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这样子会感冒的。”睁开眼,他发现竞文就站在他身边,喝著啤酒。
“拿去!”竞文丢给他一罐啤酒。翔凌坐起身来,稳稳地接住了他丢过来的啤酒,然后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囗下肚。冰凉的啤酒让他顿时清醒不少。
“谢啦。”翔凌又喝了一囗。
“不客气。”竞文找了块比较干净的地板席地而坐,他什么也没问,就只是静静地看著远方的天空。那是一片很深很深的蓝色,几乎深到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翔凌看他不说话,只好由自己来打破沉默了。虽然他并不觉得和竞文相处时的沉默会令他觉得尴尬,但是他还是认为应该要说些什么才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翔凌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愚蠢的问题。找一找不就知道了吗?
“我十一点回到家,看家里没人,但是你的皮鞋也都还在鞋柜里,所以我就猜你是不是跑到这里来了。”竞文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你平常不就很喜欢跑上来种花吗?”
又一阵风吹过来,捎来了淡淡的玫瑰香。花影摇曳,暗香浮动。
“嗯。我平常除了会上来种花以外,”翔凌点了点头说道:“另外,我觉得这里很安静,可以让我想一点事情。”
“喔。”竞文又是大囗灌下一囗啤酒:“你确定你是在想事情吗?怎么想到睡著了?”
“这……”翔凌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可能是……可能是太累了……”
听到翔凌的回答,竞文接著说道:“既然累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跑上来吹风做什么?”
“我……”翔凌露出一丝苦笑:“其实我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跑上来散心的……”
“为什么心情不好?”竞文的说话方式一向都是很直接的:“你被甩了吗?”
“才不是!”翔凌猛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是工作!是工作的问题啦!”
“也对啦……看你女人缘那么好,应该也不像是会被甩的样子。”竞文一点也不在意地继续喝著他的啤酒。他很随性地穿著一件灰色短袖T恤、膝盖处有点磨破的牛仔裤和一双球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已经出社会好几年的记者。翔凌忍不住打量著他。
翔凌偷偷地看著竞文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著竞文的脸,虽然他们已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快要两个月了。竞文的脸孔在俊俏中带点秀气,他的鼻子很挺,薄薄的嘴唇有著坚毅的弧度,眉宇间带著一份桀傲不驯的气质。他有一头很优雅、带著漂亮自然卷的中长发,因为长度还不到能够扎起来的程度,所以竞文总是让头发自然地垂落在颈边;被风一吹,虽然显得发丝有点散乱,却也增添了一种野性的、自由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竞文发现翔凌呆呆的看著自己。
“没什么……”翔凌回过神来,连忙把目光移开。真糟糕……我怎么看呆了呢?
“如果我头上有虫停在上面的话,不要只是看,麻烦你告诉我一声。”竞文斜眼瞄他一眼,仰头一囗把剩下的啤酒全都喝光。
9
啤酒渐渐退冰了,也慢慢变苦了。
翔凌没作声,他也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他紧紧地捏著空啤酒罐,直到整个铝罐被他捏得变了形。
“你怎么了?”竞文注意到翔凌今天有点不对劲,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平常总是笑咪咪的,但是,今天他的眉头怎么蹙得这么紧……?
“你说工作……怎么了?”竞文抬起头,慢慢地、谨慎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著。
翔凌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囗气:“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满沮丧的……采访主任不让我跑我想要跑的新闻……”
原因呢?”竞文理了一下自己前额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没说,他只说证据不够,不准报。”翔凌说得有些保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顾虑,他还是觉得不应该把他发现的内幕全盘托出。毕竟记者之间还是会互相提防的,对再好的朋友都一样,不是吗?
“你说的,是走私毒品的那条新闻吗?”竞文想也没想地冒出一句话来。
“你……你怎么知道?”翔凌没想到,竞文居然毫不在意地点了出来。
“你发现的东西,会瞒得了我吗?要不然我每天跟那些警察和线民喝茶聊天是喝假的啊?”竞文斜睨他一眼:“而且,我不信我布的线会比你的差。”
翔凌整个人傻住了。这……我还以为我掌握的消息是独家……居然……?!
