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光拍拍家明的手背,明白似的点点头:“我知道。”
汝光交代清楚,便告辞离去,狱中潮气太重,赵汝光还病着,不宜久留。
自赵汝光打通了衙门里的人,家明在狱中日子好了不少,每日用刑之后,总有狱卒帮忙上药。“此心安处是吾乡”,家明对狱中艰苦处境开始习惯坦然,谈笑越发的幽默,竟如悟了道一般。平日里狱卒偶尔听他说得有趣,呆得无聊时,便央他说个故事,家明妄言,他们妄听,尽欢。
汝光自第一次探监之后,病情益发重了,自己不能来,仍旧差了下人来看家明,有什么需要。家明担心汝光的病情,只可恨自己身陷牢狱,不能去探望,每次有赵家的下人来探望,总是仔细打听汝光近况,吃了多少饭,有没有请医生。赵汝光没拖多久,便染病去世,家明大恸,汝光是他唯一的朋友。问狱卒讨了纸笔,写了悼文,托人烧了,又偷偷哭了一场。
如此又在狱中熬了几个月。
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了位巡抚大人,姓李。
第四章
这件案子其实很容易察,找仵作验一下尸体,就知道是吃错了药害死人的。
李巡抚判了案子,抚须叹道:“这王家人冤枉好人,却连累死人不得安息,造孽啊。”又对县官老爷怒目一瞪:“这般简单的案子,稍微花点心思,也用不着本官亲自来料理。本官少不得在你的政绩上写记上一笔。”吓得县官老爷只有点头称是。
其实李巡抚也是受了人的托,下了堂,私下招了家明。这时离得近了,越发看出家明生的清秀风流,心里先多了几分偏见,只道他年纪轻轻,不识检点,与寡妇纠缠一起,才惹得这样的官司,少不得也要板起脸来多训了几句,为了以德服人,让年轻人服气,少不得引经据典,拿出当年写八股的气势来。
家明被巡抚长篇大轮,东拉西扯数落得十分无聊,止不住睡意,几次脖子一沉,猛然失重,这才惊醒,巡抚大人仍未完结演说。倒是家明时来运转,李大人只见他低着头,还以为是羞愧所致,外加连连点头,态度比他那孽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下大悦,嫌恶之心立减,心道孺子可教也,外加受人之托,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让家明做他李府公子的伴读,吃住都包了,会考期近,盘缠自然也一并付了。
家明走出衙门。外面的阳光白惨惨的,晃得家明几乎睁不开眼睛。 行走间仍有些跛,上次用刑留下的伤还没大好,但家明挺直了背。
拿手遮在眉间,家明朝街上张望了一下。街上摊贩往来,吆喝声不断,吵闹中带着一种隔离的疏远,穿梭在其间,恍如隔世。
回到庙里,四周静悄悄的,傍晚的阳光从堂上打下来,柔和地将窗楞的影子打在墙上。失修的佛像脸上漆色斑驳,宛如落泪,比起习惯的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的姿态,多了几分悲人悯天的慈悲味道。
仿佛被什么触动,家明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回家了,一刻间竟然有一丝感动。过了这么久才突然真正了有再度获得自由的知觉,之前浑浑噩噩的,不用去想,却也知道路。推开卧室的门,没有被尘灰落满的景像,干净的桌椅被人殷勤的拂拭过。空气中传来一阵葱爆锅的香味,家明奔向厨房。
杏色的窄袄,猩红的石榴裙,素净的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
青娘?
不,眉眼依稀相似,却年轻很多,长长的一根辫子,服顺的贴在脑后,还是姑娘家装束。
家明的嘴张了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先生回来了。”少女微笑,书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的呆。
这样的地方,如此艳美的女子,自然不会是人。但家明不怕,那女子看起来毫无恶意。
“姑娘和青娘……”
“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呢。我是朱朱。家里排行第十四。”女孩巧笑嫣然。
果然。家明点头。没说什么。
朱朱笑,“你不怕我?”
家明一愣:“我为何要怕你?”
朱朱开心,抿着嘴。“呆子。”又说。“知道先生今天会出来,所以姐姐要我在这里给先生摆宴压惊。”
“又怎不见青娘她自己?”
朱朱又笑:“给先生惹这般大的麻烦,羞于见你。”
家明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做。”
朱朱眨眨眼,“先生你真好人。”
朱朱的手艺的确好。家明从未吃过这么好的一顿饭。朱朱拿起酒壶替家明将酒斟上,露出一截牙白的手腕,血红的玛瑙手镯落下去,好不诱人犯罪。非礼勿视,家明转过头去,喝了口酒。
朱朱又是抿嘴一笑。
家明突然想起什么:“那个和尚,没有再找青娘麻烦吧。”
“没关系,七哥已经解决了。”
家明一惊:“七哥,解决?”
