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说:“我不能空口说白话。既然答应你叔父。君子一言,自然要兑现。”
月归满不在乎:“至多打回原形,你何必经此一险。我与你从头相遇,再爱一遍,已是千年的福分,十分知足。”
家明说:“我也至多再经轮回,冒冒险又如何?我贪心,这些日子远远不够。我志在同你一起周游天下。”
“何况也不光是为了你。”家明补充。
月归十分好奇:“那又为了什么?”
家明回答:“我只是十分不服。天道是何人所设?既然肯付出努力,又为何要为这种努力受到惩罚。听起来十分不公。”
月归笑:“你不妨将之看作一种试炼。”
家明说:“若是这样,便应该有办法克服才是。”
月归叹气:“你果然不是韩若水。韩若水清净无为,断不会有这种抗争的想法。”
家明丢给月归一大白眼。
废话!
家明继续将书重新翻看,苦苦冥想。
突然想到:“你说骗你的道人是谁?”
“就是雁荡山白云观那个道一。”
家明记得他,道一曾经劝过他学道,当时颇为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或许可向他求教。
月归不以为然。
月归有他的理由:“那家伙一来未必知道法子,二来就算知道法子,也未必告诉你真话。”
否则又何需欺骗他?
家明又问:“韩若水又是如何将天劫转移?这你总该知道。”
月归避而不答,翻骑在家明身上:“不要去烦那些事,及时行乐要紧。”
怎么可能不去想?家明想要板起脸来装正经。
可是月归的绿眼儿笑眯眯地一勾,家明便没了魂儿。
如此荒唐了几日。
夜夜春宵,家明从未如此颓靡。可是他不后悔。
◇◆◇◆◇
族长来见家明。
族长目光灼灼,家明觉得十分心虚,他仍不知道天劫转移之道。
他虚心请教。
族长回答:“天劫之日,不论任何事情发生,都不可离开。”
家明问:“我该预期什么现象发生?”
族长摇头:“没人知道。上次乃是天雷击顶,有人说这次该换作阴火烧身,五脏都烧作灰,空留一具躯壳。也有人说是被飓风吹的骨肉疏解,神形俱破。谁也没根据。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
家明听得毛骨悚然。想要保持微笑,只觉齿龈竟然松软,几欲打颤。
但他挺起胸膛,仿佛要给自己打气。
族长最后一次问家明:“你不后悔?”
家明笑笑:“只有事后才知道。”
老丈走后猛背咒语,抗风抗火抗水抗打雷。
亦将法书抄一份与月归,总没坏处。
月归只得愁眉苦脸跟着学。
韩若水从前嫌他烦时,也是逼他背咒。全不管这咒语是否也适合狐狸。
就说这篇救生篇,需要男子心口两块肉做药引子,可没说他这样的狐狸心头两块肉,使得不使得。
心里有疑问,所以印象深刻。
要来的终归要来。
朔月。狐力最低的时候。
水榭歌台,风流转眼成荒冢。雕梁画栋,原来不过是无底的巨穴。
家明穿起旧道袍,仗着桃木剑站在门口。
天色黑幽幽地压着头顶,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四周悄寂无声,只有心跳沉响。
家明暗暗擦着手中的汗,只觉指尖冰凉。
他并无任何把握,一族的担子,实在是重了些。
忽听近处一道闪电,紧跟着霹雳一声响,山野为之摇动。
家明目眩耳聋,心跳欲吐。
突然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
家明心中顿感塌实。他甚至不用回头。
月归说:“我已厌恶等待,只想同你一起。”
他与家明并肩而立。
家明回握住他。
任骤风狂雨,枯枝狂舞,二人自是见性明心,空澄一片,再无惧怕。
少时雨愈疾,水流渐积。
月归惊叫:“难道是洪水?”
家明心动,口中按咒,桃剑一挥,旋风骤起,巨木拔起,便向洞前滚来。
月归急呼:“会撞破洞口。”
家明再次挥剑,巨木急刹车,横在洞前三尺处停下。
月归朝他瞪眼。
家明羞涩一笑,拍拍后脑:“第一次,把握不准。”
月归也不闲着,另在左右各一划,两道深渠,绕洞而过,用来引水。
目前为止还不是最糟。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二人信心大涨。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这场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家明试着问:“结束了吗?”
月归摇头。不可能这样简单。
侧耳聆听,繁草黑烟之从中传来窸窣之声,由四面而来一眼,仿佛有千百条蛇在朝他们的方向前进。
二人都露出警觉的神色。
是什么?
声音停止了,抑或是蓄势待发?
未知的恐惧重新笼上心头。
骤然,草从中射出无数触角,尖端带有利爪。家明大骇,持剑急砍。
那触礁似知疼痛,稍微退却,却又立有更多触角簇拥而上。
月归袍袖一挥,火苗立起,烧起一片火墙,阻得一时。
天又降暴雨,火势稍减。触角立刻破火墙而出,从密如发,砍之不绝。
二人精神稍有不济之时,已有利爪,破洞门而入,攫一人而出。
身形小小,青色的小鞋,眼见就要没入黑暗中。
难道是宝儿?
