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非墨微微一笑。「我以前便住在这里,你就睡在这间房吧。这里有衣服和食粮,累的话便到床上睡,无聊的话就四处走走。」
他摊开包袱,心思缜密的贺靖不但准备了他的衣服,连龙望潮的也有,更不用说床上已铺好被褥。龙望潮的确也累了,他走到桌缘坐下,拿起桌上的食物吃着。「你不吃吗?」他看向不知正在想什么的殷非墨。
「我不饿。」殷非墨将那几件衣服披挂起来后,只丢下一句:「你睡吧,我到外头去。」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
龙望潮心情烦闷。
心爱的被子自上回恶战后便消失无踪,加之睡在硬木板床上,难受得很,更没有殷非墨温暖的怀抱可以偎着,压根儿不可能睡得好。
如此睡了醒、醒了睡,直到半夜,龙望潮又醒来一回,见外头天色灼灼大亮若不是窗外悬着盏月,还以为已是白昼。
他眼神迷蒙的看着室内陌生的摆设,隔了许久才省悟这里是殷非墨旧时住处然而却不见殷非墨的人。
他起身推门而出,见月光如水水如天,淙淙水声伴着络纬秋啼,初月谷里静谧如世外桃源。
殷非墨人呢?
察觉茫茫苍穹下只有自己一人,纵使知道对方不会不说半句话便将自己丢下,但龙望潮心底仍旧升起一丝慌张;他踩在柔软草地上开始寻找殷非墨的身影,总算在右边一处花树交接的树丛后头找到那抹淡蓝身影。
他方要唤,却在看清情况后硬生生闭上嘴,只敢在十步远处悄声凝望。
只见殷非墨伏在一块石碑旁,双手紧拥着石碑,地上散落了几个空酒壶,空气里全是酒味。
清冷的月色下,殷非墨美丽的脸上爬满泪痕,眼底是他未曾见过的深情缱倦,只见薄红的唇开开合合,低醇的嗓音幽幽的说着话。
「重迈关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楼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捕衣?飞卿,飞卿啊……」(注:贺铸 鹧鸪天 半死桐)
恍若青天霹雳,龙望潮浑身僵直,看着前头无法介入的一方天地,心头的苦闷全在此时此刻化作一股剧痛。
他屏住气,蹑声的退离树丛,直至退了一大段路,他才拔腿奔回屋里。
他料不到……料不到那飞卿已死。更想不到殷非墨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温柔的语气,那么痴狂的情感……从没出现在自己面前过。
他如何争得过孟飞卿?殷非墨整颗心都被对方带走了啊!
对于沈白的出现,他觉得气闷不快;而对于孟飞卿的存在,他只觉得绝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梦中的男人还是那般文秀俊雅,就连蹙起的眉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温存风韵。「我是你的师父,更何况我还是狐妖?你这样是不对的,非墨,你……」
十七岁的年纪,少年美丽绝伦的脸上有着令人胆战心悸的坚决。
「我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男、是女,孟飞卿,我殷非墨未有一日将你当成师父,我受够了每晚幻想着你在我身下承欢而不能真正拥有你。我爱你、我要你,你绝不可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想逃!」
男人被他荒诞露骨的言词激怒,扬手便给他一巴掌。
「你……太狂妄了!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救你……」
少年冷静地承受这一巴掌,脸被打偏,更红肿起来,凤眸里却因而燃烧起更旺盛的征服欲。
「那你大可再将我这条命收回去……」他缓缓向前几步,见男人竟被他逼得节节后退,少年不禁笑了。「如果你舍得的话。飞卿,我知你舍不得我。」夹带着慑人情感的吻如滔天烈焰,瞬间将横亘在两人间的界线烧绝。
自此以后,初月谷内再无师徒,只有耽溺在爱情欲望里的……两个男人。
夜来幽梦忽还乡……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把天火让初月谷内只剩触目惊心的血红,像野地里盛开的、满山满谷悲鸣的红杜鹃,在短短一瞬间开绽,旋即凋零。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然而若你归去,我又何去何从……
「非墨,别哭、别哭……」
身穿淡蓝绸衣的少年伏在满身鲜血的男人身上,像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飞卿,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你若走了……我绝不独活,绝不!」
面色如雪的男人眸色一厉。「绝不准做傻事!我救你,绝不是要见你轻贱自己。」
「我不!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你等着,生同衾、死同穴,我不会在没有你的地方活着!」
「……我是劝不动你了。好,我要你答应我,十年,为我在尘世多活十年,如果十年后你仍找不到替代我的人,再来黄泉找我,别说你连我这请求也不答应。」
