为易缺出一口气了,但易缺虽然已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却还是鼓足了气,说:“别杀他。”
为什么尧害易缺至此,易缺还是揪着意识迷离的一刻,为他求情?
人类值得易缺如此?
云霍地翻身坐起。易缺的神色是那样坚决,众龙亦下不了手,最后只摧毁了宫殿便离去……
人类……云的眸光冷了下来。
他想起了在下凡辅佐禹之前,他和无梦的对话。
“无梦,你还是要我们下凡辅佐人类是吗?”云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
易缺的痛没有给你丝毫的醒悟吗?无梦。
“你难道不想见到人类在我们的辅佐下,进步加快的情形?”无梦道。
听了无梦的话,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悄悄下凡了。
云坐在炕上,叹了一口气,他彷佛看到九龙的命运,在一双看不见的手的拨弄下,慢慢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云看着窗外,揪紧了衣袖。就算是不可知,如果天命是要众龙一一折在人间,那么皇龙,我会先杀了你,破了天命!
***
水火二龙同时出现是很稀奇的,火龙炅也还罢了,但水龙水月也跟着来,实在令人怀疑易缺的情况是否已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了。
侍童端来茶后,便退了下去。云啜着茶,静静地坐着,炅和水月也都没有说话,室内却没有沉默的尴尬,有的只是自然的静谧,一种极熟悉、极舒适的无声。
日光透过窗棂缓缓斜照,一道光束映入室来,云笑了,“人间的茶好喝吗?”
“你招待的茶当然好喝。”炅放下茶杯,“云……你过得好吗?”
“过得很好啊。”是比易缺的情况好一点。云不愿话题落在他身上,便问水月,“易缺的情况如何呢?”
“易缺他……很痛苦,云,你有什么办法?”云的笑带着一些疏离,令人不忍,云承受着什么压力吗?水月不忍地看着云其实日渐消瘦的脸,很微小的改变,要有心的人才看得出来。
“我已奏请禹遍植威灵仙,其根可暂疗易缺之痛。”云淡笑。
炅闻言,登时满脸喜色,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在云面前说些什么才好,炅只知道,云的话一向都是有道理的。
“我会告诉易缺。”水月那深邃的眼望进云漂亮的星眸,他以为他会看见一丝情绪,但云的眼彷若一片夺人心魂的黑夜,令人着迷,但却也以同样的黑暗,掩去所有的波动。
***
皇宫
禹看着奏折,一件件大多是关于地动的灾情,及善后的情形。禹翻着翻着,突然想起自从那次严重的地动之后,民间渐渐流传着一个说法:所有的天灾都是由恶龙所造成的。甚至还编成歌谣:恶龙吼,就变天;恶龙怒,水就淹。
民间传说甚嚣尘上,禹多次在下朝后听到大臣们在讨论恶龙的事,但或许是无法证实或太过于虚幻,大臣们谈论的语气大多有些不以为然。
但禹突然想到,云似乎没有这样提过。云曾经提过龙的一次,是在那回他问是否有龙的存在时。还记得当时,云向他说了请龙还有屠龙的方法……或许可以问问云。
朝宗殿
“禹君,各地回报来的消息,威灵仙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没几天就全枯死了。”
出外视察的虞人眼角瞄着云,等候禹可能会有的情绪。
但大禹还未有所响应,底下就有其余官员发难。
“是呀!况且威灵仙只是药草,既无法止饥疗渴,又侵占农地!”梁计意有所指,朝中老臣有一大半纷纷附和。
“如此劳民伤财,倒不如赈济灾民来得实在!”桐老自恃位重,出口毫不留情。
满朝议论之声四起,禹虽然相信云自有道理,但流言烁金,云又只是温然站在自己的下首,一语不发。禹不想为难他,更何况云近来似乎是瘦了。
“云卿,”禹温和的问话不像责难倒像询问,“你是否该说明一下呢?”
“威灵仙药根极韧,臣以为可以紧抓地力,使人民先行重建屋舍。”云虽略低着头像是认错,语调却仍是一派淡然,似乎会不会被人责难,并不是他在意的事。“但威灵仙侵生农地,的确是很严重的问题。臣不顾近忧,只图远虑,确是臣的失误。请君上重重降罪。”
眼看满朝文武一个个兴灾乐祸的盯着云瞧,他再怎么想维护云也不能当作没有这回事。禹顿了一下,决定将过失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朝堂之上本该广开言路才是。云卿虽有建言之失,但朕不辨是非,匆促下令,才是今日事的起因。朕当罪己。”
“这、君上忧国忧民,一时无心之过,似不宜过苛!”桐老赶忙发话。他想扳倒的人是云,可不想让禹君以为自己逼人太甚。
桐老既已发话,朝中大臣只得纷纷响应。一场风波顿时消于无形。话题很快就转成如何加强赈灾的细节讨论了。
***
散了朝,云独自一人走至静心湖心的凉亭,那儿有风。令人愉快的风总能让他不知不觉地想起风龙雪舞。
那数千年的悠闲生活里,雪舞总是轻柔地拥着自己化出的云。在天上,其实名字也不是真的那么需要,不过他喜欢黄帝为他起的名,也喜欢雪舞笑着轻喃着云……
云想起雪舞那迷人的金碧双瞳,那是他看过最美丽的颜色。
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静心亭几时能有云雾缭绕?不自觉的,禹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把这梦幻的时刻打破了。
禹发现自己极喜爱沐浴在这片奇妙的云雾中,那感觉就像是云在自己身边笑着、不,还要更进一步,勉强要形容的话,就是他想象里的,云终于放下所有对人的隔阂,真心的在他面前笑着的那种感觉。
禹不自禁地轻唤了声,“云。”
雪舞?沉思中的云惊异地抬头,对上一双同样讶异的眼睛。
“禹君?”
禹有一瞬间的愉悦,那是不曾见过的,云的另一种神情。
“不知君上驾临,臣失仪了。”瞬间的惊异敛去,云又回到那种淡然的笑容。
禹向他走近几步,“无妨。”如果你能放下隔阂,真心笑一次给朕看就更好了。
“谢君上。”云略低头,一躬身不着痕迹地缓退了几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云!”禹忍不住出声叫他。
“臣在。”云行礼如仪。
朕甘愿为你担下所有罪责,你就连一步也不肯让朕多靠近?“怎么静心湖上会起这么一片大雾呢?”
“臣不通星象不懂气候,臣不知。”云又是那样淡然的笑容。
禹几乎忍不住要去扯住他。
“……那么云卿方才在一片天候异象里又想些什么呢?”
“臣想请君上下令全国广植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