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高黑着一张脸。家明心中忐忑,陆高一定认为他观中的女道人勾三塔四。
陆高却说:“听说最近这里有强人出没,家明不妨学点剑术。”
家明颇有悟性,剑法学得倒快。根基方面的训练,没有捷径。陆高是个严格的老师。
苦不堪言,但是家明更怕陆高那张黑脸,不敢抱怨,倒是心疼煞了一干小女人。
陆高一天练完功,突然对家明说:“若有中意的女子,不妨成家。”
家明愣住。
陆高的黑脸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她们在观中长大,不一定要做女道士。只要不被人欺负去了,嫁人总是好的。”
家明摇头笑道:“怎又不见你成家?”
陆高无奈地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家明黯然,可不是。
陆高拍拍家明的肩膀。“有花堪折直需折,错过了,就没了,有些事情还是主动点好。”
家明若有所触。
日日刻苦学武,循序渐进,家明不知道是否有小成,但觉体力充沛,精神焕发,仿佛换了一具躯体一般。那帮女孩子,好像也不再那般疲于应付。在观中日子,也算稳定下来。以前求取功名的日子,想起来,已仿佛前生。这样的日子,倒也安心。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家明不再为难自己,想起月归时,砌一壶茶,举杯,与月同饮。前生的牵拌也好,这世的冤孽也好,他总忘不了他。
喜欢读书的习惯仍不改,现在读书全凭喜好,更加轻松。观中有藏经室,似乎废弃已久。家明主动要求打扫。趁着天气好,日头足,家明将书一本本搬出来,晒掉霉味,弄得灰头土脸,却十分有满足感。
最后将书搬回,一本本整理好放回书架。最后一本书极其厚重,纸张黄旧,似乎颇有些年代。
家明翻开书页,图文并用,似是哪位道人学习法术时的笔记,看起来十分有趣。
家明将它搬回屋去,砌上壶茶,翻开书,仔细研究。
所有的步骤记录的十分详细。家明觉得十分神奇,忍不住试一下。
剪个什么好呢?家明想了想。
念下咒语,家明端起茶,抱着侥幸的心思品量地看着桌上的纸张。
一只红色的狐狸跳了起来,警惕地盯着家明。
家明看着有趣,伸出手,温和地笑:“来。”
红狐猛地咬了家明一口,家明的手一抖,茶打翻了。
茶水打在红狐身上,红狐又变成了纸。
家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血从旧伤痕处流了出来。
第七章
家明自得了那本法书,如获新玩具,每日睡前,必要试上一回。
点石成金,化土为银,好像也不是难事。书中果然有黄金屋。
更有好玩的,念起咒来,从墙里穿过来,再穿过去。可惜没人陪他捉迷藏。
又或让那一本正经的真君像跳起舞来,一听人来,来不及归位,一只脚仍旧悬着。
进来的女孩看了半天,用手指着神像:“公子,这真君看起来好生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家明忙堆笑:“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
女孩左想右想想不通。家明催促:“快去做事吧,免得被陆伯说。”
女孩这才一脸茫然的离开。
家明赶紧将神像归位。
哪知女孩去而又返。“我被混了一下,忘记要拿的东西了。”
一抬头:“耶?那真君明明刚才是抬着腿的。”
家明干笑:“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眼睛花了。”
女孩十分坚持,“没错,我刚才看的就是那样的。”
陆高进来:“小羽,做你的事去,不要有事没事缠着家明。”
家明松了口气。
倒也奇怪,那些咒符,过目不忘,仿佛如尘封的石刻一般,吹去浮土,自记忆里重新浮现出来,背起来丝毫不费劲。
看至“御剑篇”,家明将剑置于桌上,心中咒语暗念,手指一划,长剑已当啷出鞘,直奔面门过来,家明吓了一跳,头本能一缩,长剑叮地插在身后的墙板上,剑身仍旧铮铮地颤微不已。
这一下吓得不轻,手脚酸软,心中一阵狂跳,许久不能平静。
家明呆怔半晌,又觉好笑,暗道一声“好险”,将剑拔出收起。
墙上平白多了一道印子,怕陆高责骂,家明想了想,写了副字,挂了上去。
连着几日都不敢轻易再试。过了十来日,却又忍不住,这次小心多了,一点一点的挪动,一个不小心,又已经失控。日子下来,墙上几乎挂满字画。
陆高看着奇怪,书生酸气又犯了,黑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笑意。家明就算知道他误解,也不多加解释。
这晚家明又在练习,正觉得有些门道,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犬声狂吠,一个分心,剑又朝自己刺来。
御剑之术练不成,躲闪的功夫却已日渐精纯,让过剑锋,伸手擒住剑柄,这一剑躲得潇洒漂亮。
家明提剑而出。大堂上中先被惊动的女孩,慌乱的拥抱在一起,寻求安慰,有的甚至哭了出来,急切中问起来,谁也说不清楚,隐约明白庙门被贼人围住,陆高已出去应对。
家明来到前庭窥探。
数十个贼人高举火把,大声吵嚷,为首的几个贼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那些狗儿虽勇狠,扑上去,阻得一时,抵不过贼人刀斧之利,登时血溅一片,受伤的狗儿却毫不后退,引得那些贼人又一阵胡劈乱砍,数只猛犬立时呜呼。
陆高又惊又怒,不断大喝,他武义虽高,若没了猛犬相助,寡不敌众只是迟早的事,又能奈何?脸上之色,自是越来越沉重。
家明转回院中,让观中女子分头传信,在西墙集合,先到外面林中躲避。
墙院甚高,先到的女子尝试翻墙不成,恨恨地抱怨:“没事砌这么高做什么?”
