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时,他接到一通来自美国的越洋电话,是好友Alex打来贺圣诞的。Alex是他从儿时开始的玩伴,两人交情深厚不同于一般。
「唷,今年圣诞没超时工作?」对方劈头就是一句调侃。
他不忘回敬:「你又如何?今年怎么这么准时,没在女人床上睡过头?」
下一秒,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愉快地又聊了一会儿,结束通话前,对方说了一句:「帮我问候阿姨。」
挂断电话,他躺在床上,突然对以往在美国度过的圣诞节感到分外怀念。是因为难得圣诞夜有闲才思旧起来,还是之前被那棵圣诞树撩拨心绪的效果仍在?他不能肯定,只是心中涌起一种冲动,想看看夜景、喝喝小酒,享受点静谧的安宁。
于是他出房前往厨房,还有一小段距离时,远远听到飞不了断断续续的粗嘎声音自阳台传来……这次她又在教它什么歌?
一时好奇心起,他悄悄踱向阳台,自虚掩的纱门望去,见到她的身影伫立洗手台前,脚边不远处放着正在晾干的拖把,似乎刚拖过地。他家有聘钟点佣人每周数日前来打扫,不过听说她乐于时时维持飞不了居住环境的整洁,看来不假。
显然她真的很喜欢飞不了,才会花那么多心思在它身上,他思忖,即使不太明白跟一只仿声鸟自言自语长久下来会有什么乐趣可言。
水声哗啦未歇,只见她伸出左手往台面上摸到肥皂,收回手时,一个不留神,肥皂溜出掌心飞向天空,她轻噫一声,连忙转身扑前以双手去接,接到后她将双掌紧紧合起,下意识捏得太过用力,肥皂又自指缝间被挤了出来,斜飞向窗边,然后——不偏不倚自气窗留以透气的那条小缝间窜逃出去。一连串动作发生在仅仅数秒之间,他从头目睹到尾,反应是目瞪口呆。她是在演喜剧片吗?
「啊!」她低叫一声,快步上前拉开窗户,向下探头观望。
眼见她踮高了脚,上腹部抵着窗台,娇小的身体将近一半都探出窗外了,他脸色微变。这里可是二十五楼,她想出人命吗?!一把推开纱门,他疾步冲入阳台,喊一声:「危险!」
听到他的声音,她惊讶地蓦然回头,急道:「小心地很滑——」
然而太迟了。失足仰天跌跤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咒骂连连,气她不早说、怪自己太多事!妈的,该死!他愿意花一千——不,一万元,买回这一幕丑态!
「危险!」这次换她喊了一声,反射性急跃上前想拉住他,可是以两人的体型差距,她又怎么可能制止得了他的摔势?
最后结果是,两个人用力撞在一块儿,小的半压在大的身上。
「噢……」她呻吟一声,摸着撞疼的部位,发现自己将他当成肉垫,连忙站起。「对不起,你还好吗?」
「没事。」他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可是他的脸好苍白耶。她愣望他。「我扶你。」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他逞强地没回应她伸出的援手,逼迫自己起身,每一个动作身体都痛得像是骨头快散了,险些破功痛喊出声。
背上肌肤有种微凉感,恐怕是衣服被刚拖过的地板染湿了……倒霉透顶!
「笨猪、笨猪!」鹦鹉忽然叫了两声,他听了怒火狂炽,差点回头瞪穿它。
「你……真的没事吗?」她不禁迟疑问道。连她这个有肉垫的到现在都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不可能没事啊。
「真的没事。」他对她微微一笑——很好,他果然耐力过人,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的,除了古时那个据说刮骨疗毒的关什么的,他想不到有谁能与己匹敌。
她注视他脸上毫无破绽的笑,蓦地爆出「噗」一声闷笑,然后用力伸双手盖住嘴巴,彷佛那举动不在她预期之中。
死丫头,笑个屁!他恼怒更甚,强忍着一口气,再三提醒自己风度风度风度,悠然问道:「什么那么好笑?」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间想到我爸说过的一句话……真的不是在笑你。」她很窘地解释。
最好是这样。他不能跟她计较,只能体贴地问:「你没事吧?」
移目在她身上打量,见她因为适才拖地的关系裤管卷高,白皙的小腿肚上各有好几个分布不均的大红包。又是被蚊子咬的?她的体质跟蚊虫还真亲近。
「我没事。」她回答。
他瞄眼依然半敞的气窗,说道:「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我有握紧窗框啊,而且今晚风不大……喔,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很谢谢你。」他特地提醒她,她实在不该反驳。她临时转口,暗责自己的不得体。
「那只是块肥皂。」有必要这样舍命去追吗?呆子!
