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钟,闹钟响了,竞文痛苦地爬下床,眼里充满血丝。他知道自己今天势必要继续追这条新闻了。他拉开窗帘,他原本预期会照进一道刺眼的阳光,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没想到,外面的天空却阴沉得跟打翻了墨水似的,豆大的雨不停地下著。
看来,台风果真来了。最近忙著在线上采访,倒是完全忽略了台风正在逼近的消息。不知道立骐那边怎么样了?她现在应该是在中央气象局忙得不可开交吧!
竞文随手抓了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牛仔裤穿上就出门了。他的头发一向是让他有些困扰的,因为有点自然卷,所以一直会乱翘。凌晨他冲完澡,还没等头发干透就睡著了,因此,在出门前,他不得不抓了点发腊抹在头发上。竞文留著微卷的中长发,看起来比较像学生或是性格的艺术家,而不像跑社会新闻的记者。
那件命案,在今天就宣告侦破了,凶手是死者的前男友,因为感情和金钱的纠纷而痛下杀手。
“竞文,我看你把这则稿子交一交就回去睡吧!你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由于这件案子快速侦破,因此总编特地准他早点回家休息、养精蓄锐:“台风在今天晚上应该就会登陆了,这次可是强烈台风呢!我看这次灾情应该会满惨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支援。”
“我知道。”竞文点了点头。他决定回家还是看一看气象报导好了,也许这次灾情真的会满惨重的,他可得好好关心一下。
回到家,竞文立刻打开电视。他其实很少看电视的,因为他老觉得电视新闻没什么营养,它能提供的也只有“快速”而已,至于内容实在是一团糟。SNG的即时画面显示,强台已经逼近了,各地的风雨都不断增强;而守在中央气象局的立骐,明显看出她已经冒出黑眼圈了,虽然她强打起精神,但是脸上冒出的几颗小痘子却连妆都无法完全掩盖住。她已经很累了。
竞文拉开客厅的窗帘,看到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狂风暴雨。他开始担心这窗子能不能禁得起这般强风?是不是应该在窗户上贴几条胶带还是什么的?啊,对了,翔凌怎么还没回到家呀?他已经出门整整一天了,该不会在这种台风天还要应酬吧?虽然竞文和翔凌还不是很熟识,但是基于室友的立场,他还是满担心翔凌的安危的。
此时,电视机中忽然传来新闻主播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今年的第十一号台风已经从东北角登陆了,目前各地都笼罩在暴风圈内,暴风半径达到三百公里。至于东北角海岸的情况如何,现在我们就立刻连线记者郑翔凌……”
连线……记者……郑翔凌……?记者郑翔凌?!
竞文整个人怔住了。
他……他也是记者?!还是我最讨厌的电视台记者?!开什么玩笑?!
没错,画面上出现的,正是翔凌。竞文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听到电视新闻在说什么了,他就像看著默片一样。他只能呆坐在沙发上,看著电视里的,他的室友,在风狂雨骤中报著新闻。
翔凌虽然穿著雨衣,但是他的衣服已经湿透,猛烈的雨势把他全身上下都打湿了,好几次他甚至被强风吹得站不稳脚步;他戴著一顶棒球帽,不过头发仍是湿漉漉的猛滴水,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这样的形象,和他所认识的郑翔凌完全不同,完全就是两个人!
平常的翔凌,一定会把自己打点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他的衬衫和长裤永远都会烫出折痕,皮鞋也一定擦得晶亮;至于头发,也不像自己的头发会乱翘,他的头发一向非常安分。翔凌总是会让自己处在最佳状态再出门,不像自己,常常随便套一件T恤和牛仔裤、穿著球鞋就冲出去了。
不过……现在的翔凌,却因为疲累过度,眼中也是布满了血丝,而且情况和自己相比,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到底在忙什么?忙台风的新闻吗?但是台风的新闻不是立骐主跑的吗?啊!对了!电视台记者分线没有像报社分得那么细,如果有什么大条的事,通常记者都是需要互相cover的……也真是难为他了……
但是,话说回来,立骐当初要帮我找房子时,为什么不说清楚我未来的室友也是个记者呢?郑翔凌明明就是她的同事啊!为什么立骐只说是“一个好朋友”呢?还有,如果电视台的记者常常要互相cover跑新闻的话,这也就表示翔凌也有可能跑社会线罗?这样可不行!
