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和压迫的沙漠已经彻彻底底转为自由的绿洲?他从未感受过台湾那种情绪的呀!黑人与白人的隔阂早已净空,那台湾呢?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的阶级划分,抑或原住民所得到公平的待遇,甚至同性恋与非同性恋之间的代沟,又曾几何时消失?这些问题从小挥之不去,本以为都忘记,却又再度涌出记忆的潮。他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down in Alabama little black boys and black girls will be able to join hands with little white boys and white girls as sisters and brothers……
小瀚觉得浑身冰凉得像冰,额前却烧得滚烫,赖升平的声音在耳际回荡,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小瀚心底最不愿被勾起的,尘封已久那种龌龊的感觉。他说,我们不应该由人的肤色断定一个人,而必须由他们的内在,他们无限华美的人格来断定。最后我们真的携手了吗?我们就如同兄弟姊妹般吗?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hill and mountain shall be made low; the rough places will be made plain, and the crooked places will be made straight; and the glory of the Lord shall be revealed, and all flesh shall see it together……?
小瀚抱紧双臂,他的皮肤却只感到阵阵寒气逼人,赖升平的声音不断入侵,不断入侵,如同催眠,而小瀚听了便随着记忆摔落、粉碎。记不记得?什么时候认清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又记不记得?何时山平坦了,何时路取直了,又目睹过荣耀什么时候被彰显?那道声音又不断逼近:
This is our hope……This is the faith that I go back to the South with……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hew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With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transform the jangling discords of our nation into a beautiful symphony of brotherhood……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work together, to pray together, to struggle together, to go to jail together, to stand up for freedom together, knowing that we will be free one day……
为什么黑人白人的障碍已然消失,而同性恋与非同性恋在台湾却显得那么水火不容!什么情谊美妙的交响曲!什么绝望的山峦变成希望的盘石!为何他从来没有办法感受?我们一同工作、一同祷告、一同奋斗、一同坐牢、一同拥护自由,为什么一个人被认定为同性恋以后,要被剥夺这些每个人都该享有的!
想到这里小瀚呜一声哭了出来,将身旁的赖升平抱住。
「你怎么了?我念得太难听吗?」赖升平本聚精会神地思考文中的意义,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的……我怎么会……呜……对不起……」小瀚放开他紧抱住赖升平的手,跌坐到一旁,用手拭去眼眶的泪,「没事……呵……我真的没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他很努力挤出笑容,压抑自己的情感,手指压住自己的眼睑,没想到泪再度从手指滑过,从他的肘间滴落。
高中三年,小瀚从来没有哭过,如今那种下流污秽的感觉他再也负荷不了了,眼泪夺眶倾泻而出,像切到了动脉,完全无法止住。那庞大藉由忍受孤独压迫不安融成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将他完全辗碎。
「赖……赖升平……呜……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好久了,我好痛苦……我可不可以抱你……我想要……找个人倾诉……从来都没有人在意我的感……感受……」他抽噎着说,眼泪抑止不住,再度不听使唤地一涌而出。
「不能直说吗?……一定要抱着才能说吗?」
「不……不是的……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能……让我抱你一次也好……拜……拜托你,我没有办法用我那一……那一面来面对其它人……抱着你是因为我……我不想见到你憎恶的眼光……求求你……就听我说这么一次……」
「不要。」
小瀚仅存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被扯断,彷佛听见维系生命的最后一条线也被截断,他再度拭去脸上的泪,深深呼吸:「是吗……对不起……我要走了……能够遇到你我很……」话没出口,声音再度哽咽。
小瀚站起身,转头过去,脸上多了几道莫名的绝望。
赖升平冲了过去,结实的双臂从小瀚的背面将他高高举起,像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劲力,他的手因负荷重量而微微颤抖,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弹簧床沿,将小瀚丢到床上。他也跳了上去,将小瀚紧紧拥入怀中。
「你不准抱我,我抱你就够了。」赖升平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双臂将他紧拥,紧到几乎要让小瀚呼吸困难。
「呜……你要害我哭死几次啊!」
小瀚窝在他的胸膛,泪溅湿他单薄的衣裳,他将自己的脸埋葬,调匀呼吸,双手伸过赖升平的背,也将他拥住。
「我觉得我好孤单。」哭声渐止的小瀚缓缓地说。
赖升平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瀚的发,问起:「怎么个孤单法?」
「不是说人皆生而平等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做平等?他们说,人不可以单单由肤色,种族来判断一个人,而要从他的内在,从他的人格来认识,为什么没有人说,不要从一个人的性向来判断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人的事,但我不能明白,每个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回避。我做错什么?我伤害过谁?但我却不断地受到伤害!
