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去吧,你懂我的意思了。”
“爸爸——。”
“中午以前,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去通知她吧。”
“爸爸,——你会后悔。”
“这是一个父亲的态度,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中午以前?时间只不过三个小时?小路要求今天和明天,她要整整的两天,和自己每一分钟都在一起,她那么渴望的要求着,自己也答应了,现在,要她在三个小时内就去自首;不自首,就会有人报警,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天呐!帮助我吧!我怎么做这件事?三个小时内,她不自首,就会有人报警,那刑罚要加的多重?我怎么做?
☆☆☆
敲了黑皮的门,开门的是罗小路,那张平常素净的脸,居然淡淡上了点口红,眼皮也轻轻涂了蓝色的眼影,穿惯牛仔裤的两条腿,竟露在一条白色及膝裙下,这个野的不得了的女孩,打扮起来,小女孩的俏媚流露的十分秀雅。
程多伦的坏情绪,一时也被罗小路刻意修饰的漂亮吸引了。罗小路羞羞的伸伸舌头,眼珠子朝上翻了翻。
“是不是被这个漂亮的女孩吸引了?”
程多伦没说话,不晓得该赞美、抑或把父亲的通牒说出口,罗小路一点也没看出什么不对,轻轻旋了一圈。
“像个淑女吧?”
“像。”
“我们走吧。” 罗小路顺手带上门:“带这个漂亮的淑女去过两天自由生活。”
程多伦站着没动,两只手又开始习惯性的无措,时而搓揉、时而插进裤袋。
“嗳?走呀!”
“小路——。”
“你怎么回事嘛?”
“小路——,我——,我该怎么说?”
程多伦苦恼的面壁,手朝墙上猛捶,一拳一拳,捶的呼呼响。
“发生了什么事吗?”
程多伦一只手弯曲靠在墙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揽住罗小路,揽的紧紧地。
“小路,我要做一件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什么事?”
程多伦的脸还是面墙,那神情痛苦极了,罗小路不明白,又似乎感觉出了什么。
程多伦又重重的敲墙,脸转向罗小路。罗小路拉起程多伦的手,拉到楼梯旁。
“坐到楼梯上来谈吧,站在那,你的手会被你自己打破。”
也不管是条白裙子,拉着程多伦,罗小路就一屁股就坐在每天被不同鞋踩过的梯阶。掏出两根烟,罗小路点燃了火,给了程多伦一根。
“抽根烟吧,心情比较容易平静。”
程多伦接过来,罗小路又补充一句。
用力,用很大的力吸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重重的。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整个人舒坦多了?”
“舒服多了。”
“好,那么开始把那件你不愿意做的事讲出来。”
程多伦用着一种惊奇与赞赏互相掺杂的眼光看罗小路,多好的一个女孩,不管等会儿自己说出的话会遭遇到什么反应,谅解或不谅解,这个曾经自已完全不欣赏的女孩,她竟做的那么好,那么感动人,程多伦又吸了口烟。
“小路,你今天回去好不好?十二点以前。”
程多伦等着听咆哮,听他妈的,等着看一个身子跳起,等着看一双手在空中张扬的挥。可是,一切叫人意外,既没有咆哮,没有他妈的,也没有跳起的身子,和手张扬的在挥,四周悄悄的,罗小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只听见吸烟与吐烟的气,沉重的,和一双紧锁的眉。
“小路——。”
罗小路依然一动不动,吸着烟,沉重的吐出来。
“不要对我解释,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小路,我以为你会大发脾气,我以为你会——,我还是要对你解释,我——。”
“我晓得,你不用说了,我晓得。” 罗小路烟蒂一丢,站起来:“我去跟碧梅说声再见,你先走吧,我会自己回去。”
那表情多奇怪,眼圈是红的,眼睛里有一种受伤后的苦楚,木头脑袋的程多伦突然感觉也许造成什么误会了,一把拉住罗小路。
“小路,你等一——。”
罗小路力气好大,一推,程多伦倒退了好几步。
“你走吧,你做的够完美,够善良了,我割腕自杀逃出来,也应该满足了,谢谢你这段时间演的戏,我早该知趣的放你一马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没有人会缠你,你也不需要一脸抱歉兮兮的做为难状,再见!”
这回,程多伦变的力大无比,人急的时候,力量是无限的,罗小路的肩膀,被程多伦抓的不能动弹,痛的罗小路使劲的摔,也摔不掉。
“放开你的手——。”
“你误会,你根本误会!”
“少啰嗦,放开你的手,我的肩膀快被你抓碎了。”
程多伦没有放,罗小路愈挣扎,程多伦抓的愈紧。
“你这个笨蛋,你想哪去了?什么演戏?什么放我一马?你讲些什么?我还以为你真明白呢?那我宁愿你大叫,宁愿听你骂他妈的,你怎么闷声不响,误会的我都来不及解释。”
“我没有误会,你觉得我为你割腕、逃狱,又感动、又歉疚,不忍心伤害我,只好演戏,现在也许你演累了,也许你有别的原因,所以你要提早结束,无所谓,你可以提早,不会有人阻挠你,甚至你是为了舒云那个老女人!”
