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讶异地看著他,良伟跟小时候没两样,皮肤白白的,脸圆圆的,这几年是长高了些没错,但还是比她矮上一、两公分,不像那个项朝阳,仿佛餐餐吃肥料似的,本来只跟她差不多高,现在竟然超过她足足半个头,甚至比项伯伯还高……
可恶!她想那个讨厌鬼做什么!那种四肢发达的男生怎能跟她弟弟相比!
回过神,钱良玉对弟弟说:“你明天再去找那个女生不是一样?”
“不一样啦,我想当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人,姊,我……我真的很喜欢她。”
看见弟弟情窦初开、脸红红的模样,钱良玉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怪异,但是她的理智仍在。“还是不行,要是妈知道我把钥匙给你,我会被骂。”而且她不放心他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门。
“拜托啦……姊,我只要去一下下就好,她家离我们家很近,骑车不用十分钟就到了,我保证马上回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人家说不定早睡了,而且你现在去找她,就不怕给她爸妈看见?”
“她朋友跟我说她爸妈出国去了,而且她也没那么早睡。”他早就打听好了,现在就欠交通工具。“姊,拜托拜托拜托……我一个钟头内一定回来,爸妈绝对不会发现。”
钱良玉知道自己对弟弟就是无法硬起心肠,每次都这样。
“一个钟头太久了,你把礼物给她就马上回来。”她刻意板著脸又嘱咐。“骑车不要骑太快,安全帽要戴。”
“没问题!”钱良伟高兴得咧大了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下不为例。”钱良玉打开抽屉,把机车钥匙交给他。“快去快回,一到家就把钥匙还来,我等你。”
钱良伟兴高采烈却不忘小心翼翼地离开,几分钟后,钱良玉听到房子前传来的隐隐摩托车声,不过只有短短片刻,不至于吵醒睡在后侧卧房的父母。
钱良玉的目光重新回到课本上,但很快发现她难以定下心来念书,事实是,她开始有些后悔把车钥匙给良伟了。良伟信任她,总是把不想让爸妈知道的事告诉她,她喜欢这类两人共享的小秘密,因为这样使她觉得跟弟弟很亲近,而他们的感情也的确很好。
但是她就是不喜欢他在三更半夜出门,万一他遇上坏人怎么办?或是给警察抓到他无照骑车呢?
真讨厌……她烦躁地合上书本,决定等良伟回来再继续温书,不过她会先好好地骂他一顿。
然而,她一直没等到自己的弟弟归来。
在漫长的数小时中,她懊悔、生气、担忧、坐立难安,明明眼皮已经沉重得睁不开,可是又不敢上床,即使最后浓重的睡意战胜了她的意志,她也是趴在书桌上睡睡醒醒,耳朵竖得高高的,怕错过了车声。
她想叫醒爸妈,对他们据实以告,可是又怕良伟怪她出卖他,也怕妈妈责备她,怪她没照顾好弟弟。
直到凌晨五点半左右,尖锐的电话铃声响遍整栋房子,钱良玉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想,一定是良伟打回来的,她应该松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反而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慌掐住她的心脏,就像恶魔的手。
几分钟后她就知道,那是一通来自地狱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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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恶梦,她不断告诉自己。
钱良玉痴愣地站在这个处处都是白墙壁的冰冷走廊上,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一个穿著白袍的男人和两个警察正跟她的爸妈说话。
他们说,良伟在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到了。
他们说,良伟没戴安全帽,头部受到重击,即使他们已经尽全力抢救,仍是无能为力。
他们说,他们很遗憾……
他们都是骗子!大骗子!良伟只是出门一下下,很快就回家,他保证过的……他向她保证过的……
钱良玉想大叫,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医生,你弄错了,那不是我儿子……”钱母紧揪著医师的袖子,声音颤抖,两眼瞠到一种骇人的大小。“死掉的不是我儿子,你们都弄错了……我家良伟还在家里睡觉……”
“秀枝,你冷静点……”钱父哽咽,硬是把妻子拉开。“医师已经尽力了,这是命啊……”泪水从那张平凡的老脸上滑下。
“都是你!都是你的错!”钱母完全失去理智,边挣扎边嘶喊著:“你为什么要教他骑车?你为什么要给他骑那辆老爷车?为什么要让他骑车出门?你说啊!你说啊!”
“我没有──”
“妈,钥匙是我给良伟的。”钱良玉终于开口,可是她不确定有没有人听见,因为那个声音遥远得不像她的。
“你说什么?”钱母骤然转头。“你再说一次?”