家明不及细想,跳起仗剑长击,那孩子随之掉下,家明待要去接。
忽而崩雷暴裂,闪电如剑,冲家明当胸插下。
家明骤然仆倒。
一切归于平静。
只有月归撕裂般的叫声呼唤着家明,和苍山之间的回音。
第十章
面色如生,月归几乎有种错觉。或许家明只是睡上一会儿。些许时候就会醒来,愁眉苦脸的啃书本。
又或呆呆地望着他,偶尔想到坏事儿上,面上一红,将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偷看。
在月归眼中,羞涩的眼神比抛媚眼平添另一种风情,那个呆书生何其美丽。
月归轻抚家明胸口,指尖犹有一丝温度。胸前焦黑的痕迹,如同一对蝴蝶的翅膀。
原来是个谜语。
可怜谜语揭开的日子,却只有大哭的份。
他不甘愿,在家明身上啃咬,大叫:“家明,你这个混蛋,给我起来,给我咬回来。”
叫到声厮力竭,家明静静地,不回也不应。
族中人都回避了,放他一个人冷静,任他发疯。累了自然会停。人狐之间的分离,司空见惯。
月归颓然坐倒在地。最后一下,发泄地将桌上的东西横扫下去。
沉沉地一声响,落在地上的是家明那本宝贝书。
骤然想起那个起死回生之术。
男子心头两块肉,但仍需法术高明的人做法。
月归想起道一。
他既然能够预言今日,必然有过人之处。
对方好似预知他会来,端过的茶的温度不冷也不热。
月归说:“请你带他回来。”
道一摇头:“没用的。”
连考虑都不考虑,回绝的一干二净,连同他的希望一起否定,月归额角青筋绽现,十分恼怒:“分明不肯帮忙,他好歹是你的故人。”
他不是这样易燥的人,可是几日几乎不成眠,神经拉到极点。
道一呵斥:“你还不明白,他与你互为天劫,不能共久。不论多少世都一样。我故意误导你,劝度他,也改变不了结局。”
月归双目通红:“你要同我说,我与家明八字相克。”
道一摆手:“也可以这么说。你们在一起,有害无益。”
月归不悦:“一派胡言。”
他愤然离去,临走纠正道一:“我们只是彼此相爱。”
但这好像并不够,对大多数人,这种感情并不值得。
出来时又悲又愤,失了神,竟然拐错弯,不见来时路。
他竟然迷了路。
恍惚之中,前面一片灰濛濛的雾中,隐约现出一城。南北一道,一群人,面目模糊,被押赶着进了城。其中一人好似家明,在人群里跟着向前。
他拔足狂追,口中大叫:“家明,家明!”
那看似家明的人仿佛听到他的喊声,回头张望,但不能停下来,被人群推拥着进了城。
城门在那群人被押进之后就重重地关上。
月归敲打城门:“放我进去。”
可是城森森,墙高高。
他的法术却不知为何,完全用不上。身体虚虚的,仿佛被抽空一样没有实质。
月归只好在城外过夜。
天气阴冷,肚子空空,他将身体蜷成一团,头也缩进身子,犹自发抖,牙齿一个劲打颤。
自从得以变成人形,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经验。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家明叫他:“月归,月归。怎么睡在这里。”
不愿醒来睁眼,这只可能是一种幻觉,睁眼便会消失。
可是对方不肯放过他,夹住他的鼻子,让他没法呼吸。
他只得不甘愿地将眼睛睁开,
家明笑吟吟地站在他眼前。
他搞不明白情况,但一把抱住家明,不肯放手,完全不在乎家明身旁还有别人。
家明的手抚摸这他的头发,他问月归:“这里是地府。你怎的也来了?”
怎么来了这里,月归自己一点也不清楚。
难道他也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真是奇怪。
可是月归并不介意。因为他终于又见到家明。他想告诉家明,他是多么想念他,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感觉一说话,眼泪就要跟着掉下来。
家明的同行人提醒家明:“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月归不舍地放开家明,拚命地眨了两下眼,尽量安定情绪。
他与家明的同伴这才看清楚彼此。那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
家明为他们介绍:“月归,这是赵汝光,是他放我……”
“不用了,家明。”赵汝光打断家明,他的表情十分复杂,但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改变主意,不再想私放你回去。你的朋友私闯地府,也不能放过。”
家明十分震惊。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
月归回答:“带我回去可以,但这与家明无关。”
家明顿时明白,赵家做的是皮毛生意,杀狐无数,与月归有旧怨,一点不奇怪。
赵汝光在地方府管记录,他念在老朋友的情义本想偷偷放过家明。
赵汝光对月归说:“赖你所托,我在这里过着无天日的生活。”
月归板起脸:“我不会道歉。”
家明叹口气。他知道这个样子,没有挽回。
因果轮回,本来就难说清,若真能悟了成佛,也不用在这里了。
他拉住月归的手,对赵汝光说:“感谢你之前的照顾。”
既然在一起了,人间地府已没有太大区别。
月归也是一样的心思。
赵汝光恨恨地:“我并不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去见的是他!”
