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绒般的雪花漫天纷飞着,将天地素裹。
白茫茫的大地上走着一长列的离乡灾民,一个挨着一个,在雪地上艰难地缓缓前行。陡然间,藏匿在林间的一伙盗贼鬼魅似地冲出来袭击灾民,老老少少的灾民悉数倒地,盗贼掠夺到的战利品仅有一条细细的金手链,遂扬长而去。
纯白的雪地上溅染了殷红的鲜血,但是很快的,新飘落的雪花便将惊心动魄的血迹慢慢掩盖住。
大地仍是一片洁净的雪白,彷佛方才的杀戮不曾发生过。
这一年是清嘉庆二年的冬天,大清国运由盛渐渐转衰了。
连年的天灾人祸,使得民不聊生,许许多多的各省灾民全向天子脚下的富裕皇城涌去,寻求一线生机,然而这一年的北京城,却在一夜之间冻死了近万名灾民,显然极欲求生的灾民并未能如愿活下来。
当京城内外寺庙与道观忙着收埋尸首、超渡亡魂时,当夜大小寺庙中的「天王殿」闯进一道白影,盗走多闻天王宝幡上的一百零八颗天界明珠!
镇守的明珠被盗走了,广目天尊像手中的恶龙察觉到镇守的力量消失,率先脱逃。持国天尊像怀抱内的琵琶见赤龙脱走,也不甘寂寞,顽皮地化成人形,溜到人间玩乐去。
「天王殿」内熠熠宝光顿失,惊动了暗夜中的邪鬼们,东方一股强烈的黑气冲出湖心,窜入城中,夺走握在增长天尊像手中的宝剑。
整座皇城顿时黑气弥漫,遮盖了日月星辰。
次日,所有大小的寺庙中,由四大天王尊像手持的护国法器全部凭空消失的异象,迅速传遍了京城,造成百姓极度恐慌。
佛教有四大神将,各坐镇一方世界,守护三十三天,九山八海,祈求茫茫红尘,千秋万世风调雨顺。
东方持国天王,名多罗咤,手持琵琶。因其有听觉之毒,凡是被祂听闻到声音者,必受伤害,为不伤人故,手弹琵琶避听音声也。所持琵琶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调」。
南方增长天王,名毗琉璃,横眉怒目,神态冰冷,百鬼见之皆惊,其威力在触觉,故手持出鞘宝剑,使人不能近身。所持宝剑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风」。
西方广目天王,名毗留博叉,手缠一赤龙,为诸龙之王,由于前额有一目,故称广目天,能以净天眼观察世界,护持閰浮提众生。因其能镇伏龙王,故手绕赤龙为风调雨顺中之「顺」。
北方多闻天王,名毗沙门,手持宝幡,用以制伏魔众,统治诸夜叉。手持宝幡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雨」。
如今,持国天手持的琵琶、增长天手握的宝剑、广目天手绕的龙和多闻天手持的宝幡都消失不见了,是否意味着护世四天王不再护持国家「风调雨顺」?
百姓奔相走告此一异象,议论纷纷,恐怖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流窜在北京城里,挑起满城百姓畏怯的颤抖。
全城寺庙中数以千计的法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消失的?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得不到答案。
因此人们都相信这是「天谴」,是不祥的灾兆。
第一章
这是一条通往城郊的曲折山道。
无梦手中拎着一袋药草,慢慢走在满是碎石子的小路上。
十几步路的前方走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走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住,抬头仰望从苍郁林间撒下来的天光日影,经过一块石碑时,又停下来看上许久,一路上走走停停,可苦了跟在他身后的无梦。
出城时,这年轻男子就一直走在她的前面,想起安嬷嬷再三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且不可与男子说话并行的话,所以一路上她都很谨慎地与那年轻男子保持一段距离,但是那男子似乎只是出门散步,看起来漫无目的,而无梦却是要赶着把买来的药草带回去给安嬷嬷煎熬,因此那男子走得愈慢,她的心就愈急。
那男子又停下来了,这会儿吸引他的是一丛开得烂漫无比的野花。
这条山道是无梦每回进城的必经之路,吸引那男子目光的石碑和野花,她不知经过了千百次,可没有一次停下来仔细看过或是欣赏过。
反正那碑文上头写什么她也看不懂,那些野花在这条山道上开得到处都是,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这些她觉得没什么的东西,那男子却感兴趣得很,她猜想那男子大概不是本地人,而且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连忙将身子闪到道旁,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在山道上疾驰着,正朝她和那名年轻男子狂冲而来。
「闪开点儿!」驾马的官差急喝着。
无梦几乎将身子贴到路旁的树干,一阵狂风扫面,马蹄扬起的碎石溅到她脸上,她疼得转过头去,意外看见前面那男子竟然不动不闪,仍静静伫立在山道中央。
「前面的快闪开!」官差狂喊。
蹄声震耳,照理那男子早该听见并闪开了才是,可他却恍若未闻,驾马的官差速度丝毫未减,直到马蹄就要踢倒那男子的前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劲,但连忙要拉转马头时已经来不及了。无梦震愕地看见那匹大马像团乌云压向那名男子,铁蹄在他身上凌乱地踩过去!
