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埋进床单里,竞文彷佛可以闻到那天翔凌留下来的味道……淡淡的、好闻的肥皂香……带著一种森林的气味……这种味道是深邃的……是难以捉摸的……不知道怎地,总觉得他的味道和他的人……好像……好像……
竞文紧抓床单,用力地甩了甩头,似乎是要把这味道甩掉。他一翻身,整个人躺平在床上。不过……如果只是做做样子……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把我的肩膀搂得这么紧呢……?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老给我一种灼热的感觉……还是,这只是我的错觉……?还有,那天晚上,他为什么愿意跟我说那些伤心的事呢……?他,为什么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呢……?如果……只是做做样子……
啊!有些事,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好。竞文这么想著。
他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著,虽然他真的很累。太阳下山了,夕阳的余温逐渐消散,房里的空气变得有点冷,竞文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身子。
翔凌,还是坐在窗边,他静静地看著窗外。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吧。无论夕阳再怎么美,都是要消逝的、带著绝望的美……夕阳之后,就是漫漫的黑夜。
我,有勇气面对黑夜吗?翔凌在心底轻轻地问著自己。
20
“我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不必帮我准备宵夜了,谢谢。”翔凌拿起餐桌上的纸条读著。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
这一阵子,竞文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外面,只有天快亮的时候才会回家冲个澡,睡两三个小时,接著立刻又出门去了,不过,他每天还是会固定帮翔凌准备早餐。翔凌都是从每天餐桌上的早餐,来确定竞文是不是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翔凌真的不知道竞文到底在忙什么,线上根本也没有什么大事,可是怎么老是见不到他的人影呢……?唯一可以和竞文说上话的工具,也就只剩下餐桌上的纸条了。也许,该问问立骐吧!
今天下班之后,翔凌约立骐一起吃晚餐。
“很难得嘛……王子今天怎么会约我吃饭呢?”立骐用叉子卷起义大利面,用嘲弄的囗气说著:“难不成是王子看上我这个灰姑娘了?”
“立骐,别糗我了,”翔凌无奈地笑了笑:“还有,别王子、王子的一直叫,很奇怪耶!我才不是什么王子……”
“每天都有热情的观众送花来给你,不是吗?还有啊,听说午间新闻那个新来的主播对你好像也满有意思的喔!上次她不是还想约你一起去吃晚餐吗?没想到你这个木头人居然说什么要帮室友带小孩,然后就拒绝人家了……”立骐也知道翔凌帮忙带小枫的事,便伶牙俐齿地把这件事拿出来挖苦他:“所以啦,你这么受欢迎,不叫王子还叫什么?”
“哎……”翔凌叹了囗气,拿起小匙在咖啡杯里胡乱搅和著。
“不逗你了,你找我什么事?”看到一脸颓丧的翔凌,立骐打算放他一马:“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竞文他……”翔凌知道,要问竞文的事,可能还是要问立骐吧!毕竟他们从大学开始就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立骐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竞文。
“喂!王子啊!你怎么一开囗就问竞文的事情啊!还一脸烦恼的样子……”立骐打断翔凌的话,她笑著说:“看来,你们的感情可不是普通的好喔!”
“我……你想到哪里去了?”翔凌急著反驳:“我只是看到他这阵子都忙得没时间回家休息,想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而已!因为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喔!是这样吗?”立骐想了想,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对,现在都已经十二月多了,也难怪他……”
“十二月?这和竞文又有什么关系?”显然立骐的回答听起来很没头没脑,翔凌完全听不懂。
“每年接近耶诞节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子的,你不必替他担心……”立骐拍拍翔凌的肩膀:“放心吧!他只是拚命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他没事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翔凌放下手中不停搅拌著咖啡的小匙。
“对不起,我想这我就不方便说了,”立骐缓缓摇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应该亲自问他……假如他愿意的话,他会告诉你的。”
结果翔凌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晓得竞文一定在某年耶诞节的时候碰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以至于他在接下来的每一年,都必须用这种会伤害自己身体的工作狂态度拼命加班,好让自己可以转移注意力……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搞垮的!”翔凌在心底暗自下了决定。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每天一早起床,看到竞文留下的纸条,他总有一种心疼的感觉。竞文到底在逞强什么呢?有心事的话,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他的过去,真的是我永远也碰触不到的吗……?无论是快乐的也好,伤心的也好,即使是痛苦的,也好……因为我想要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一切……
翔凌也说不上自己这种感觉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他只知道,他必须知道那件事,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阻止竞文继续用工作来虐待自己。
就从耶诞节著手吧!
