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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狐 page 6 作者:墨点儿

  家明摇摇头:“岂不闻‘着了袈裟事更多’,做神仙又真能有什么好处?”

  求仙问道的事他本就不信,若是世上人都修仙去了,一帮人吃什么穿什么?所以他故意摆出一副生意人唯利是图的嘴脸,指望望道人见他本凡夫俗子,少费唇舌。

  可是道一却似乎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苦口婆心:“自然好处多多,长生不老,单这一样,便使多少世人向往。”

  家明叹了一声:“人说一生苦短,我尚且维持得艰难,何况是永远?”

  道一说:“神仙日子自然逍遥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遥快活,还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让雨停,又有何难?且看这边。”两手捏成圆形对着灯火,露出圆月的形状,随即将手移下窗前。家明视线随他左右,道人缓缓将手移开,却见窗前一轮冰轮高挂,雨已不知何时停了,雨点沿着竹叶滴下来,嗒嗒地打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详和平静。

  家明睁大了眼,心想,这道人,当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个儿才月初,哪里来的满月?

  心思稍动,周围景象又已复原,苦雨敲窗依旧,灯火在夜风中闪烁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缘深厚,轻易便识破这小把戏。天下万物,不过都是一种幻觉,是耶,非耶,何必计较?”

  家明微笑:“一点没错。”那又何必跟他走,平白做奴隶。他平日见到寺庙中的小和尚,哪个不是穷人家养不起送进去,被当作下人一样做白工使唤。

  道一点头赞许:“果然一点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随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吗?”露出一副准备吃白食的轻松模样。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项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求仙问道,并非真的长寿。不过是让日子清苦的难过,度日如年,所以感觉活了特别长?”

  道人摇头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见,幽默不改,连固执也依旧。既然如此,也不勉强,贫道在雁荡山白云观修行,改变主意,你知道去那里找我。”

  若水,想来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这样叫着,丝毫不觉不妥,好似极为习惯。前生是什么样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间,道一已经不见了身影。

  道一的出现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家明虽然不介意,但有时望着窗外,就会怀疑,他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机缘呢?道人所说的逍遥快活,是否包括着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于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难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间的。于是家明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想要的,并不是孤独的长生。

  第五章

  一路车马劳顿,总算到达李家宅院。

  家明被从侧门带入,李大人直接引了家明去见李公子。

  院子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家明跟在李大人身后,东一拐,西一拐,竟然完全对这院子多大多深没概念。

  来到后书房,下人见了连忙要去通报,被李大人拦住。从窗子看去,一年轻男子,躺在床上,书遮着脸,左挪挪,右滚滚,无论如何躺不舒畅,一副定不下心来的模样。

  李大人脸一沉,推门而入。

  那男子犹不知觉,手一松,让书蒙在脸上,大叫:“伺月,锄药,倒杯茶来。”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男子恼火地坐起来,爬到桌前,自己倒了茶,嘴里骂囔囔地道:“一帮死东西,眼里越发没有主子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们这帮懒家伙。”

  猛地抬眼,看见李大人,吃了一惊,赶紧放下茶杯,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身边,低头叫了声:“爹!”

  一想着父亲大人还站着,忙搬了椅子,道:“爹,您坐。”倒了茶恭恭敬敬奉上,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一旁。

  李大人喝道:“瞧瞧你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像是读书的样子吗?”

  李公子不敢答话。

  李大人对身旁的家明说,“这就是我那个不上进的孽子,仲修,过来见过宋公子。”

  李公子这才抬头,见是家明,先是吃惊,又是高兴,一时忘记对父亲的敬畏,冲过来握住家明的手不放:“你没事了,太好了。”

  看得出是真心为家明高兴,家明感动。其实家明在屋外已经认出了仲修来,到了个新地方就遇见熟人,当然是件高兴的事。

  李大人板着脸道:“我找家明来是找个人和你一起读书,不是陪你撒疯撒野,会考在即,这几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定下心来。”

  仲修忙低头,答道:“是。”

  李大人又教训道:“我给你找了个老师,过些日子就到,你给我安分点。真不明白,人家也是年纪轻轻,就也是学富五车,偏偏你却是草包一个。”

  板着脸又训了仲修好一阵子,李大人吩咐仲修让管家替替家明安置,这才走了。

  李大人一走,仲修立刻恢复了精神,拉着家明说个不停。几月不见,见家明越发的清瘦,但眼睛明亮清澈,说不出的标致动人,忍不注想上前摸上一把,终究没敢造次。

  自那日探了家明自衙门出来,仲修少不得又掉了几滴泪,着急盘算如何将家明救出来。

  最后咬咬牙,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帮忙。他是官家少爷,父亲严厉,吵了几句,偷跑了出来,情知回去必有重责,就算囊中渐涩,也不敢轻易回家。自此为了家明,除了父亲大人再无他法可想,也算得上情深意重了。果不其然,回去之后立刻被赏了一顿狠狠的板子,躺了快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之后被看得紧,连出门都困难。至于家明的事,饶是仲修说破了嘴,李大人也只道是仲修的酒肉朋友,怎肯信他,反倒斥责他不务正业,不肯收心。