「……好,我允你,我为你再多活十年,只有十年!」
……十年内你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相信我,非墨,你会找到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大梦一场、大醉一场,待醒来,依旧是冷落清秋时节,唯有冰冷的石碑上,刻着怨恨倜怅时所留下的几个字——
爱人孟飞卿之墓
「飞卿……」
拥着粗砺透寒的墓碑,殷非墨将唇贴近,表情虔诚而肃穆。「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你开心吗?可是未来却已不是我所能预料的。」
天边透出一线曙光,殷非墨站起身,一件长衫却自他身上滑落至地面。
他拾起它,想到为他披衣的那人见到这情景肯定又哭肿眼,眉头不禁一拢。
第六章
秋日山里的清晨,就连呼吸的空气都像带着寒霜般冻人。
坐在水潭边,龙望潮将巾帕放入,捞起的时候又因冰冷的温度给冻得猛甩手来回数次,最后终于一咬牙将沾水的帕子往自己脸上一盖——好、冷、啊!上下牙齿都冻得喀喀作响猛打架。
可是,昨夜哭了太久,眼睛都肿成核桃大,不冰敷又不行。
不久,帕子上的凉意逐渐消退,他拿下它,想起连着三天赶路都没浴身,脱下鞋袜想来个濯足,偏偏一沾水就像被烫着一样,猛地一缩——
当殷非墨找到龙望潮的时候,就是见到这幅情景,龙家四少像条被捞上岸的虾子猛跳,裸足踩在地上,不但没洗干净,反而变得更脏。
虽然雁荡山位在浙江东南,气候已较金陵温暖,但时序已至秋末,山里的气温又比平地要冷上好几分,草尖树梢在秋日清晨都会结上一层薄霜。
过惯舒适日子的龙望潮自然难以适应。
见龙望潮看看脚底板,不死心又坐了下来要将双脚浸入潭水中时,殷非墨走上前将那对可怜的脚丫子握住。
「干、干嘛?」
龙望潮缩了下身子,瞧见殷非墨在看自己,忙将脸垂下,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红肿的双眼。
「想浴身?」没漏看龙望潮那对核桃眼,殷非墨只能在心头叹口气。
说了跟来只会更伤心难过,这不就是了吗?
「……嗯。」被殷非墨握住的双脚升起一股热麻感,龙望潮涨红了脸应了声。
他忙不迭的将脚缩回,以免再这么下去,身体又要起了不该起的反应,就连思想也会偏向邪恶一途。
自己……真是可悲啊,就算昨夜才看见残酷的事实,现下被这么一碰,脑子又开始晕颠颠,心头也升起想与对方欢爱的渴望……唉,这就是男人哪!
「将鞋穿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噢。」
殷非墨的声音拉回龙望潮游走的思绪,他连忙把鞋穿好,随着殷非墨绕过水帘,往里再走了一小段路,路越走越狭,最后弯身钻过一个小洞,又见一片新天地。
只见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一条溪流潺潺而过;而四周落英缤纷,柳条低垂,兼又杜鹃、紫薇、桃李,灿然开绽。
龙望潮看着眼前不合时宜的春景,不禁呆了。
指着临近溪旁的一个小池,殷非墨道:「那是天然的温泉池,就在里头洗浴吧。」言罢,他率先解起衣带。
「……等、等等,你干嘛脱衣服?」只有自己一人要洗,不是吗?
「这温泉可不是你一人的。」殷非墨好笑地睨他一眼。「怎么,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遍,看遍,还用得着害羞吗?」
微昂起头,他像是在回想一样,黑眸闪烁的促狭流光让龙望潮不用听见接下来的话,便先脸一红。
「我记得你左大腿内侧有颗黑痣,肚脐下方也有两颗。说起那话儿的长度……」殷非墨拉长话尾,意味深长地瞅着龙望潮闻言赶紧捂住的下半身,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道:「没反应的时候,长约是我一根拇指长,宽嘛,是两根半指吧;至于有反应的时候;唉,没差多少,大概是比我的中指长了一指节,大小嘛,三指就绰绰有余。」
详细描述完毕,最后再附加一记嗤笑。
那记讽笑成功踩在龙望潮敏感的自尊心上,立时引来他羞恼的嚷嚷:「听你、听你在放屁,本四少有那么小吗?」
「不都自称是『小』神龙了?」
一语双关,直教龙四少气结。
「胡说八道,我、我非要你改口!」
男性自尊岂容践踏,龙望潮一把扯下衣带;气愤令他忘记在光天化日下裸身的尴尬,没多久便将衣服脱个精光。
熟料殷非墨瞧了,竟发出「啧啧」几声,一脸悲悯。
「原来是我多算了啊……」
「你、你……」什么多算?明明是少算!少算了好几分!
殷非墨没再多说,也跟着褪去长衫,赤条条的走入温泉池中,然后回头望了不远处光溜着身子、气得猛跳脚的龙望潮一眼。
龙望潮原本是很生气的。只是在见到若有似无的白烟缠在殷非墨周身,衬托得他像个谪世仙人时,他美丽的五官、如瀑的黑发,再加上那具诱惑力十足、结实不带一丝赘肉的胴体,令他怒火倏熄、口水暗吞;目光滑落,来到对方修长的双腿与形状漂亮的「那里」,唾液分泌瞬间加速。
殷非墨一勾手,「过来,傻站在那里不冷吗?」
顿时像被勾走七魄,龙望潮如游魂般轻飘飘地飘至殷非墨身前。
通常这个时候殷非墨会给他一个吻,再之后便是在这温泉池里云雨巫山了吧?