无梦大为惊骇,手心全是冷汗,胃像被人紧紧掐住,一阵阵痉挛。
「你找死啊!为什么不躲开?误了军情,你就是有十颗头颅也担待不起!」官差一面控制着受惊的马儿,一面对着倒卧在地的男子破口大骂。
那男子从地上极缓慢地坐起来,官差判断他没死,或许只是受了皮肉伤,便抛下一袋银两,连下马探看他的伤势都没有,旋即转过马头,呼啸离去。
无梦抬起虚软的双腿,朝那男子快步跑过去。
「喂,你怎样了?有事没有?」她声音发颤着。
那男子低垂着头,一手摀住嘴,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没有半点回应。
「喂,你怎么样了?你──」无梦突然顿住,看见那男子蓦地呕出鲜血来,一股,又一股,从他的指缝间急速涌出。
「啊!」她惊呼,扶住他往后仰倒的身体。「你伤得很重啊!」
男子艰难地微张开眼,恍惚迷离地看着她,然后,闭上眼陷入昏迷。
「喂,你别昏过去呀!告诉我你住什么地方?你是谁?」无梦心急如焚地轻拍他苍白失血的脸。
那男子全无反应,紧闭的双眸似乎再也睁不开了。
「别开玩笑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呀!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人死在我面前过,你别吓我啊!」无梦吓得手足无措,慌乱地站起身,左顾右盼,可是望了半天,也没见山道上来个路人。
怎么办好?将他带回「育婴堂」是绝不可行的,「育婴堂」里全是女孩儿,把一个年轻男子带回去未免不妥,而且「育婴堂」位在城郊偏僻的地方,要找个大夫也不容易,所以只能把他往城里送了。
可是他身材高大,至少高出她一个头,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要怎么样才能搬得动他?
看着男子的脸色愈来愈青白,无梦知道再不快点送他就医,照他嘴角溢血的速度,他一定必死无疑了。
她决定不守在原地空等,立即捡起官差丢下的银袋系在腰间,弯身将那男子拉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背上。巨石般的重量让她用尽全部的气力,才终于能扛着他站起来往前勉强拖行。
男子的嘴就靠在她的肩头,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像一朵凄美的红花在慢慢地绽放。
才走了十多步,她的力气就用尽了,整个人被男子重重地压垮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筋疲力竭地喘息着,感觉到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又湿又热地滑过她的颈际,滴在她面前的碎石地上,但贴在她背上的胸膛却似乎愈来愈冷,彷佛生命正在悄悄流失中。
无梦费力地从他身下爬出来,看着他苍白却出奇俊俏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忍的悲伤。
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年,难道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喂,你别死啊──」她忍不住伤心地落下泪来,轻轻握住他泛凉的手。
你一定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也一定想不到在死之前陪在身边的不是最爱的亲人,而会是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少女吧?我想救你,我是真的很想救你……
无梦惶然无助地握着他的手。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其实可以什么都不要管的,安嬷嬷病着,她应该快点带着药包回「育婴堂」去,否则肯定会被冯姑姑骂惨,她不该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呀!
可是……要她放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躺在这里等死,她实在于心不忍。好歹也要帮他找到家人吧,否则他岂非太可怜了?
远处隐约传来达达达的蹄声,无梦讶然抬起头,看见一辆乌篷车缓缓行来,她欣喜若狂,急忙跳起身拦下乌篷车。
「老伯,求求您帮个忙,这人被马踩伤了,伤得很重,能不能帮我送他到城里看大夫?」她恳求着赶驴车的老头子。
老头子探出头打量着地上的男子。
「哎呀,吐那么多血呀!那得快着点儿,否则小命不保了。」
无梦开心得呼喊着菩萨保佑,赶忙帮老头子把那男子扛进篷车内,自己也一起跟着坐上车。
「小姑娘,他是妳什么人?」老头子一边赶驴一边问。
「我不认识他,刚才见他被马撞上了,伤重成这样,总不能见死不救。」她伸手探探男子的鼻息,很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断气。
「小姑娘心眼好,好人会有好报的!」老头子边赶着驴边笑说。
无梦半点也笑不出来,她紧盯着男子青白的脸色,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担忧得胃隐隐在抽疼。
喂!你可要撑着点儿,让姑娘我累了这大半天,还被你的血毁了我最好的衣裳,我都牺牲成这样了,你要是还执意去向阎王爷报到,看我饶不饶你!
