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柔软的唇上,有巧克力的味道。
这念头使胸中笑意更深,原意是想安慰人,想不到自己也享受到了。
“这样好吗?”他问。
她微感娇羞,低头露笑。“好啊……当然好。”而且是太好了!
哇,他主动亲她呢!低落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她快乐得飘飘然,雀跃得坐不住,站起身来笑咪咪地说:“嘿嘿,今晚我做好料给你吃吧!”
自从得知他的习惯竟是煮一大餐连续吃好几天,她就不再担心自己煮的菜会不合他喜好,因为她相信在那种粗糙吃法的磨练之下,只要是不同花样又热腾腾的新鲜菜色,应该都能博得他的好胃口。
“对了,忘了问你,除了红萝卜,你还有什么不吃的?”她走到放电话的茶几边,拿起一旁的便条纸准备记录。
他凝望她慎重其事的模样:心中有种温柔的怦动。“不用顾忌我。”
答非所问。她瞪他一眼。“我偏要。”
“只有红萝卜。”
“真的?”她有点不信。“青椒呢?菠菜呢?”都是小孩子会挑的食物。
“真的只有红萝卜。”
“是吗?”她歪头瞧他,难免有点好奇。“为什么独独不吃红萝卜啊?”
他沉默几秒,答道:“我六岁时曾被独留家中将近半个月,冰箱里只剩红萝卜。”
“……啊?”她整个人呆住。六岁?独留家中半个月?他爸妈呢?一连串不可思议的问题自心底冒出,她才发现自己对他的家庭和身世一无所知。
究竟是怎样的成长背景造就了他这样的个性?她想破了头,却还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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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高悟森父亲的朋友都认为他是个特别且颇具传奇性的人。
他热诚率直又浪漫成性,跟他妻子因为看了同一出舞台剧而相识,两人同样热中于戏剧,彼此情投意合,没多久就闪电结婚,婚后第三年生下独子,但在儿子五岁时妻子就不幸因急病过世。
过了几年,他始终走不出丧妻之痛。像是要找出生存的价值,致使他对戏剧的着迷程度更疯狂,有时一不小心就忘记家里还有个儿子。直到儿子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家里藏有很多剧本且耳濡目染的关系,他偶然间发现儿子有创作戏剧的天赋,又惊又喜,从此将人生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
当时他最爱骄傲地跟人说:“以后我要自己开个剧团,演我儿子写的剧本。”
为了让儿子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他常藉工作之便带他四处走,有一年还住在山里接触大自然,父子俩每天都得花好几小时通车。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儿子终于受不了了,开口抗议,他们才不再像游牧民族,有时早上在台北,晚上不知在台湾的哪里,睡觉的地方也很少在同一地方。
后来,他无意间结识了一个跟他一样狂热的人,两人越谈越投契,简直是相见恨晚,很快便决定合资创办一个剧团。他一口气把这几年来的积蓄全拿出来,不够的到处去借,什么都办妥了就等开张,对方却卷款跑了。
那一年,他儿子——也就是高悟森,正就读国三。
“糟糕耶,那个人好像跑了……而且连钱也带跑了,怎么办?”高悟森还记得听到这番话的当时,自己正在写数学习题,且正好是个答案“无解”的题目。
不知是幸或不幸,对于这样一个精于制造波澜的爸爸,他渐渐学会无动于衷。
在记忆片段里,他似乎不曾怨恨过爸爸,即使自己曾遭他忽视许久。
因为那段日子,爸爸总在夜里看着妈妈的照片看到失神、看到流泪,眼中什么也容不下,就算面对镜子,恐怕也看不到他自己。
为了偿还那一大屁股债,他没升高中,自愿休学一年,在爸爸认识的一个剧团行政总监兼编剧身边当专职的私人助理。父子俩过了好长一段苦哈哈的穷日子,后来他一路半工半读直到上了大学,家境才逐渐好转。
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爸爸租了间小房子,在门口挂上“悟森工坊”的招牌,拍拍他的肩,笑咪咪地说:“儿子唷,这就是我们的新起点。”
这就是“悟森工坊”和高悟森的故事。
而仅从王叔口中得知片面资讯,这戏剧化的人生已足够使陶菲菲惊愕得嘴巴久久合不起来。“这些……全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从高老大学时代就认识他的老友,可说是看着高少从小长大的,在高老失心疯的那段日子还曾照顾过他呢。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话中的“高老”指的是高父。
“他……他……”想问的不少,但都不知让怎么出口,最后问出的是没啥意义的一个:“他真的在山上住过?”