朱朱笑道:“月归哥哥啊。那个和尚迷上他,道行尽数毁了。”
家明道:“他为何不怕和尚?”
朱朱笑道:“七哥有一半是人。那和尚道行不够,认不出来。月归哥哥是家里兄弟姐妹道行最好的。连你今天回来,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一听到有关月归的事情,家明立刻提起注意力:“半人半狐?”
朱朱点头:“是啊,和宝儿一样。不过月归哥哥喜欢做狐狸多点。七哥他虽然排行低,可是家里很多事都是他来打点。那个商人专门宰杀我们狐族取皮谋利,七哥化作风尘中人,引诱了他。终于毁了他的元气,虽然没杀了他,他也没支撑多久,也算给兄弟姐妹们报了仇。”
家明本想说这样害人终究不好,但一想他们狐族被人猎捕,这中间恩怨,又哪里说的清楚。于是默不作声。
朱朱见家明沉默,有意勾引,一伸腰,怨了声“啊,好热”,伸手松了胸前的莲花扣,露出一段翠绿的抹胸,越发显得皮肤嫩的滴出水一样。
朱朱其实更像月归,初时不觉,此时看她,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上翘,虽未着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风流神态,同是勾人心神的主儿,家明心中一痛,将眼转开。
朱朱见他家明中温柔稍现,却又一瞬间消失,好生失望。
家明岔开话题:“青娘可好?”
朱朱突然大发脾气:“先生为何不喜欢我?”
家明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半哄着地叫了一声:“朱朱。”
朱朱噘嘴:“家里姐妹就我最美,先生却对我毫无兴趣,被姐妹们知道了,一定笑话我。”
家明笑了,不去理她的小孩子脾气,“我来收拾碗筷。朱朱手艺真好。好久没有吃的这么畅快了。”
朱朱跺脚,家明顿了顿,已捧了碗筷出去了。
洗了碗回来,朱朱已经不在了。家明好笑,摇摇头。
天已经不早了。家明翻了翻书,觉得提不起精神来,早早上了床。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样疼痛,却是在狱中落下的毛病。要变天了吧,窗外一颗星星也没有,家明起身,将窗子关上。
这样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隐隐约约的,感觉有人在抚摸他,温柔的,若有若无。
耳朵被轻轻地舔咬,耳垂上突然吃痛,家明一惊,是朱朱吗,仍旧不甘心?
家明推开那具身体,“别闹,朱朱。”
“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很伤人心的。家明。”那人吃吃的笑,长指在家明胸前的皮肤上来回画圈。
家明猛然睁眼,对上那双绿色的眼睛,自心底从未忘记。
他忘情地一把抱住月归,月归身子一僵,随即反抱住家明,拂着他的头发,缠在手间。
“你头发很软,我曾听说,软头发的人脾气好。”月归笑道,“可你有时候又倔得不成。”
家明奇了:“才见过一面,你又知道我倔了。”
“若不是这副脾气,早就招了,也未必受这么多苦。”他轻轻地用指头,在家明腿上轻抚。“我们一族,都很感激你。”
家明不语,月归这话听起来生份得紧,这让家明隐隐感到有些不悦。他虽然知道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这样的客套是必然的。可是他又是这样的气恼,气恼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听月归轻声道:“朱朱不中你的意?她会是个好妻子。”
家明咬咬嘴唇,仍是不肯说话。
月归自顾自地说:“也是,朱朱再美,依旧是我狐族的人。或许你更适合人类的女子,南城吴家的女儿……”
家明骤然捂住月归喋喋不休的嘴,他着急月归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又觉得连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涨红了脸,然后像被逼急了,跳出了一句:“我一直想的是你。”说完之后心中砰砰直跳,简直比那日李巡抚判刑还要紧张。
月归望着家明,眼中情绪复杂。
家明越发不安,他望进月归的绿眸深处,迫不及待地想要需求某种认证。深澈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好像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吸进去,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能够就这样沉睡在他的眼底,或许他能更安心。
“我知道。”月归终于伸出手,抚摸家明的俊秀年轻的脸庞,轻轻地磨蹭,他低下头,温柔地吻上家明。
家明仍是有些不放心,他想问,这一次,你会停留多久呢?