她在心里对那男子说着,那男子薄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倒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似的。
还好进城的这段路不很长,很快的,乌篷车就将他们带到了「同安堂」药铺前停下。
就在无梦和老头子手忙脚乱地把男子搬下车时,忽然听见街旁有人大声嚷嚷着──「少爷!那是少爷!快过来!找到少爷了!少爷在这儿!」
不一会儿,十几名家仆没命地冲过来,一看见伤重昏迷的男子,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这么多血呀?少爷怎么了?」一名家仆怒声质问无梦。
「他是被马踩伤的。」她简单说明。
「被马踩伤?为什么会被马踩伤?」
「因为一个官差在赶路,那官差一直喊闪开、闪开,可是他却闪都不闪,所以才会被马直接撞上。他如果早点闪开,也就不会这样了。」
「对一个听不见的人喊闪开有什么屁用!」
无梦愕然怔住。听不见的人?!
「先别废话这些了!快把少爷送回府去比较要紧!」
「老头儿,这些银子给你,就当你把这乌篷车卖给我们了!」一袋银两不容分说地丢进老头子的怀里。
「快着点儿!少爷失了这么多血,万一有个闪失,咱们可都要完蛋了!」
十多名家仆急匆匆地将那男人安置好,由两名家仆飞快地扬鞭赶着篷车离去,其他的家仆则尾随在后。
无梦呆呆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篷车出神。
一切恢复平静。
「咦?有这么多银子,足够买两辆篷车跟几匹好马了,果然好心有好报呀!」老头子满意地收好银袋。「小姑娘,托妳的福,让我赚了不少吃酒的钱,今天不办货了,要不要跟我到『天喜楼』吃酒去?」
无梦恍恍然地摇头,忽然记起系在腰间的银袋,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还给那男人,好让他医病用,不过转念一想,看那男人家境似乎不错,光仆役就有十来个,大概也不太需要这袋银子了。
「小姑娘不去,那好吧,老头子我自个儿享受去喽!」那老头儿说罢,哼着曲晃悠悠地离开。
原来他听不见,所以才会没听见马蹄声。这个方才得知的事实凝住了无梦的思绪,她迟钝呆滞地站了许久许久,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看见从肩头到胸前沾染的大片血迹已经干凝了,鼻端嗅到淡淡的腥甜气味。
吐了那么多血,内伤一定很重,他能活吗?
他是她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耳朵听不见的人,她也才知道原来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单独在外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想着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死关头,她的心就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他能不能活得下来?
如果不能,她宁愿永远不要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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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北京城郊 「育婴堂」
「无梦,妳可回来了!让妳进城给安嬷嬷买个药,妳是野到哪儿去了,弄到天黑了才回来!」
无梦一进门,就听见冯姑姑扯着喉咙开骂。
她实在累得没有力气回话,把药袋往桌上一扔,乏力地往后院走去。
「无梦,我在跟妳说话妳没听见吗?」冯姑姑拉长了脸,一把扯住无梦的胳臂,把她整个人拉转了过来。「哎哟,妳衣服上沾了什么东西?黑乌乌的,妳给我说清楚,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救了人一命。」她慢吞吞地说。那人活不活得成她也不知道,但她用尽全力救他是真的。
「什么?妳身上那不是血吧?!」冯姑姑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沾了血的衣裳可是洗不干净的!我的大姑娘,妳到底救了什么人?白白糟蹋妳那身好衣裳了!」
无梦翻了翻白眼。呵,这身缝补了无数次的衣裳是好衣裳?
「那人我不认识,不过还好有赏钱喔!」她想起官差丢下的银袋还系在她腰里,便扯下来塞给冯姑姑,反正那男人家里看起来似乎满有钱的,这袋银子就当是她的赏银吧!
「还好有赏钱,要不然谁来赔妳这身好衣裳!」冯姑姑打开银袋瞧一眼,顿时眼睛一亮。「不错嘛,够咱们『育婴堂』一个月的饭菜钱了。妳怎么没问问那是什么人?说不定以后咱们有难还得靠人家接济呢!」
「说的好听,是要我藉救命恩人的身分去向人家勒索吧?」无梦嘀咕着。
「妳说什么?」冯姑姑没听清。
「没什么。」
「快去把身子洗洗干净,顺便把丫头们统统叫出来吃饭了。」冯姑姑把银袋收进怀里,浑身透着欣喜。
无梦感到后悔,她应该把银袋先交给安嬷嬷的。
进后院前,她先绕过去瞧瞧安嬷嬷。安嬷嬷睡着了,呼吸低沈急促,不时夹着几声暗咳,她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心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