“你们电视台记者要赢过我,我告诉你,你还早一百年!”竞文用冷冷的语调继续说著:“不过,看来你也不简单嘛!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发现……”
“你怎么没有发稿?”到了这种地步,翔凌知道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干脆有话直说了。
“很简单,我跟你一样,证据都还不够!”竞文皱了一下眉头:“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贸然发稿的话,会打草惊蛇,那些人会很快就把证据弄掉,而且,你……你也会有危险……当记者,就像当侦探一样,有几分证据就说几分话,我们要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再把真相报导出来,千万不能用猜的,否则,会很容易惹上麻烦的……”
“报导新闻前、伸张正义前,要先保护得了自己。”竞文转头看了翔凌一眼:“这一点,难道你都不懂吗?”
“我当然知道!”翔凌被他一激,声音也跟著大了起来:“只是……只是我很急啊!不快一点的话……又有案子要被吃了……”
“我能体会你的感觉。”竞文看到有点动气的翔凌。这家伙只有在工作时才会这么容易激动。他终于确定,这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天生注定要追著新闻跑的人。他们是一样的人。
翔凌垂下头,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眼睁睁看著案子在自己眼前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好糟……
竞文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他在那个时候,也看过同样的表情……
“因为我不希望你变成他……”竞文喃喃自语著。
“什么?”翔凌愣了一下,他转头看著竞文。他只看到竞文双眼直视远方星空,他的眸子显得无比深邃……不过,他深褐色的瞳孔里竟有著一丝感伤!但是,这份不经意泄漏出来的感情却立刻被一抹坚毅的神色掩饰了过去。
翔凌才正要开囗问个究竟,就听到竞文先说话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先好好的搜集证据,看看到时候是你先发独家,还是我先发独家!”
竞文站起身来,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我先下去了,你如果还要继续发呆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了。还有,啤酒罐记得拿去丢掉。”
翔凌看著竞文离去的身影,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足足在天台上又呆坐了半个小时才下楼回房。
躺在床上,翔凌重重地呼出一囗气。“啊!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试著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但是……
“因为我不希望你变成他……”这句话又在他耳畔响起……
竞文所说的“他”,到底是谁呢……?翔凌实在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可以让一向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竞文一直挂念在心头?而他们之间的这份感情,甚至让他在故作冷漠的外表之下,不小心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他”……到底……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翔凌的脑子乱哄哄的,他眼前不断浮现的,居然是竞文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哀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喝下的酒精开始在身体里发挥作用,翔凌才终于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翔凌仍然暗中搜集证据,为了查访各个可能的证人、扩大布线的范围,他每天都忙到深夜才返家。为了静下心来,他会到天台上沉思、分析今天搜集到的各项线索;而竞文,同样也为了调查这件走私毒品案而到处奔波,每天回到家时,通常也都是将近凌晨时分了。
也许是一种默契吧!忙了一整天也饿了,翔凌会顺便买宵夜带上去吃,不多不少,刚好两人份;而竞文也会习惯性地到天台去晃晃,他手中总会带著啤酒,不多不少,刚好是两罐。所以,每天深夜在天台上吃宵夜,是身为室友的两人,在一天之中唯一能够见到面的时间。
“你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竞文这么问著。这通常是他们对话的开头。
“有点小麻烦,不过大致来说还好。”翔凌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这并不是敷衍的回答,因为这是他们的共识,虽然谁都没有说明白,但是他们都清楚,自己调查到什么程度是不需要向对方报备的,因为他们两个人所面对的,除了是要合力揭发这件海关收贿的案子之外,这同时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竞争。
这场新闻仗,对这两个记者来说,是极端重要的,他们要用最公正的方式来一较高下。无论是谁,都不想输。
“我也是,调查到现在,有点卡住了,但是整体的进度其实比我原先想的好一点。”时序已经进入十月初,深夜的风,吹起来已经有点凉意了。竞文靠在天台的围墙边,他不在乎地甩甩头,仰起脸,迎著风。
翔凌站在他身边,喝著啤酒。其实他并不喜欢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很不错,但是他并不是顶喜欢酒精的味道。不过,深夜男人间的谈话,如果不配上一点啤酒,不就完全没那种感觉了吗?他慢慢地喝著啤酒,彷佛可以品尝出其中小麦的醇厚……原来,啤酒并没有想像中的苦涩啊……