可是,他又凭什么问呢?月归或许什么都已经知道。
他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很快地,月归的热情俘虏了他,让他无法专注于自伤自怜的情绪。
尽管十分疲倦,他还是抱着月归的腰,觉得月归已经入睡,这才安下心来。
可是清晨醒来时,月归又已经没了影子。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家明轻轻的吟道,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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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方感觉腹中空空。倒也奇怪,似乎晚上吃得越饱,早上起来就越饿。家明哑然自嘲,如何为情所苦,终有一副臭皮囊需要维持。胡乱填了点东西,他开始收拾包裹。虽是一穷二白,倒也整出两箱子的东西来。多是这年攒下来的书,密密麻麻地注了自己的心得,虽然知道李府偌大,必然不缺这些书,仍是不舍得丢下。
出门时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猛然发现身上这些月来牢狱拷打留下的伤痕奇迹般全然消失。想来定是月归所为,家明也不奇怪,心下黯然,原来月归这一趟纯为报恩而已,再无其他。
既然要出远门,想着去赵家看一看汝光的遗孀,赵妻丧了丈夫,回娘家散心去了,家明扑了个空。
李巡抚在本地并未久留,他本专为家明的案子而来。
这样的远门,家明还是第一次,虽然隐隐有些忐忑,但毕竟少年人心性,兴奋的成份更多一些,扒在车窗门上眼睛不眨地看着沿途的风景,舍不得漏过什么。
李巡抚不是刻薄的人,让家明同乘一车,礼数也算周到。
正值油菜花开时节,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几只粉蝶在阳光下飞舞。路过村子,道旁的孩子围着马车拚命招手,追逐着,叫闹着。家明将眼光落在一件茅屋前的女孩上,女孩儿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脏兮兮地,圆圆的脸庞,静静地,见到家明在看她,举起手里的小黄花,笑了起来,笑得一团锦簇。
李大人突然叹了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家明只是笑笑。
李大人叹息:“年轻人一心求取功名,自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也能理解。”
家明看向他,小声答了一句:“各有各的难处。”
李大人饶有兴趣地看向家明:“小户人家自己自足,虽不富裕,也算幸福。”
家明点点头:“或许是吧。”
他无意争执,但他曾经估算过,等闲人家,平日里收成还好,仍可维持,但有天灾人祸,立刻入不敷出,一开始借钱,利上滚利,便再无翻身之日,最后只好点当地产。庄稼人没了地,便一辈子为人奴役了。自小出身商贾之家,对这些帐目自是算得极其明白。衣食无忧的人,自可感叹向往田园生活,种点东西不过是个点缀,哪里靠得它吃饭。没有那五斗米的逼迫,谁又愿意折腰?
李大人皱了皱眉,口气十分严厉:“你并不信服,却又未再开口,定然是屈于你我的地位悬殊。年纪轻轻,服的不是理,却是势,如何要得?”
家明也不分辩。
马车渐渐进了山里,人烟少了起来,景色越发幽深,唯听得马蹄声响。时至黄昏,湿气渐重,时有凝结的水露滴下来,打在车蓬上,啪的一声。时候越晚,雾气越大,越发看不清路,就连有经验的车夫,也不禁犹豫起来。忽听得松林深处有钟声传来,李大人大喜,命暂停赶路,去庙中借宿一晚。
李大人清名在外,方外人也有所闻,免不得热心礼待。庙中平日清净,今日这大雾阻了不少人,都在此间落脚,人虽多,仍是将西厢的禅房腾了三四个空间出来,让李大人一行人独住。
至晚间用过斋饭各人回屋休息,天终于下起雨来,这场大雾方散了。
空气中散发着冷潮的泥土气息,身体却全无受伤过后应有的酸痛之意,家明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旧疾尽被月归化了去。心念一触及月归,心中又隐隐作痛,站在回廊上,看这一场山雨,打得院中几杆瘦竹摇曳乱摆,只觉命运如风雨飘摇,毫无掌握,一时意兴阑珊,回到屋里来,关了门。躺在床上,犹自睡不着,轻轻吟道:“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只听屋中突然有人大笑:“前世为个情字,抛弃千年道行,再堕轮回,依旧痴性不改。韩若水啊韩若水,你当真不见长进。”语气亲密揶揄,若对多年好友。
家明惊地自床上坐起,“你是谁?”
一个道人的身影自阴影中现出,笑道:“贫道道一,是你前世的故友。既然有缘因雨中同在此庙避雨,便来劝你重新修行,再入仙班。”
家明觉得滑稽,这难道不是和尚庙吗?心里偷笑,嘴上自然不便说出来。
那道人又道:“施主一定心里在笑,道人怎么跑到和尚庙里来抢生意?”
呀,被猜中了心思,倒不可小瞧。只是道人不请自来,未免无礼,所以家明对他仍旧没有太多好感。
他礼貌地回答道人:“人世凉薄,这一世已经是人走茶凉,道人前世是再好的朋友,这世家明也已经毫无印象。”
道一笑道:“朋友也罢,路人也罢,我渡你成仙,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