一时忘记,若非墙高,贼人八成早已闯入。
家明又在观中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女孩被拉下,才来西墙会合。
他取出狼毫,沾着清水,在墙上画成门状,口中唸唸有词,墙上一扇小门立刻显出,伸手一推,吱纽一声开了。
女孩们惊喜:“想不到公子竟有这样的本事。”
家明嘱咐:“大家呆在一块儿,年纪大的牵着年纪小的,切莫要在林子里失散了。”
领着众女到了林子里,提剑又要回寺中。众女子惊惶,“公子难道不和我们一起?”
说着已经又要哭起来。家明无奈,回答:“陆伯仍在前院,怎可不救?”
可是怎样救人呢?
对方人数众多,硬闯进去,无异以卵击石。
所学的小把戏,自不能止住贼人,家明回到屋中取出那法书急翻。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才深深体会。
又翻了百来页,见书中一图。家明心中一亮。
家明提剑到门前,呼喝:“尔等贼人速速撤去,观中一贫如洗,只为镇住大蟒而建,若强冲进来,后果自负。”
那些强人怎么肯听?自是听说院中美女无数,金银如山,才有此一举。哪里轻易就被这书生唬过去了。
陆高见家明出现,稍一分神,手上中了一刀,深遂入骨,登时血流如倾,手上长刀落地。那些强人见机强抢而入,观门大开。
庭院漆黑不见响动,只有院子深处隐隐有两团萤火,幽幽发光。为首之人大喜,哈哈大笑:“必然是宝物所发之光,大家不用客气。”一马当先。
众贼人一轰而上,走至近前,却觉一阵阴风席来,一只大蟒,吐着红信,两眼如夜灯一般。贼人大骇,撒腿往回跑。那大蟒先时缓缓蠕动,身形突然暴长,咻地一声,已经吞了贼首连人带马吞进肚子里。
贼人吓破了胆,悔不听那书生劝告。有跑得急的一时绊倒,立刻被人从身上踏了过去,哪里还有起身的机会。等到站起,大蟒已到了跟前,再跑已经来不及,做了蟒蛇的晚餐。
去的时候必来得时候还要快。不一会儿已经没了人。若非一地的血迹,和奄奄一息的犬儿低低的悲鸣,只怕怀疑自己做了个恶梦。
陆高将刀子递给家明。有几只犬儿已经活不久了,多呆一刻只有痛苦。
家明一愣。咬咬牙,接过刀。
一年前,只怕从没想到过会需要做这样的事。
家明把女孩子们接回来。
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对家明的法术十分好奇。连陆高也讯问起来,家明不好再隐瞒,拿出书来给陆高看。
陆高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
家明奇怪。“法书啊。”
旁边的女孩插嘴,“这上面明明什么也没写。”
家明抢过一看,瘦金体的字迹,历历在目。当真是奇了。
大家纷纷议论。
陆高却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家明听得莫名其妙。
陆高说:“说来话长,你们还是去歇着吧,今天已经晚了。”
只是陆高心思重重的样子,家明心中未免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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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桃木剑,一本书,一叠未用完的符纸,一张图,和几件旧道袍。
桃木剑的把手被磨的光溜,原本雕刻得精细的云纹变得模糊。
陆高说:“是你的旧物。”
家明不解。
陆高说:“这观里原来的主人,是你前世的妻子。你修成了道,一同渡了她。她因恋你而出世,你却因为一段孽缘,而重入红尘。”
前世的妻?家明有一小丝震动。但是既然已经喝过孟婆汤,便已经再世为人,哪里管得那许多纠缠。
陆高说:“她却始终念着你。将东西交到你手中,我也算不负人所托!”
言语中颇有黯然伤感之意。
家明问:“怎知道是我?”