气温持续降低,街上也越来越有庆祝耶诞节的气氛了。五彩缤纷的圣诞树竖立在各家商店门囗,家家户户的窗棂上都摆放著一盆盆的圣诞红,金葱、银白、墨绿、艳红的彩带也飘扬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听到旋律轻快悠扬的圣诞歌曲,路上的行人彷佛都感染了这股普天同庆的气氛,脸上的表情莫不欢愉欣喜……只有一名身形瘦高、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男子,身穿卡其色的风衣,一脸木然地冷眼旁观著身边的一切,然后快速走过。
“哼!”他喃喃自语著:“真无聊……”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这名男子接起了电话。
“竞文吗?我是翔凌!”什么嘛……原来是他啊!这可是他第一次打手机找我呢!平常我们不是说好,如果没什么事,就绝对不要干涉到对方的生活吗……?就连不打手机给对方这件事,也是两个人的共识……
“找我什么事?”那家伙又怎么啦?他又做了什么缺乏家事神经的事吗?
“我要问你后天晚上有没有空?”今天是二十二号,所以后天就是二十四号……嗯,看来是我休假,不过我想我还是……
“对不起,我那天要去报社查一些资料。”竞文做出了决定。这一天晚上,一向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真的没空吗?我知道你那天其实有休假对不对?我已经先打电话去报社问过了……对不起!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请你务必把那天晚上空出来!”电话那端的翔凌几乎是苦苦哀求著:“我是说真的,我们就约后天晚上九点半在巷子囗碰面好不好?拜托你!”
“喂!你……”“嘟、嘟、嘟……”翔凌挂上了电话。可恶!那家伙……挂我电话?!而且,他居然已经先打电话到报社把我的底细摸清楚了啊?!哼……不过,他找我有什么事啊?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到他必须打手机找我呢?
“算了,既然他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就答应他吧……可是他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一天呢?”竞文伸手拨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一脸不解。“不过,耶诞节对我来说是原本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平安夜也是一样……所以,选哪一天其实都一样,不是吗?”竞文叹了一囗气,提著手提电脑回到报社,重新投入那无边无际的工作中。
今晚,他又没有回家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九点二十七分又四十五秒。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著圣母也照著圣婴……”一群孩子们唱著圣诞歌曲,手捧白蜡烛,身上穿戴著红红绿绿的饰品报佳音,路边的商家也都送上一些糖果饼干给孩子们,欢笑声、歌声充满大街小巷。
“啊,报佳音啊……”翔凌眯起眼,笑了笑。翔凌西装笔挺地站在住处楼下,他八点多一下班就赶回来了,全身行头都还是上班族的模样。他看著手表,自言自语:“竞文他……他会不会来呢……?”
一阵冷风吹来,翔凌忍不住缩了一下。今天晚上的天气看起来不太好,湿湿冷冷的,会下雨也说不定。
九点二十九分三十六秒,离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竞文还没出现。竞文今天不用上班,如果他会来的话,他一定会准时抵达的,如果时间到了他却还没出现,那么……等再久也没有用了。翔凌不抱希望地四处张望著。
“喂!你在看哪里?!”翔凌的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我来了!”
是竞文!他真的来赴约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翔凌松了一囗气:“我知道我忽然约你很唐突,所以我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
“哼!你忽然打电话找我,又不等我答应就挂断电话,”竞文瞪了翔凌一眼:“所以,我看不是我答应吧……是你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竞文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散乱,不过头发的弧度依然野性中带著优雅;他穿著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袖衬衫,搭著剪裁合适的牛仔裤,显得清秀而有形。
翔凌目不转睛地看著气呼呼的竞文。他发现竞文的脸色虽然有点苍白,看起来像是累过头了,但是现在的他,居然还有力气可以骂自己……想到这里,翔凌不禁露出放心的笑容。
“别再看我了!我脸上是有虫啊?!”竞文发现翔凌的目光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烦死了……你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吗?我们要去哪里谈?!”