「我不是去看那块肥皂的……不,其实也可以说是去看那块肥皂啦。我是担心肥皂掉下去会砸到人,虽然肥皂没石头坚硬,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冲击力只怕还是有点危险。」
「……你看得到?」天这么黑,楼这么高,她当他脑残好骗吗?
「看是看不到,不过我想或许可以听到一句脏话……呃,我是说,痛叫。如果够大声的话。」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哈哈……好像不太可能哦?」只是当时一时没想那么多。
他选择不回答。目光掠过一旁那只盯着他们瞧的笨鸟,故作感兴趣地问:「你都教它些什么?」倒要看她怎么正当解释她乱教别人家宠物一些蠢话!
「喔,我都教它一些简单会话。」一讲到鹦鹉她就来劲了。「之前是教它各国的问好语,像是日文的、英文的、法文的……」
各国的问好语?笑话!说是各国粗话他还信点。「那它刚刚说的是什么?」
「那是法文的问好语。」她点点头。「Bonjour。」
什么?他愣住。「……听起来不太像。」含蓄的说法。
「呃,它的发音总是有点怪怪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她脸上红了红,「不过也许我的发音本来就不标准了……总之呢,后来我就只教它中文了,免得误导了它。」
看她的样子不像在硬掰,他无言了。所以一直以来是他误解了?如果这是个笑话,那它还真不是普通的难笑。
「……我回房换件衣服。你自便吧。」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她道了再见,站在原处凝望他的背影,不觉露出笑容。
☆
换上干净的新衣,他来到自己最初的目的地——厨房。
摸黑打开墙上的大灯开关,在灯光照射下,他微愕发现窗前竟已站了一人。
她回过头来,含笑招呼:「嗨。」
怎么又是她。他感到扫兴,但顾虑礼貌,回以招呼:「嗨。」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冰箱,凭经验推测:「吃棒冰吗?」
「不,喝酒。」虽无法如预期般独处,他也不打算因她而委屈自己改变计画。走到吧台边,他取出一瓶红酒,举起朝她展示。「要喝吗?」
她笑着摇头。「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连红酒都不会喝?果然还没长大。不放过机会地暗自吐槽一番,他迳自拿出一个酒杯,打开红酒,为自己倒了一杯,跨上高脚椅坐下,手握酒瓶在她面前摇了摇。「要不要试试看?」
「不用不用。其实我是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喝有甜味的饮料。」说着,她很自然地在他身侧另一张高脚椅上坐下。
他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饮起酒来。
她一手支着下巴端详他,神色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彷佛很感兴趣地问:「以前你在美国住的那个州,圣诞节是不是会下雪?」
「是。」在喝酒的关系,他的回答很短。
「在有雪的地方过圣诞节,是不是更有气氛?」
「是。」
「嗯……之前找你代言的那个服饰品牌,是不是香港来的?」
「是。」
「海尼根是不是一种啤酒?」
「是。」
「你是不是讨厌我?」
「是。」
……啊?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他口中所含的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染红台面。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易答且无需解释,因此他未感不耐,最后一个问题也极顺口就答了——而且是诚实地顺口答了。
他又惊又愕,不敢相信自己竟着了她的道,只怪他对她太掉以轻心了!
她也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喃喃道:「原来这招真的有效。」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他很快进行修补,继续「凡事以笑为本」,保持气度从容。「因为前面都是『是』,我才答得太顺口了。你别当真。」暴怒的内心戏是:死小鬼死小鬼死小鬼,胆敢设计他!
「我开玩笑而已,你也别当真啊。」她盯着他唇边无瑕的笑,也笑了。「我越来越觉得,你真的很像我爸爸。」先前就曾隐约有这种感觉,只是今天特别明显……是因为这特殊节日的催化关系吗?