龙望潮不能否认自己现在非常的雀跃期待,当殷非墨伸出手拉着他一同在池内坐下时,他早已自动自发的贴近殷非墨。虽然到最后一步会很痛,不过如果能让殷非墨心头因此有他,他会忍受的。
为了让殷非墨爱上他,他已想好对策。
那便是借着他正青春的肉体让殷非墨沉迷而无法自拔,之后再一点点、慢慢进展到心灵上的层次……
瞧出对方眼底的期待,殷非墨好笑地扬高唇,顺着龙望潮的期望低下头;龙望潮连忙嘟起嘴、闭上眼,怎知没迎来预想的吻,却迎来殷非墨噗哧一笑。
殷非墨学着龙望潮之前在徽州客栈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你,想用肉体绑住我是没有用的噢。」
什么?龙望潮霍地睁开眼,烫红脸怒叫:「你、你……」
作啥连这个也猜得到?没道理啊,究竟是谁泄露天机的?
龙望潮还没叫完,便被殷非墨扬笑揽入怀中,封住叫声,顺应民意来了个热吻。
沾着温水的手指滑过他光裸的背脊,湿滑略带酒气的舌溜过他口中的每一寸,为他带来一阵酥麻与悸动;龙望潮方想采出舌与殷非墨纠缠,他却倏地退出,不再深吻。
「就这样打住吧。」殷非墨松开手,竟自顾自的捧起水开始沐浴。
「为什么?」难掩心中失落,龙望潮愣声的问。
殷非墨动作稍停。「想听实话?」见龙望潮点头,他薄唇抿起,表情在蒸气中显得隐晦不明。「好,我告诉你实话——因为我怕喊出飞卿的名字。」
***
因为我怕喊出飞卿的名字。
当殷非墨神色稀松平常、毫不犹豫的吐出这句话时,龙望潮浑身的血液几乎在同一刻冻结住。
昨夜的绝望同时袭上心头,竟让他一时三刻说不出半句话、吼不出半个字。
「这个初月谷里,充满我与飞卿六年的回忆,就连你现在所待的池子,飞卿生前天天来。从我回到这地方的那一刻开始,心中所思、所念、所想的,全都是飞卿,没有一刻停止。所以我无法保证拥抱你的时候,口中不会唤出他的名字。」
殷非墨淡声说完,站起来将身子擦干,开始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待系上衣结后,他回头看向呆坐在池内的龙望潮,眸色冷然。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可以全告诉你,端看你是否承受得了,看来今天只能说到这里。」仰头看了看天际,他又道:「要下雨了,你泡完澡就回屋子去吧。」
实话往往比谎言更为伤人,但既然对方不愿放弃,那么他选择伤害他;反正,迟早都要再经历一回。
龙望潮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穿上衣服并追到殷非墨身后的,当他跑到树丛后方时,头发遗滴着水。
见殷非墨一如昨晚爱怜不舍地抚摸着那块刻上孟飞卿三字的石碑,他再忍受不了绝望与伤心。
他颤声道:「我要知道……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他要在今日里把殷非墨与孟飞卿的一切都弄明白!
「好,我告诉你。」殷非墨轻抚着那块石碑,语气清冷。「孟飞卿十五年前救了伤重垂危的我,他收留我并教我武艺剑术,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为他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而他,是狐妖、是男人、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的爱人!九年前我为了救他,抢遍众多门派珍贵药材,与他们结下诸多仇怨,但我不后悔,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会爱着池。
他转过身看向脸色惨白的龙望潮。「这便是我的过去,你要知道的过去我说完了。」
「那……我算什么?」费了好大劲,龙望潮才自紧咬的牙关中迸出破碎不成语调的话:「那在你的心中,我又算什么?或者你根本就从没将我放在眼底?为什么要一辈子爱着已死的孟飞卿?他不存在了、他死了,可是我却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你为什么……」
还没说完,殷非墨倏地拧起眉,口气不善地喝斥:「住口!」
龙望潮安静下来,他怔愣看着从未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火的殷非墨,全身窜过阵阵寒意。
原来,天空已飘起雨。
带着仲秋与山里冰冷温度的雨丝黏附在他身上、发梢,仿佛一张绝望冰凉的网,自外而内将他层层包覆,冻得连心都冷了。
殷非墨厉声道:「别再让我听见你说那种话!飞卿没死,他一直在我的心中未曾离开过!我爱他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更改,若你妄想我有朝一日会淡忘……」他扬起眉,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不可能,到死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