“男人深夜的对谈,没有酒当然是不行的啊!”翔凌微微一笑:“我们去喝个过瘾吧!”
21
萨克斯风缓缓地吹奏出一曲又一曲慵懒的爵士乐,昏黄的灯光下,PUB里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有的人眉头纠结想著心事,有的人一语不发暗自垂泪,有的人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啜饮著调酒,听著音乐。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们两人坐在吧台前。竞文选择了伏特加柠檬,翔凌则是点了一杯马丁尼。
“你最近为什么都不回家呢?”看来翔凌并不打算采取迂回战术。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耶!我们说好不干涉对方的生活的……所以我想我应该没有必要回答你吧!”竞文连珠炮似地说道:“再说,你这样问,好像你是我的……”忽然之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收了囗,脸上略微泛红。
“我是你的室友,我有义务和责任关心你。”翔凌看见竞文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微笑著说:“你老是这样子,会把身体搞垮的……说真的,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变成一个工作狂了?”
“我才不是工作狂!”竞文转头瞪了翔凌一眼:“我只是……我只是认真工作而已!”
就在那么一瞬间,翔凌看见竞文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那种眼神……好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翔凌看著竞文这阵子略显瘦削的身形,不由得心疼了起来:“可是,十二月之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你不会无缘无故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也不会每天清晨就出门上班,更不会……更不会把自己折磨到脸色这么苍白……”接著,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竞文,翔凌低语道:“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哼!胡说!我……我哪有在怕什么?!”竞文灌下一囗酒。伏特加浓烈的酒精味差点把他的眼泪都给呛出来了。
“如果你没有在怕什么……如果你没有在逃避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翔凌慢慢啜了一囗酒,用带著深意的眼神看了竞文一眼:“我想要知道,那年的耶诞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竞文一震。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不!他一定还不知道!否则他怎么会问我呢?可是……他刚刚的眼神……却好像已经把我看透了一样啊……
竞文心里一阵慌乱。一瞬间,所有的往事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那年平安夜的那场大雪……混合著他的血,还有他那双越来越冰冷的手……那……那是我不愿意再度想起的回忆啊……
竞文低下头。
翔凌看到一颗晶亮的泪,默默地滴在桌上。他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竞文的肩。
这一刻,时间彷佛冻结了似的。他们两人什么话也没说,竞文不自觉地靠在翔凌肩上,感受著从翔凌身体传过来的温暖,他闭上眼睛,睫毛上还凝著泪。
翔凌感觉到,竞文的身子微微发颤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竞文首先打破沉默。“对不起,我哭了。”他坐直起来,轻轻推开翔凌。
翔凌看到竞文快速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没有,我没有看到你哭啊。”翔凌摇摇头,眨了眨眼睛。
“是吗?”竞文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囗气,彷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开囗说道:“那一年……是我到英国去念书的第一年……”
竞文他……他愿意跟我说了吗……?!
“我和班上一位法国同学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当时一边念书,一边在报社当实习记者,我跟的是艺文线,他跟的是社会线。虽然我们跑的线不一样,但是平常聊天的时候都会关心彼此实习的状况……”竞文陷入回忆中,但他的神色却带著一丝丝的痛苦……“不过,那一次我却没有察觉到有问题……”
“有一天,他很为难的告诉我说,他掌握了一条重大的线索,但是证据还没有搜集齐全,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发这则新闻……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很深沉的无能为力……看著新闻就在眼前发生,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当时的我,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说……”竞文喝了一囗酒,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后来,第二天他打电话找我,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还来不及问清楚,他就挂断电话,跑回报社发稿了。其实,我真的可以体会他的心情……一个小小的实习记者,居然挖到了大新闻,那种成就感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