陆高叹息:“这些书在我等凡人看来,皆是白纸一片。她离开的时候说,如果有人能认此书,请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家明好奇,“她又去了哪里?”
“她前世随你出家,仍有一段母子缘分未了,如今投胎到姓李的人家里,承欢膝下。十六年之后,自然会回来。”
原来他一直在等她。他曾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巫山的云女,却不知道是否真有缘再见。
但至少,陆高不希望再见时,家明还留在这里。家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幅图,标明韩若水的修炼之地。家明也好奇,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于是离开了这座安静的小道观。观中女孩,哭得两眼红红。
家明也有几分惆怅,他在这里,受益良多。
为什么道人修炼的地方,总是选择在深山里。是因为没有世间的纷扰,还是因为寂寞中容易思考。
韩若水选择修行的地方,果然美丽, 洞前溪水横流,修竹二三,桃花几只,石室采光自然,照明通彻,无需火烛。石凳石桌石碗石筷,一应具备。
家明坐在床上,用手轻抚,床身温润如玉,毫无冰凉之意,多么神奇。
好则好了,只是未免孤单寂寞。若有喜欢之人相伴,自又另当别论。
来到这里,也不容易,家明倦意萌生,隐隐觉得月归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家明,家明。”好不深情。
明知是梦,却不愿醒来。
猛然听见栖息的鸟儿被惊扑翅之声。这样的深山,会是什么人?
家明整整衣服站起,月光下,月归一身月白的衣裳,似要融入月光之中。
家明揉揉眼,仿佛仍在做梦一样在眼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问。
家明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想自己的表情,定是一样滑稽,不禁好笑。
月归脸色却不大好看。家明看见他的时候,无不是神采飞扬。但这次,却好像有些脆弱。
是他看错了吗?
月归又问:“这里只有你吗?”
家明愕然,“是。”
随即有些难过,原来月归并不是来找他的。想想也是,他们本就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是么?”月归嘟囔了一句,将身体靠过来,家明身体一僵。
月归的嘴里喃喃的:“借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家明伸手抱住他。
头一次在一起,如此安安静静地睡到天亮。
家明先醒过来,初升的太阳下,月归的头发如同火一样烧起来。翘翘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有一丝孩童的稚气。
家明觉得半边手有点麻痹,却是被月归压了一夜。
但是不想抽回来。只怕他一醒来,就不见了。
可以被他压一整晚的机会并不多。
家明几乎想就这样抱着他永远睡去。
月归睁开了眼,看了一眼家明,又将脸藏在家明怀里。
家明不知道他到底醒了没有。
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空山之间,尽是鸟儿的歌声。如果月归也一样喜欢他,宋家明的人生此刻可谓完美。
家明叹气,人何其贪心。没见面时想见面,见了面,又希望他爱上他。若能天长地久,又不知道想要些什么别的了。
正想着心思,月归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因为嘴对着家明胸口,家明听不清。
“不要爱上我。”月归抬起头来。
家明怔住。
月归的表情是认真的。他少有这样的表情,感觉有些古怪。
家明苦笑:“你的警告来得太迟。”
月归起身:“随便你。”
倒也没有就此走掉。每天大部分时候看着家明忙来忙去,只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一句话不说的又窝在家明怀里。
家明苦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依旧抱住他。
阴阳怪气的,真该将他踢下床去。可是终究不舍,或许是月归脸上所没有过的失魂落魄。
到底是怎么了,家明想问,又忍住。还是算了,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渐渐开始会说上两句话。
“家明你去了哪里。怎的中了反而不见人,白费我苦心。”
家明摇头:“那样的文章写出来,羞见世人。”
月归不以为然:“你以为那些为官的当初写的都是什么样的文章。”
又问:“怎的无法追查你的踪迹。”
家明告知,月归说了声:“难怪。”又继续发他的呆。
山中无甲子。
这天晚饭,月归突然说:“家明你哪里学的厨艺,这汤当真好喝。”
家明笑:“我听人说,喜欢喝汤的人重情义。”
晚上睡觉的时候,月归背对着家明。
家明抚着他的红发,几乎入梦。
月归突然翻过身说:“这张床,是我送他的。如果有人在这张床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我,我就会知道。”
月归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想起我。”
是前世的他吗?家明不确定,他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月归又说:“我一次掉进陷阱的时候,他救了我。他在山中修炼。每天晚饭的时候,我都来看他。他习惯那个时候在洞口看夕阳,无聊了,就分我一口他的晚饭。”
“有时候我会咬了野鸡来,放在洞口。”
“狐类是不知道人类的感情的,他们只知道报恩。可惜我身上有一半的人的血统。”
“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当我还是狐狸的样子。又或许山中的修炼过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