“你怎么敏感成这个样子?给我讲话的机会好不好?你简直莫名其妙!” 程多伦也生气了,但手的力量并未从罗小路的肩上放松。
“对!我莫名其妙!我就是莫名其妙!把你的手放开,放开!”
“不放!我有话对你说!”
两个人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屋里的凌碧梅被声间吵的打开门,两个人像没看见凌碧梅似的,嗓门依然大的惊人。
“你没话说!你不需要说?”
“我有话!”
“你没!”
“我有!”
“你有个狗屎蛋?”
这个狗屎蛋叫两边的吵叫停顿下来了,停了有四、五秒之久,程多伦惊人的大叫起来。
“你是个笨蛋,我爱你,爱的要死!”
头探在门口的凌碧梅,明白怎么回事了,头一缩,轻轻的关上门,留下两个照吵不误的大嗓门。
又是四、五秒的停顿,罗小路的眼睛不再那么凶煞,红红的、要哭要哭的,程多伦放低嗓子,柔声的,带着沙哑。
“你是个笨蛋,你真的是一个笨蛋,难道你分辨不出你在别人心里的分量吗?你真的不知道我在爱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气我?”
“我——我也爱死你,我忍不住乱猜。”
“你说,你是个笨蛋吗?”
“是个大笨蛋。”
泪流下来了,唇角却笑着,程多伦怜爱的一把将那张脸揽进胸前,下巴来回的磨着胸前的头。
“要不要给我讲话的机会。”
胸前的头,点了点。
“坐在楼梯上讲好不好?”胸前的头,又点了一次。
“讲完了让我在十二点以前送你回去。”
胸前的头,第三次柔顺的点了点。
两个人又坐回楼梯口,无声的言语低低的从两双凝视的眼睛里出来。
在计程车上,程多伦一直紧紧握着罗小路,愈接近警察局,程多伦的手握的愈紧,那两只手,缠着,留不出丁点空隙,密合的。
下了车,程多伦牵着罗小路,罗小路停了一会儿,程多伦微笑的摸摸小路的头。
“不要害怕。”
两个年轻轻的孩子,衣着干干净净的,往进门 的大桌前一站,警察莫名其妙的笑笑。
“你们有什么事吗?”
程多伦搂着罗小路的肩,保护的紧搂着。
“我们是来投案的。”
“投案?” 警察不相信的,又是一笑。
“是我。”罗小路看了警察一眼:“你翻翻档案,就晓得了,我是逃狱犯,报上登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 警察拿出档案簿,还是不相信的看着罗小路。
“罗小路。”
“罗小路——。” 念着、翻着,警察抬起头,吃惊的望着跟前这个干净,清秀的小女孩:
“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十九岁,没错?”
“没错,就是我。”
“好,你跟你的朋友坐一坐,我打个电话。”
程多伦始终搂着罗小路的肩,两个人一句话没说,再过不了多久,再也握不到那双手,看不到那张脸,听不到夹着他妈的那些对白。离绪一寸浓过一寸,浓在程多伦的心口,浓在罗小路的心口。
“罗小路,上车吧,我们送你到法院去。”
“我能一道去吗?”程多伦死抓着罗小路。
警察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上了警车,罗小路终于哭了,轻轻的,眼泪洒在程多伦肩上的衣服,湿了一片。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为什么要偷你家东西,在监狱里我看不到你,我一定痛苦死。”
程多伦眼眶潮湿,搂着罗小路,男子如果适合随处哭的话,程多伦有更多的眼泪。
“想念人是很痛苦的,我怎么办?大白痴,我会变得很忧郁,我会变得不爱讲话,我会变得很内向——,大白痴,我怎么办?”
“所有探监的时候,我都会去看你,一分钟也不错过。” 程多伦缩缩鼻子,企图轻松一点:“记不记得小学念书的时候,课本上都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你看,如箭如梭的速度有多快?时间就是这样,一转眼,就过去了。”
“那是骗人的,骗小孩的,骗念小学的笨小孩的。”
罗小路还在抽泣,车已到了法院,所有的法庭都排满了诉讼案,罗小路被排在明天上午开庭,两个人被拉开了,罗小路进了看守所,程多伦一直看着罗小路被带走才离开法院。
一出了法院大门,程多伦靠在马路边的电话亭上,痛声哭了。
程多伦沉着脸回家了,一进门就上楼,神情的怪异,金嫂就觉得不对劲,跟着上楼,程多伦居然在翻衣服,理皮箱。
“小伦,你这是干什么你?”