“车钥匙一直在我那里,是我给他──”
啪!
钱良玉的话尾被狠狠的一巴掌打掉,纤瘦的身子整个跌坐在地上。
“秀枝!”钱父抱住妻子,嗓音粗嗄,钱良玉在父亲脸上看见伤痛跟谴责。
“是你!”钱母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害死良伟!就是你!现在你弟弟死了,你高兴了吧?!作孽啊!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女儿?老天爷,为什么祢要这样惩罚我?真是作孽啊──”
“妈……”
“不要叫我!我没你这种女儿!”
“秀枝!别说了!”
“钱太太……”医生和警察同时喊出声,死亡这种事,资历再深的人都不可能习惯。
钱良玉缓缓爬起身,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一步一步地,她退到墙边,她必须靠住某种东西,否则她站不直身子。
“我儿子啊……还我的儿子来……他才十五岁……还我的儿子来啊……”
钱良玉看著母亲声嘶力竭,父亲泣不成声,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麻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她再也听不见。
她靠著冰冷的墙,双手环绕著自己,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个旁观者,灵魂已离开了身体飘到天花板上,正冷眼往下看著这一切……
妈妈恨她。从那双怨毒的眼睛里,她知道妈妈恨她,可是妈妈说的没错,是她害死了良伟。
如果不是她……良伟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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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良伟下葬之后,钱家所有亲朋好友都回到钱宅,聚集在客厅、前院中。
由于某种项朝阳搞不清楚的忌讳,他没有跟父母一起到殡仪馆,但是仪式结束后,他也跟著来到钱宅。这天,他穿上除了学校制服之外,唯一的一套白衬衫与黑裤子。
痛失爱子的钱妈妈正痛哭流涕,钱伯伯跟一票亲戚在一旁安慰、平抚,项朝阳四处搜寻,却始终不见钱良玉的踪影。
他已经有数日没见到她,向来开明的爸妈反常地禁止他过来打扰邻居,他们认为钱家需要几天独处,需要时间适应失去亲人的痛。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想确定她没事。
他对于钱小弟的意外身亡很难过,夜里也偷偷地哭了几回,可是他更担心的是小玉,他知道她有多么疼爱弟弟,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他总认为,死掉的人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什么感觉,真正承受哀伤跟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只要想到小玉伤心欲绝,他的胸口就闷痛。
趁著没人注意,项朝阳溜上了钱宅二楼,来到钱良玉的房间前。
他谨慎地敲了两下门,轻轻喊道:“小玉,你在里面吗?”
房内没有回应,他又叫了一声,结果仍是相同。
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在里面。他伸手旋了下门把,门没锁,他决定进入。
房里有些暗,日光被厚厚的窗帘挡去大半,他只曾从屋外朝窗子丢小石子,从未进入过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橱柜和一张附著架子的书桌。一抹瘦瘦的身影就落在床和书桌之间的地板上,沉默得犹如家具的一部分,项朝阳觉得胸口又紧了紧。
房里的气氛令他难受,他带上门,直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驱走满室的阴暗。
这样好多了,他想。他转过身,瞧仔细了钱良玉,震愕地杵在原地。
她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墙,两手抱著膝盖,细细瘦瘦的手背上看得见青色的血管,原就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丁点血色,两边眼眶下,是淡紫色的阴影。
她一动也不动,只是木然地注视著前方,而那双眼睛,空洞得让人心惊。
她看起来比死人还像个死人。
活了十七年多,项朝阳首次尝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小玉……”他喊她,可是她仍旧没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畔坐下,好想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可是他不敢,她像个玻璃做的娃娃,没有生命,没有灵魂,一碰就会碎。
他陪她静静地坐著,很无措、很沮丧,长辈们常常说他嘴巴甜、很会说话,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嘴巴好拙,想不出该说什么安慰她。
楼下的钱妈妈哭得天地变色,小玉却只是沉默地坐著,安静得教人害怕。
她为什么不哭?要是她哭,至少他可以替她拿面纸,而不是像个没用的笨蛋,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一向很怕女生哭哭啼啼,可这时,他宁愿小玉能痛哭一场,能把情绪发泄出来,而不是把自己缩在某种壳子里。她这种样子不健康、不对劲、不自然,也让他很不安。