“是啊。”王叔悠闲地喝一口茶。“有一次高少还被毒蛇咬伤,差点送命……那时他几岁?唔,好像才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她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年纪轻轻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趟,这种人生经验不叫丰富,该叫悲惨吧?!
“那……那……他们就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她环顾四周。
王叔摇头。“当然不是现在这个地方。我想应该就只比这房间稍大一点吧。”他伸手前后左右比划一下。“不过高老待人热诚,朋友多、人脉广,大家都肯帮他壮声势,现在团里几个资深老演员都是他当时找来的;加上几个知名编剧都跨刀为剧团写过几部剧本,名声慢慢打起来之后,高少的创作才能顺势推出。”
“那现在在筹备的短剧也是他写的?”
“不,是另一个跟我们合作很久的老编剧。高少主要是写相声。”王叔像是想到什么似而哈哈一笑。“话说回来,当初第一次看他写的剧本我可是吓得差点摔下椅子,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居然会是相声!”
她不禁猛点头以示同意,好奇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写相声吗?”
“我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摸摸下巴。“他说:因为我喜欢相声。”
她噗哧一笑。嗯……很正当的理由。“我也喜欢相声。”因为能令观赏的人快乐……这或许也是他喜欢的原因吧?唉,他的人生究竟该说是精采抑或惨澹呢?
“大家都喜欢相声。”王叔不知怎么的感到有点得意。“这几年我们陆续吸收了几个相声创作者,剧团的定位就渐渐变成了以相声为主……其实一年最多也就演个一两部啦。大概是两年前,高老见一切上了轨道,就把剧团的所有权转让给高少,出国流浪去追寻戏剧精华了。怎么样,真的很像个传奇人物吧?”
根本是个没责任感兼行事无脑的不及格父亲才对吧?!她按捺着,不好在他面前发作,又不想附和,顾左右而言其它:“对了,这次的短剧是什么性质的啊?”
不料这问题竟使王叔叹了口气。“老实说现在景气不好,大家又爱往电影院跑,这短剧的艺术性质高,年轻人不会有兴趣,观众年龄大概都跟我差不多。每年例行上演一次这类短剧,主要也是为了回馈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我们到现在的熟客。”
“喔!所以最近来参观拜访的那几位老先生、老太太也是?”她恍然大悟。
“对,他们都跟我很熟,每年都会带一大家子来捧场。”他神色有点无奈。“可惜还是不够,每次都亏本,对剧团实在满伤的。”
他虽非负责人,剧团的实际管事主要还是落在他这经理身上。由于本科学商,他对财务更是精打细算,即使亏损没太严重,这时还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下。
“这样啊……”她喃喃应了声,心想果然各行各业都有难处。
王叔很快恢复轻快的心情,微笑道:“怎么样?趁高少还没回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赶快问。不过别担心,他背景很纯洁,结婚没问题啦!”
咦!“我、我没担心那个啦!”她脸色爆红,扭捏地连连摆手。什么结婚啊,他们还没到那个程度啦……心里这样想,嘴巴却不由自主咧得好开。
今天来剧团找他果然不虚此行,与王叔的一番闲聊使她对他以及他的工作了解得更深入,嘿嘿……身为他女朋友,当然要以行动来支持他的事业啦!
脑袋转了几转,她面露笑意,心中已有主意。
第九章
最近到“悟森工坊”拜访的老客人都受到非常周到的招待。
有位面生的年轻小姐,一会儿搬椅子、一会儿倒茶、一会儿端点心,行动迅速确实,给人感觉精力充沛。
“哎呀,这位小姐,你是新进的团员吗?”
“呵呵,不是不是,我是来客串的。”
“你别一直忙来忙去,休息一下,坐下来一起聊聊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菲菲。”
“菲菲?这名字很可爱,很适合你呢。”
聊到后来,老人家们见她笑容甜美可亲,越看越喜欢,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我儿子年纪跟你差不多,现在还是单身,能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她会笑着摇摇头,回答:“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今天,又有同样的问答发生。老实说,这样的情形无论来几次她都不厌其烦,比较麻烦的是要设法压抑濒临满溢的虚荣心。
面前的访客有三位,一对银发夫妇,另一位是落单的男子。
陶菲菲下班后来找高悟森,路经会客室见到有人,因为知道大家现在想必都在忙而抽不开身,便跟之前几次一样主动开始招呼他们。
当中的那对夫妇很热情地跟她攀谈,落单的男人则低垂着头似在假寐,他戴着顶鸭舌帽,长相看不清楚,只看得出他留有落腮胡,年纪应该也不轻。
那位太太得知她有男友,感叹道:“真是太可惜了,多希望你是我的准媳妇。”
陶菲菲附和:“我也希望你是我男朋友的妈妈。”
“怎么,他妈妈跟你处不好啊?”