◇◆◇◆◇
他把家明和月归关在一处,显然留了情。他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但是却也没有再为他们冒险的情分。
但有的时候,不帮助和推一把黑手效果相同。
他们将在明天被提审。
月归握住家明的手,凝视他。他说:“对不起。”有一点点心虚。
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不是他,家明已经得以还生。
家明朝他微笑:“这一次至少会有机会说再见。”
月归终于哭出来,脸埋在家明胸膛之前,哭得委屈。好不容易再见,却又要分开。
家明紧紧抱住他。
家明安慰他:“如果可以再一次相遇,再一次相爱,似乎也不错。”
月归伸出手,颤抖地抚摸家明的面孔。
家明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
月归越发哭的凶。
家明想想:“好吧,前提是我没有被降生成为一只小猪,那样我可能会更喜爱食物。”
月归破啼为笑,恢复了调皮本色:“真不够坚持。”
家明一本正经地回答:“是,我会尽量改正。”
月归将头撞进家明怀里:“一派胡言。”
家明抬起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住他。
他们将这一夜燃烧到尽头。
安心之处是吾乡,地府一样做洞房。
◇◆◇◆◇
第二天他们被带去接受最后的判决。
被带进的是一间小厅。精雕的窗棱,悬吊的火烛照得通明,梨木的椅子上摆着华绸的座垫,枱子上的香炉静静地烧得一屋子檀香味。
他们原本以阎王店该是阴森冷煞。
等了一会儿。
他们先听到环配的响声,然后看见一位宫装的女子云一样飘进来。
女子不到二十的模样,面目清秀可人,仿佛邻家小妹。
家明望向月归,两人一样心思。
这女子依稀相识,却又是谁?
尾声
依稀往日曾相见,是谁?
女子似看穿他们心中迷惑。她微笑着点醒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是李家的小小姐杜若。”
原来是她,些许日子不见,已长成少女模样。
她请家明月归坐,令人上茶。神闲气定,一副与故人叙旧的架势。
她说:“我与李家夫人有十六年母女缘分,缘分已了,重归仙班,掌管九幽之地。”
早知到此女不凡,原来是仙根蒂崮。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个女阎王。
杜若笑道:“是否出乎意料?或许你们期待青面獠牙的男子。”
家明不否认。
杜若回答:“女子属阴,掌管阴间,本就合乎常理。若是审判恶劣之徒,做出恐怖之状,起点震慑作用,也是应该的。对于二位,似乎无需如此。”
她翻开一本帐本,对月归说:“月归你阳寿未尽,本不该在这里,回去吧。”
月归站起来,手紧握着家明的手:“请让我和家明一起回去。”
目光炯炯,看着杜若,神色郑重,等着她的回答。
他没忘记,虽然语气温和,杜若不是邻家小妹,她司管他们的命运。
杜若许久沉吟不语。
家明拉住月归,温声说:“月归,别急。”
月归颓然坐回椅子。他说:“不行的话,让我同家明投生在一处也好。”
杜若不缓不慢:“难道没有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月归低下头,摇头:“我已经十分厌倦寻找和等待。”
家明问:“投生之前,是否无一例外要喝下那孟婆汤?”
杜若回答:“传说不假。”
家明说:“来世家明已非家明,月归亦非月归。这一世,我想和月归一起,希望成全。”
杜若微笑:“一个人一生不能踏进相同的河流两次,今日的家明亦非昨日的家明。”
家明怔了怔,如若大悟:“果然高明。”
杜若问:“明白了?”
家明微笑:“那么我愿意在这一世,爱上每日不同的胡月归。”
杜若笑出声来:“我应知,你虽智慧,却也十分固执。”
家明正色道:“有些事纵然理解,也非感情可以接受。”
杜若长叹:“正是如此。”
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之色,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翻着手中帐本,却不在查看,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问月归:“你可记知你与家明缘起前世?”
月归点头:“是,家明的前生是韩若水。”
杜若问:“你可听说过管狐?”
月归摇头。
杜若说:“管狐是一种道法。通常的做法,是把一只狐狸的身体埋在土里,埋在土里,只留下头在外面,在把那只狐狸好好毒打一顿,饿上几天,并在那狐狸附近放一堆食物让它看得到吃不到。当它的怨念欲念都达到顶点时,就可以把它杀掉。等狐狸一死,马上就可以用封魂咒把它的魂魄封印。然后作法,直到它顺从你。等要用到的时候,便令狐狸的魂魄附在管上。是以称为管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