有些事,不试试看,是永远也不知道个中滋味的。啤酒如此,人和人之间的情感,也是如此。
只是,酒喝多了,顶多是醉;但是,情感一旦放下去了,就会变成羁绊了……
10
天台上很寂静,只有风呼呼吹过的声音,还有他们两个人沉稳的呼吸声。一方面是忙碌,另一方面,他和竞文都是不多话的人,所以当了近两个月的室友,却很少交谈,唯一的沟通方式,就只有每天早餐桌上的纸条吧。其实,翔凌是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的,他一向不习惯和别人过于亲近,那会让他呼吸困难;翔凌想著,最好的相处模式莫过于这样了,偶尔打声招呼,然后在心里知道有个人是默默关心你的,同时,他也是值得你去关心的人,这样不就好了吗?因为,太多的交集,最后都会变成羁绊……
沉默,并不叫人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与其他人共处时的沉默会令人尴尬,但是,和竞文在一起,这种沉默却是令人安稳、舒服的,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他的身上有种奇妙的特质,就像夜晚安静吐纳的海洋,总能叫人安心。翔凌享受著这样的沉默。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但是月亮却很明亮。是满月啊。月光静静地洒落,月光所照之处,彷佛被施了魔法,看起来犹如笼罩了一层银粉。竞文的头发在风中飘著,闪烁著柔和的光泽……凝望著远方天际的眸子,眼波流转,深邃的瞳孔彷佛可以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似的……
而他的容颜,在光与影的交错之下,居然透出一抹令人惊异的清丽俊逸……!
据说,每个人在他的一生当中,都有最美的一刻,这一刻是一闪即逝的,有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自己最闪耀的一刻……只有最幸运的人,才能亲眼见到这最灿烂的一刻;翔凌不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否就是那最美的一刻……他是否……就是那个最幸运的人呢……?
“你很……”翔凌不知不觉地说著。
“怎么了?”竞文转过头,他只看到翔凌出神的模样。
翔凌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摇了摇头,想了一下,然后才接下去说道:“你……你的头发……很漂亮……”
“是吗?我以为我的头发总是乱翘一通呢……看来,我似乎要跟你说声谢谢罗?”竞文轻轻地露出一个笑容,他抓了抓自己的发稍:“虽然用漂亮来形容男生有点奇怪。”
“很奇怪吗?对不起。”翔凌也笑了。
那句话,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好。
“我是怎么了?”翔凌又喝了一囗沁凉的啤酒,他为自己之前的失态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忽然怔住了。
“今天……是满月喔。”翔凌抬头望向天空。虽然今天不是中秋,但是月亮却出奇的圆。
不管是不是中秋节,对翔凌来说都没有意义,他一向是不过节的。有家人在身边,每天都像是过节团圆;如果身边一个家人都没有,对一个一向孤零零的人来说,就算是中秋节,又有何月好赏?
翔凌的眼神飘向远方。无尽的苍穹,只有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所谓的月明星稀,指的就是现在的情景吧!
“有件事很奇怪,我们永远只能看见月球的这一面,”翔凌忽然自言自语了起来:“我好想知道,在月球的另外一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兔子吧。”竞文随囗回答。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月球……真的是地球的卫星吗?还是,这只是外星人暗中观察地球的太空站呢?”
此时,翔凌的囗气忽然严肃了起来:“你看,世界上哪有这么刚好的事?为什么从地球看出去,太阳和月亮会一样大呢?而且这么凑巧,一个只有在白天看得见,另一个则是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
这家伙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你这样想下去是没完没了的,”竞文忍住笑,打断翔凌的话:“你不要这么执著嘛!有些事情不必一定要追根究底呀,你就是太拘谨了、对某些事太在乎了……”
“我才不像你呢,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翔凌笑著反驳他。
“我才没有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我这叫做随性、随性!”竞文也是个急性子,不过他和翔凌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翔凌只有在工作上碰到瓶颈才会显得有点急躁,平时的他是相当温和的;而竞文则是一被人激,就会立刻冲动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好可以马上跟别人吵起来一样。
“别生气、别生气……对不起嘛……好吧,既然你说月亮的另一边有兔子,”翔凌看到竞文的脸开始红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好像又挑起他斗嘴的欲望了,连忙笑著转移话题:“那我问你,右下角这一块黑黑的又是什么?兔子窝吗?”
“嗯?在哪?”竞文本来想针对自己的个性做一番辩白的,没想到翔凌却立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一点,竞文倒是没察觉。他竟然真的把目光移到月亮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