  “却不知道爹后来怎的改了主意。”仲修也纳闷。“无论怎样也好,总算还是平安了。”

  家明微笑回答:“是,平安是福。”

  ◇◆◇◆◇

  李府是典型的江南林园,家明住了十几日,仍旧认不清楚路,时常一条小路走下去,再绕不回来。

  不过是在花园散个步,结果才过了两个弯,就再找不到书房。

  上次迷路,下人见了,问:“公子可是迷了路?也难怪,李府毕竟不比别处,公子您自然没见过。让小人给您带路。”

  家明也不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分工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虽然这样劝自己,但是那样的态度,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家明已不想再经历一遍。

  家明做出悠闲的样子。权当熟悉环境好了。

  过了一个月形的小拱门,院角藤架上爬满了蔷薇。

  十二三岁的女孩站在花架下,眼睛黑亮,粉红色的皮肤,杏红色的衫子,翠绿的裤子,静静地。

  家明朝她微笑。

  她朝家明招手。

  家明向她走去。

  女孩仰起头:“大哥哥,我想要那朵花。”小手指着半高的地方。

  花开得正盛,家明不确定,“这朵?”

  女孩摇头。

  “这朵?”

  “再上去一点。”

  “再上去。”

  原来是那一朵。

  半开的,粉到近乎白色的花瓣,只有花心比外围颜色略微深一点,在风中轻轻地抖动,仿佛少女害羞的轻颤的睫毛,看起来如此脆弱娇嫩。

  太高了,家明也够不到,试着踮起脚尖,也不行。

  “这朵怎么样呢?”家明打个商量,同样一株蔷薇上的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女孩摇头。

  “这朵呢。”也是那样半开的状态。

  “不,只有那朵,是最完美的。”女孩出奇地固执。

  家明惊讶地张开嘴。

  “如果大哥哥也摘不到,就算了。”

  女孩失望地要离开。

  “等等。”家明跳起来,跳得急促,没了准头,手指落劲的地方,蔷薇的狠狠地刻了进去。

  花枝上立刻染上了血痕。

  家明歉然,弯下腰,将花交给女孩:“不好意思,脏了,还要吗?不要扔了好了。”

  女孩笑起来,眨眨眼:“费劲心思弄到的东西,即使不如当初眼馋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完美,也还是最好的啊。怎么舍得扔掉?”

  家明愣了愣,感觉这话颇有智慧,难以想像出自这样的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又或许有智不在年高。

  正在愣神儿呢,却见仲修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家明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在……”一转头,女孩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居然没注意到。

  “在找什么?”

  家明微笑,“刚在还在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个有趣的女孩儿。”

  仲修说:“刚才和你说话的吗?是我家幺妹。脾气古怪得紧,对谁都爱理不理。我正纳闷,她怎的肯同你说话?倒好似交谈甚欢。”

  不等家明回答,一拍脑袋:“对了,爹请的先生来了,快去,不然又要挨骂了。我挨骂挨得惯了,可不舍得你也陪着受委屈。”

  拉着家明的袖子就跑,慌慌张张的。家明一只手被他拉着,跑的别扭,进门时正好踩到堂前的太湖石的石阶,脚上一滑。家明捂住脚踝,若不是仲修及时回过来扶助他,差点一头栽下去。

  仲修一脸愧疚,忙问:“没事儿吧,都是我不好。”

  家明忍着痛,勉强做出笑脸:“没事儿,赶紧进去吧。”待要走几步,脚上却吃不住劲。

  仲修骂两旁小厮:“都愣着做啥,还不帮我把宋公子扶进去。”自己一面架着家明。家明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仲修怀里,心觉不妥,无奈脚上无力,只有靠着他。

  好容易挪进书房,头一抬,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绿色眼睛。

  ◇◆◇◆◇

  新的先生竟然就是月归。

  的确,他的学问,教习仲修绰绰有余。李巡抚虽然迂腐,却是识才之人。

  家明初见之下,又惊又喜,几乎掉下泪来,仿佛一世珍宝,失而复得。

  月归只淡淡对家明点点头,身子微倾,未见得有多高兴见到家明。

  家明登时仿佛自危楼失足,一落千丈。苦涩的味道,自嘴根泛开来。堂上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而过。

  仲修却十分满意。下得堂来,拉住家明兴奋不已:“想不到先生是如此美丽的妙人,对着那般的容颜,书本也不那般令人厌烦。”

  家明拨开仲修的手:“他是你父亲请来的先生,并非玩具。”

  仲修被抢白,好生奇怪:“家明,你为何不悦?”