又是她爸爸!知她父亲已故,自己不可能亲自观察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他决定用嘴巴问清楚:「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好人。」她眼中浮现缅怀之色,笑道:「不过我妈老是说,他根本是个臭屁、自恋、坏脾气又小心眼的超级双面人。」
乒呤乓啷!脑中一阵突起的风暴把所有东西吹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他这辈子恐怕还没那么震惊过!一针见血,而且是血如泉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确信母亲不会出卖自己的秘密,那她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似乎没发觉自己的话对他造成了什么恐怖影响,她继续用那种回忆时的柔软语调徐徐说道:「但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跟妈妈了。所以看到你,总让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呢。」
他故作优雅地喝了口酒,再将杯子放在台面上,神色自若地回头看她,好像她只是开了个风趣的玩笑。「那刚才在阳台你突然想到你爸,也是因为我吗?」
「呃……有一部分是。」她伸出右手食指搔搔脸颊,有点不好意思直说。「因为我爸非常能忍痛,有一次他被纸镇砸得脚拇趾整个瘀紫了还面不改色,真的很厉害。他说:怎么能让区区痛楚扭曲我英俊的面容?」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似曾相识的心态啊。他开始内出血。「你就觉得我这点像你爸?」这线索也太荒谬了点,他不接受。
「嗯……」她状似沉思,最后抬头看他,笑答:「我不确定是不是只有这一点。」意即可能还有很多点。
见鬼了,她到底是怎么察觉的?他惊得快胃痉挛,打定主意要死撑到底,否则他的形象不就毁了?但实在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错或是他哪里没包装好才露馅,除非……难道……他暗吸一口气,尽可能流利地说:「是上次在医院的事让你这么觉得吗?那次我因为工作压力和我妈的事,精神太紧绷,表现有点失常,后来回想起来很愧疚,但是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不晓得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故意问得轻松,以突显自己的闲适。
她笑着摇头。「你别愧疚,我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不过,当时他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确实令她印象深刻啊。他是不是跟她爸爸一样,只有碰到家人的事时才会真情流露呢?仔细想想,也就是这个不经意产生的想法,使她不觉开始在暗中对他多了几分留心吧?
她平淡的反应害他无所适从,不禁感谢起自己的训练有素,此际笑容才能依旧停留唇边。此情此景,他决定改以带出些安全话题来转移注意,故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今天不用上课?」圣诞节可不是台湾的国定假日。
「要啊。我跷课。」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他微愣一下。大学生跷课是很寻常,不过她看起来一副乖宝宝的模样……看来他对她的设定又一次出错了。「功课不忙吗?」
嗯,这语气不错,温良可亲的邻家大哥哥复出。
「快期末了,有点忙。不过偶尔跷几堂课没太大关系,今年圣诞节我想陪我妈,我们好久没过圣诞节了……以前我爸在时,我们家每年都庆祝圣诞节,因为我爸妈就是在一个圣诞夜认识的,圣诞节对我们家而言意义特殊。」所以每逢此节总能勾起她许多回忆啊。看向他,她眯眼笑道:「我妈说,第一次看到我爸,她心里想,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啊?太可疑了。」
哦?所以她也认同自己的完美。这认知令他稍感愉快,但还是得想个法子驳回去。「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像你爸?」
她认真想了想。「一开始……应该是因为你微笑的模样吧。」伸指在空中画了个弧度,神色开怀。「跟我爸一模一样,真的!但是他在我们面前笑起来却不是那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应付外人用的,他练了很久,所以那种笑就像固定在嘴唇上,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出来用。他说,那个笑容的弧度,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淡,具亲和力又保持适当的距离感,不愠不火恰到好处,是最高境界。」当时听到这番说辞,她跟妈妈笑了好久好久,想不到她还能在别人身上见识到相同的艺术。
是怎么发现的呢?记得是有一次跟朋友一起看综艺节目,正好他有参与录影,一个他面带微笑的特写镜头引她失神,霎时被回忆席卷。真是奇怪啊,竟能在另一张脸上看到相似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刻板,又那么……缺乏真心。
而听了她这番话,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爸跟自己是同类了,甚至他还相信她爸只怕跟他一样,对镜研究了很久才开发出那个秘境,他还天真地以为那是自己的专利,原来早有前辈抢先一步。
事到如今,再装傻下去一不小心就会变得很白痴,他干脆顺水推舟:「当艺人多少需要点伪装,这我承认。不过这跟做作还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强调,她略感讶异。「要当一个成功的商人是不能表现出真性情的,当艺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看来她还真了解他,是吗?他冷冷地想,像被人侵犯疆界的君主,十分不悦,闭紧了嘴巴,唯恐一个不慎就又显露了真性情。
察觉到气氛隐隐渗出些冷淡,她搔头微窘。「呃,对不起,我好像太自以为是了……可能是圣诞夜让我一时有点感触,忍不住就自说自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