“爸爸在吗?”程多伦头也没抬,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皮箱。
“在书房。”
衣服放完了。程多伦开始从书架上取书。金嫂愈看愈不对,两只小脚,转身就飞跑出去,没一会儿,程子祥来了,惊愕的看着儿子一本书,一本书取下。
“小伦!”
程多伦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程子祥一眼,继续取书。
“金嫂不叫你,等会儿我也会去见你。”
“整理皮箱干什么?”
“罗小路我已经送她回去了。” 程多伦又抬头看了程子祥一眼;“你不需要报警了。”
“你——,我问你整理皮箱干什么?”
“我要离开。”
“离开?”程子祥被这两个字震的心口动了一下:“什么理由?”
程多伦没回答,继续整理东西。
“是为了罗小路的事?”
取下最后一本书,程多伦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旅行袋。
“这就是你说的我会后悔?”
书一本一本装进旅行袋,程多伦一言不发。
“你到外面住?那你怎么生活?”
没有听到儿子的反应,本来有一点的歉疚,这下全消逝了,程子祥咆哮起来。
“你要离开尽管走。不过你记得一点,别想我会给你一毛钱。”
“我会送报,我会当家教,我可以离开,我就可以独立。”程多伦平静的回答,拉上旅行袋的拉链。
“很好,你长大了,大的可以自立了,会送报,会当家教?好!你尽管离开,离开了就永远别再回来!”
后面那句话,声音大的躲在楼梯口偷听的金嫂都吓了一跳。
“爸爸,我不用骗你,我是不满意教条,我不满意你总要在我发生的每一件事上扮演一个角色,你是父亲,父亲有权力实行他对儿子的教育,但这次,我愿意背大逆不道的罪离开,你只记得你是父亲,是一个只讲究责任,讲究管教,没有人情味,不肯站在别人的立场,给予同情和谅解的父亲,你一直在你自己的范围内忽略我的需要。”
“你的需要?你需要什么?上课有车子送你,回家饭做好了摆你面前,洗澡有人放水,晓得你抽烟,跑了几条街,给你选打火机,我这个做父亲的是忽略你了吗?”
程子祥又伤心,又愤怒的,指着儿子。
“你长大了,胆大妄为了,不要你跟逃犯谈恋爱,你提起箱子就走,我这个做父亲的,养了你二十几年,就算她不是逃犯,我要你不跟她来往也不为过,你这个混蛋!你书是怎么念的?你懂不懂一点孝道?我告诉你,今天你要走,就别给我回来,不走的话,就得听我的,我还是我的教育方式,管你接不接受!”
“爸爸,我还是要走。”
“走,你走呀!我不会拦你,一个逃犯都能影响的男人,这种儿子,我是不会强留的。” 程子祥气极败坏得人都要跳了起来。
程多伦背上旅行袋,一手拿起皮箱,顿了顿,大步走出房间,金嫂过来要拦,程子祥从楼梯口大声喝止。
“不许有人拉他,要拉他的人,都给我走!”
眼看着儿子消失在客厅的大门,楼梯口的程子祥所有的暴怒,在眼眶里化成一团模糊的雾,掩盖了所有的视线。
☆☆☆
每天清晨五点不到,就赶着将八十份的报载上脚踏车,疲惫的把八十份报纸送完,马上又赶回学校上课,第一堂没课还好,否则,早餐往往就这么省掉了。
下了课,胡乱的吃碗阳春面,来不及的话,买几个面包,就跳上公共汽车去家教了。
总之,每天从睁开眼就开始忙碌,一直忙到晚上家教结束,回到伍百块租的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人已经累的睁不开眼睛了。
罗小路的脱逃,在原判刑上加了四个月,现在,程多伦又恢复了探狱的生活。只是,从前的同情与道义,变成了迫不及待与渴望。
每到探狱时间,不管课有多重要,程多伦一定挤着公共汽车去。家教和报费,除了房租和最低的生活费,程多伦尽量的省下来,探狱时,仍然像从前一样,大包小包,丰富极了,罗小路一点也猜想不到,程多伦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享受着程多伦浓厚、专注的爱情,她;依然是她,没有变得内向,更没有变得不爱说话,见到程多伦,都是她一个人的话。
“大白痴,上次带来炸鸡腿好吃哦,今天你没带?”
“没有,真糟糕,下次我一定带。”
“多带一点好不好?我要分给跳蚤,她也喜欢吃。”
一双鸡腿二十五块,上次带了四只,一百块,小路说下次多带点,好吧,别的地方再省省。
“好,下次来我多带点,你想吃什么?”
“吃——,巧克力,像洗衣板一样大块的那种。”
上回带了一块,整整两百元,程多伦摸摸口袋,点了点头。“好,就买上次那种。”
“对,就是要上次那种。”
“没有了。” 隔着玻璃,罗小路兴奋的脸,突然暗下来:“白痴,怎么搞的,我觉得你一次比一次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