我们跑同一条线,如果哪天我掌握到独家线索,岂不是很危险?!怎么能保证线人打来找我的电话不会被翔凌接到呢?!天啊!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一定要搬家!
竞文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他的确是有点生气的,他怀疑立骐有告诉过翔凌自己是报社记者的事,因此翔凌才在他面前绝囗不提自己也是记者,也许他想从中得到一些情报吧!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就算是冤枉了翔凌,他也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了,虽然他真的是很喜欢这间屋子,对翔凌这位室友的印象,说实在的,也还不错。
他打算在台风过后,等立骐比较不忙了,再跟她好好谈一谈。这是有必要的。
6
电视,还是开著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竞文睁开朦胧的睡眼……啊!已经是下午一点啦?
“你醒来啦?”是翔凌的声音:“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倒在沙发上睡著了……最近,很累吧?”
竞文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不禁感到一阵腰 背痛,睡在沙发上还真是不舒服。客厅的冷气也是开著的,平常他只要一受凉,就会鼻塞打喷嚏,没想到,这次睡在客厅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不过,他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纯白色的被单。上面带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森林的味道。
“你……这个是……?”竞文抬起头,看到翔凌在厨房里跟锅铲努力地奋战当中,笨手笨脚的。
翔凌一边闪避著锅中溅出的油花,一边转过头来说话:“我看你开著冷气睡著了,可是没盖被子,怕你会著凉,所以就从我房间拿了一条被单替你盖上……”原来,是他的被单啊!
“噢……”翔凌似乎被油喷到手了,低低叫了一声。看来这家伙很不擅长下厨。翔凌拿著铲子在锅中翻搅一阵,手忙脚乱地把锅中食物盛上盘子后,才走进客厅。
“请用!”翔凌解开系在身上的围裙,满面笑容地对竞文说。
“这……这是什么……?!”竞文一脸惊愕地瞪著盘中糊成一团,又略带焦黑的食物,难掩结巴。
“荷包蛋呀!”翔凌又露出那人畜无害的笑靥:“快吃吃看吧!这是我第一次煎荷包蛋喔!”
“呃……我……我想不用了……”你把好好的一颗蛋煎成那样,谁敢吃啊?!竞文为难地皱起眉头:“这……你还是……你还是自己吃好了……谢谢……”
“可是,现在外面因为台风淹水的关系,商店都关门休息了,什么吃的都没有卖耶!我翻遍冰箱,发现里面就只剩下这颗鸡蛋,我想说你睡起来一定会肚子饿,就把它做成荷包蛋了……”翔凌用真诚而且恳切的语调对他说著,眼神直直地望著竞文。
在那一瞬间,竞文真的觉得,如果因为这颗蛋的卖相不佳而拒绝吃它的话,对翔凌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因此,他还是硬著头皮,勉强挤出微笑,把眼前这颗看不太出来是荷包蛋的荷包蛋吞下肚去了。在他吃完的那一刻,翔凌带著满足而欣慰的神情把盘子拿去洗。
说老实话,不吃还好,吃完那一颗蛋,他老有一种想反胃的恶心感觉。
啊,对了,那件事还没解决呢!我得好好跟他谈一谈。
“呃,等一下你有空吗?”竞文知道这件事很难说出囗,但是非尽快解决不可:“我有件事想跟你谈一下……”
“真巧,等洗完盘子以后,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呢!”翔凌一边洗盘子,一边用轻松的语调回答他。
不过,在一阵陶瓷碎裂声中,显然,盘子是不用洗了。翔凌带著懊恼的神情走回客厅。他缓缓地坐在竞文身边,手中拿著一份报纸。
“原来你是报社记者啊!”翔凌摊开报纸的社会版,指著头条新闻说道:“你这篇稿,写得很不错。”
“这……”竞文探过头去,那是今天的日报,头条就是他跑的那件无头女尸命案。没想到是头条?!我居然是头条?!呃……不过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你别再说了!我昨天才知道你也是记者……”竞文拉下一张脸:“你为什么要隐瞒呢?”
“隐瞒?我从来没有刻意隐瞒我是记者这件事。再说,”翔凌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竞文的眼睛:“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我跟这家伙根本一点也不一样!“我并不是要隐瞒,我只是没有说而已,我不觉得应该要跟自己的室友报备这么多事情!”竞文也毫不犹豫地迎上翔凌的目光:“倒是你!你早就知道我是记者了吧!你愿意把房子租给我,难道是因为你觉得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线索吗?!”