  家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哪里?”

  仲修歪头想了片刻,拍手笑道:“难道家明为我吃醋?放心,我心仍非家明莫属。”  说着傻傻地笑起来。

  家明怒道:“岂有此理?”

  仲修认定他面薄,嬉笑地凑上来:“家明,你答应过我,若可以出狱,便做我的人。”

  家明哪里有心情听他那厢说浑话,板下脸,掉头就走。

  仲修在后面追着家明:“怎么好端端生起气来。”却被下人叫住,说是夫人有请。

  家明一时气着,不曾注意脚下路,只是一味想要一人找个地方静静,绕来绕去,又已不知南北。

  家明叹了口气。明明是穷途末路的人,却为着这些有的没的动气得罪主人。虽知对方于自己有恩,非但好感不增,反而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当初答应仲修,原是不曾想过有出狱的一天。不曾想仲修每每以次作为借口,纠缠暧昧不清,非要家明落下脸来,方才悻悻作罢。家明自知食言,但是陪读陪到床上去,就真是自甘下贱了,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家明正心烦意乱,却听头上女子笑声传来:“原来先生中意的是七哥,如此说来,朱朱输得倒也不冤。”

  抬起头,却是朱朱坐在枝头,一双葱绿的小鞋在家明眼前晃来晃去。

  家明被说穿心思,脸变得通红:“别瞎说。”

  朱朱眨了眨眼,跳下树来,弯下身子,用个眼角向上斜睨家明,一副促狭神情。  “不是吗?不是最好呢。”

  家明板起脸。

  朱朱吐了吐舌头。

  家明不好意思起来。

  朱朱却正色道:“先生若真对七哥有意,也早早绝了这份心。”

  家明奇了,“这话怎讲?”

  朱朱答:“先生是好人,于我家有恩。我不想先生受伤。”

  家明摇头,“月归不至加害于我。”

  朱朱叹道:“先生果然动了情。连得道的神仙爱上七哥都……”

  家明等着她说下去,可是朱朱却说:“先生只是凡人,切莫自讨苦吃。”

  家明只道她嫌弃他,听起来分外刺耳,冷冷道:“姑娘不必担心,家明知道高攀不起,自然不会死皮赖脸。”

  朱朱听他这样冷淡,知他误会,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家明抿住嘴唇不语。

  朱朱急急分辩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姐姐们说,百年前,七哥正逢天劫,若非一位叫韩若水的仙人替他挡去,早已修行尽毁。只是那个位道长,却因此重堕轮回。七哥至那以后,性情大变,玩笑红尘。我只是怕先生……”

  一面观察家明脸色,不见缓和,心中委屈,眼圈已经红了。

  家明问:“韩若水?你说那道人叫韩若水?”

  朱朱点头。

  家明脸色苍白如纸。那个道人说过,自己的前世,叫作韩若水

  “先生你不要紧吧。”见家明脸色怕人,伸手去探家明前额。

  家明挥手,“无妨,无妨。”逃也似的离开,心下大乱,脚下也不免跌跌绊绊。

  前世今生,听起来过于荒诞,又不是文人才子的一场戏,哪里来得这多牵拌。家明摇头骂自己:“家明啊家明,求取功名,才是正经。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打定了主意,不再去想月归。前世怎样,今世都只得一条路好走。自己不是韩若水,既不能饮风餐露,也没法变出广厦高楼,再现实不过。

  虽是如此,一个是府上的西席,一个是公子的陪读,低头不见抬头见,家明算来也是月归的学生。

  即便家明打定注意不在为月归所扰,月归却好似故意不让他如愿。

  眼见临考,月归拿了七套题目与他们练习。

  家明所做的文章,次次被月归退回来。仲修那些文理不通的文章,月归却是每每鼓励有加。

  家明心里有气,分明是看仲修是巡抚公子,才对他另眼想看,更加气恼,却也不与他分辩,只是改了再写。

  前前后后改了不下十遍,月归叹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总别想考上功名。”

  家明红了脸,赌气道:“陈腔烂调,写起来又有何难。”

  月归微笑,倾近家明,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便写一份来?”

  家明微微一失神,立刻感觉掉入陷阱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月归笑得狡猾,“家明,你在怕我吗?”

  仲修插进两人之间,推开月归:“先生休得对家明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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