“那倒没有。他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只是他爸爸……唉!”她一想起来,忍不住要抱不平:“他爸根本就是个神经病,居然让他吃那么多苦、经历那么多风浪,搞得他未老先衰麻木不仁,年纪轻轻就比入定老僧还心如止水。”害她这个女朋友当得这么辛苦。
“真的啊?”她愤慨的语气使对方有点惊讶。
“真的!”她用力点头,还没数落更多,会客室的门开了。
“咦!菲菲你来了。”来人见到她,面露微笑。“又要你帮忙招呼客人。”
“王叔,”她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应该的啦!”
王叔笑着对她一颔首,看向在场的客人。“陈先生、陈太太,好久不见了!”目光一偏,打量剩下一人,有些怔愣。“这位是……”
“哈!认不出我了吗?”那人蓦地出声,声音出奇宏亮,蕴满笑意。
王叔显然认出那声音,先是大吃一惊,呆了几秒之后大喜过望,抢到门口拉开门,朝正在外头走廊上跟人议事的高悟森大喊:“高少!高少!快来!”
片刻后,高悟森出现门边,问道:“什么事?”
王叔笑指指那人。“看看谁来了!”
此时,那人站起身,总算摘下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一张略带皱纹的黝黑笑脸,挥挥手,中气十足地喊:“哈罗!”
“爸!”高悟森喊出的称谓让在旁的陶菲菲瞬间傻眼。
什么?!他他他他他刚刚叫他什么?是她听错了吧?!
“你出发之前怎么都不通知我们这边一声?”王叔问。
“我本来想去法国拜访皮尔他们一家,看日期今年的艺术剧差不多要上档了,想想也好久没回台湾了,就回来看看喽。”
果然是老脾性,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王叔笑着摇头。
“高老,真是好久不见你了!刚刚在旁边看到我们也闷不吭声,是不是忘记我们了?”在旁的陈氏夫妇开玩笑地责怪。
“怎么可能。是想一起给你们惊喜啊!”他哈哈大笑,目光转向一旁的陶菲菲。“话说回来,小王,你是从哪找来这块宝的?她比你还适合当客服哪。”
完蛋了完蛋了……这三个字不断在陶菲菲心中无限回响,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自己从人间蒸发,当场消失。她脸色苍白、额冒冷汗,干笑数声,语无伦次地抢话:“我、我是路过、路过而已!王叔,高……高先生,你们慢慢叙旧,我有事先走了。”
高悟森狐疑的瞅她。那句“高先生”是在称呼他?
下一秒,只见她抓起包包,转身就要夺门而逃,他于是在半途拉住她。
“对不起,我、那个……再跟你联络。”她头垂得很低,低得快要碰到胸口,嘴唇颤抖,整张脸胀成深红色。
那不寻常的模样引起他在意。“怎么了?”
“我……我真的有急事,超级超级急的!以后再跟你解释啦!”她甩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跟来!我……我走了!再见!”说完飞奔出门。
“发生什么事了?”王叔也一头雾水。
高悟森越想越不对劲,不放心地说:“我去追她。”
“等等、等等!她到底是谁啊?”高父讶异极了的拦住儿子,没想到他会有此反应。
王叔笑吟吟地揭晓谜底:“你儿子的女朋友啦!”
话一出口,高父和陈氏夫妇同时发出一声惊噫。
然后,陈氏夫妇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高父则蒙着脸开始发抖。
有必要这么激动吗?王叔错愕,直到他终于放声大笑才恍悟他原来是在憋笑。
他边笑边说:“不用追了不用追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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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菲菲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失魂落魄。
冷静下来之后,她脑中的“完蛋了”这三字进化成“真是白痴”这四字。
她干嘛跟他撇清关系、急着离开?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是他爸——他爸耶!难道她可以一辈子避而不见吗?真是白痴透顶!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都怪她在别人背后嚼舌根才会惨遭报应。
但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都没这么准,老天爷到底是不是故意针对她?说不定它现在正乐不可支地观赏着她的窘境,还跟旁边的神仙用蟠桃当赌注,赌她接下来会不会因为心神恍惚而又踩到狗屎……可恨啊!
好不容易他们的关系才有所进展,她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他爸……“啊呜哇……这下真的game over了啦……”
脚走得好酸痛,心想得好哀痛,她索性在路口蹲下,把头埋在手臂中,心情烂得顾不得别人会注目,只想干脆吊蜘蛛丝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