“小玉,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好不好?”他劝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轻柔语调。
她缓缓转头,仿佛现在才意识到项朝阳的存在,那双黑幽幽的眼眸让他联想到森林里迷路的无助小动物,她看了他几秒,再次别过脸。
“我……哭不出来。”她垂首,更加抱紧膝盖,低低浅浅的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应该要哭,可是我哭不出来,刚刚在葬礼上也一样……也许我真的很冷血……也许我是受到诅咒,因为我害死了良伟……所以老天罚我没有眼泪……”
项朝阳觉得心脏好像又被划了一刀,好痛。小玉从来没用这么柔顺的口吻跟他说过话,说他犯贱也好,不过他真的宁愿她像平日一样摆脸色给他看,而不是像这样了无生气,令人心疼。
“那是个意外,跟你没有关系。”他听到钱伯伯跟他爸妈之间的对话,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道:“如果我没给他钥匙,良伟不会骑车出门……是我害死他的,就是我……我偶尔会偷偷嫉妒他,因为妈妈总是对他偏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希望他死,我真的没有……但是我还是害死了他……”
“那是个意外。”项朝阳试著告诉她。“如果真要怪谁,也该怪那个闯红灯的司机,不是你的错。”
“你不懂……如果我没答应让他骑车出去,他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还会活著……我比他更常骑车,该死的人是我……”
“不要这样说!”她的不断自责让项朝阳既挫败又忍不住恼怒。她为什么要那么顽固?为什么都说不听?
“你怎么不说如果良伟懂事一点,他就不会半夜出门被车撞?”他知道不该批评死者,可是他真的无法忍受她继续钻牛角尖。“你怎么不说如果良伟负责任一点戴上安全帽,他就不会重伤不治?”
钱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双眸在瞬间燃起怒火。
“不准你说他坏话!”她一气之下伸手推他,可是推也推不动。“你走开!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项朝阳脸上出现了超乎年龄的强硬与固执,接著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如果’有用吗?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你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推不开他,她索性用打的。“不用你来管我家的事!滚出去,滚出我的房间!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走开!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她从来不曾使过暴力,可是她停不下来。
骨感纤细的双手打起人来其实很痛,但是项朝阳咬牙忍了下来,任她打。痛归痛,她的怒火却带给他莫名的心安,至少她不再把所有的伤痛锁在体内。
她捶著打著骂著,直到筋疲力喝,当她落下第一滴泪水时,项朝阳不假思索地将她揽入怀里。
“哭吧,小玉……尽量哭……”他紧紧环住她,漠视她的挣扎。
“我好讨厌你……”她甩不开他的铁臂,终于放弃,把脸蛋埋在他的肩窝,泣不成声。“我好讨厌你……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话……为什么你总要惹我生气……良伟他……他……呜……”
项朝阳鼻酸,眼眶跟著红了,却如释重负。“我知道我浑蛋,老是让你发火……以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她放声痛哭,倾倒出多日来积郁的所有伤痛,项朝阳轻拍著单薄得不堪一击的背,任她把鼻涕眼泪抹在雪白的衬衫上。
“乖,哭出来就没事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他不断地轻声哄著,过了不晓得多久,剧烈颤抖的纤弱双肩缓和了下来,原本的哭声也转为低低的啜泣。
然后,事情不知怎么地就发生了……
他不是故意的,项朝阳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渐渐意识到,怀中的人是个女孩,她的颈间香香的,有种非常干净甜美的气息,那两团软软的、女生特有的突出部位紧紧地抵著他的胸膛,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反而全身热了起来。
这跟不久前球场上那个兴奋又带点恶作剧性质的拥抱截然不同。老天,他的生理反应居然选在这种场合蠢蠢欲动!
他有些心慌地松开她,想用衣袖替她抹眼泪,可是当他对上那张惹人心怜的苍白脸庞时,又忘了原先的打算。她真是漂亮,眉毛漂亮,眼睛漂亮,鼻子漂亮,还有那两片粉粉嫩嫩的嘴唇……更是漂亮得让他想尝尝味道。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果然,她的唇软软的、香香的,比他想像中的更甜蜜。项朝阳闭上眼睛,继续沉醉在那种美好的触感中,可是不到两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开,然后──
啪!
“你干么又打我?!”他捂著脸,这次忍不住大叫出声,忿忿不平地瞪著已经爬起身、跳到几尺以外的钱良玉。
“你还敢问!你还敢问!”她暴跳如雷、激动不已,泪痕犹在的粉颊红得快滴出血来,却不知是出于羞赧还是出于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