“根本没这回事!”一向温和的翔凌,面对这样对他人格的质疑,也不禁激动了起来:“我在今天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记者这件事!如果你以为立骐有告诉我,你就错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室友的职业是什么,就算是我的同业又怎么样?这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我只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和我共同生活的人,我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我就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你一起生活,这样也不对吗?!”
共同……共同生活的人吗……?
“请你相信我的人格好吗?”翔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不会怀疑你,也请你不要怀疑我。”
“我……我不知道……”竞文垂下头,他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反应过度了,以他这一个多月来与翔凌的相处,他明白翔凌的人格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
“没办法……我就是不喜欢电视台记者……”竞文紧咬下唇,决定说出他最主要的顾虑:“他们……都是没有内涵的花瓶……我实在没办法和他们相处!”
不过,最诡异的是,我居然和一个电视台记者相安无事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长达一个多月!这才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实啊!当然,这一点,竞文并没有说出囗。
听到这里,翔凌居然笑了!
“就只是因为这样?”翔凌笑著说:“所以你觉得我也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瓶罗?”
竞文尴尬地别过头。不晓得为什么,他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翔凌在台风夜冒险做著连线报导的情景……也许立骐和翔凌……是例外吧……
“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其实都用著自己的方式在努力著,只不过,没有亲身接触过,就永远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翔凌把身子往沙发椅背上一靠:“也许你觉得电视台记者总是冲到现场,急急忙忙拍完画面就走掉了,但是,那是因为我们必须预留回公司剪接过音的时间,所以不能花太多时间在现场采访……如果是我的话,我还会到资料室找出相关的带子来补充……就像你们做的专题报导一样……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
竞文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听著翔凌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声音有种可以让人稳定下来的力量。
“相反的呢,电视台记者也常常在赶带子赶得半死的同时,看到报社记者好整以暇地跟受访者聊天喝茶……我们多少也会心理不平衡的呀……”翔凌笑咪咪地说著:“我也知道跟受访者闲聊可以聊出独家新闻啊!但是我们电视新闻必须要有画面和声音,需要后制的时间……再加上为了给观众最即时的新闻,我们的时间压力也很大呀……有一次我赶著送带子,没想到居然碰到大塞车,我还急急忙忙跳下车,用跑的把带子送回公司剪接呢……”
竞文的脸部线条柔和些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翔凌这番话,他居然变得没那么讨厌电视记者了。毕竟每一种媒体的记者,都有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话说回来……我真的觉得你这篇报导写得很好。”翔凌把报纸交给竞文:“头条当之无愧。”
“没什么……我那天采访到快凌晨五点才回家……结果回到家却没看到你……”竞文深呼吸一囗气:“你那天该不会也是去采这条新闻吧?只有跑社会线的记者才会常常在三更半夜被临时叫去采访……”
“嗯,”翔凌点了点头:“我知道你那时候一定很气我们电视记者吧!因为我们快三点就离开了……不过,我是回公司剪带子……然后把近几年犯案手法相似的资料带找出来……
我觉得这样有助于厘清一些疑点……后来剪完带子,我就被叫去支援跑台风新闻了……我虽然是主跑社会线的……但是人手实在是不够……我一直到刚刚才下班……”
“我知道,我在电视上有看到你。”竞文到此刻才知道,翔凌那天彻夜未归,原来也是为了新闻的关系。
“怎么样?你觉得我的报导还可以吗?”翔凌侧著头,笑著问他。
“还……还不错啦……至少你说话没什么赘字……也没有结巴……内容也还可以……”竞文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低头盯著自己的手指瞧,因为他实在不太擅长赞美别人。
“真的吗?!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可以让你不讨厌的电视记者!”
翔凌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竞文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一直保持微笑。
“哼,”竞文闷哼一声:“这可不是赞美喔!”
“我知道。”翔凌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坦率的人,但是他却不坦率得很有趣。
“好了,我要跟你谈的事情谈完了。”竞文站起身,准备回房间:“谢谢你的被单……还有,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朝九晚五的普通上班族……你没有回来的那几晚,我还误会你跑去酒店应酬找乐子了……真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