「当每个人对我回避,所以我只好沉默;当我开始沉默,竟连我也开始回避他们。恶性循环你知道吗?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始终不明白他们远离我的原因,我以为我秉持着善心,不害人,他们会懂得我,体谅我。结果呢?跟我不熟的知道我是同性恋以后,几乎都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生疏的我;而原本跟我熟的,渐渐我们的话题少了,似乎连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是怎么了?为何我的朋友会一一远去?我做错什么?你知道吗?我曾经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师,现在呢?我什么也不是!」他喘口气,空气里又凝结了好几颗沉默的分子。
「我曾经听过有人在我耳后说,『喂你干嘛跟他讲话?他是同性恋啊!』我心中好酸苦,却什么话都没办法说。我想说,同性恋是种很奇特的生物吗?同性恋是种商品,每个都一样吗?有的更夸张,过来搭我的肩后,到别的地方跟别人讲:『哼,让他爽到了。』我好不甘心,难道没有人教过他,同性恋也有眼睛的吗?我真想叫他洒泡尿自己照照,但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没人会听,如果我想要叫,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但我好担心,这样扭曲下去,我的个性会变得如何?我出了社会会变得如何?我好害怕,因为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恐惧,还有越来越多的愤世嫉俗,但我好不想这样,我还有我爱的亲人,我还有很好的朋友,我想要做我自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根本不可能啊!就因为我是同性恋!」
赖升平静静地听小瀚字字句句,他开口了:「我觉得啊,你同性恋被骂活该,我只能说,你——活——该。」
这些话对小瀚而言不啻火红而刺痛,他原以为赖升平也能了解他的悲,他的苦,没想到赖升平认为他那是咎由自取,他好不甘心,竟然跟这种人说起自己最内心最深处埋藏已久那些不平。他推开赖升平,坐起,再也不愿抱他。
赖升平拉住小瀚的手:「谁叫你上辈子要排挤同性恋,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小瀚还听不太懂,转念才想起,原来这句话在影射,那些排挤他的人,下辈子都会变成同性恋,这才明白赖升平是在安慰他。
「哼……我还以为你……你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瀚再将他拥住,心里半是高兴,半是安心。
「我教你,以后看到有人在骂『死Gay炮』之类的话,你心里面就想,他会有两条选择,一种就是他下辈子会变成同性恋,换他做做看;另一种就是他子孙十八代都会变成同性恋,等那些孩子被排挤够了,再让他们晓得有这么一个祖先,在发号施令那些举动,他子孙会恨他一辈子。」
小瀚听了也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讨厌我,或者不想理我,你刚说那种话把差点把我气死。我之前在我们班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喜欢他,他也带给我很多快乐。后来他好像发现我喜欢他的事,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们原本什么都讲,现在像陌生人一样,我直觉他讨厌我。被讨厌的感觉好难受,但最难受的比不过被自己最喜欢的人讨厌。同性恋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爱上了对方,就得被对方讨厌吗?现在我只希望,谁讨厌我都好,你不要讨厌我就好!我真的……啧,我不知道怎么说啦,就很……很那个你。嗯。」
「哼!我就讨厌你这么拖拖拉拉的!」赖升平头一偏,他的指开始在小瀚的颊上游移,他的吻陷落,落在小瀚的脸颊,温温热热的感觉直扑而去,小瀚完全无法招架。
小瀚想要吻他的唇,却全身不听使唤,无法动弹,那种感觉被自己最爱的人紧紧拥住,两个人逐渐融合为一体,直到什么都无法去想,也无法辩问。他闭上双眼,竟忽然觉得赖升平也很寂寞,也渴望某种慰藉。
「小瀚,其实有种感觉,你跟我很像。但你却没有办法像我一样放得开。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在旁管教,爷爷奶奶对我也是爱理不理。所以我小时候除了和朋友打球以外,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在家里我总是一个人,国小我算是不良少年,几乎都不读书的,可是成绩还是很好。国中老爸钱可多了,帮我请了一堆家教,我读了点书,考上建中,但是我的个性还是个大问题。我觉得大家的的确确是有对我好的,但我内心里却总有股力量,在告诉我,他们在利用我,利用我的头脑,利用我的外表。
「我一直觉得我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我的外表还算亲近人,我功课好,更何况我球打得不错,所以能跟他们混熟。但尽管混熟了,我还是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些距离,因为也有人认为我高不可攀,或者过于自大等等,我曾经很难过,但久了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朋友聚了就是会散,没有一辈子这回事。」
赖升平说完,将额抵住小瀚的额,他们的鼻尖吻在一起,他口里吐出的热气,一道道混入了小瀚的气息:「所以我等待你,你懂吗?因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感到难过,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感到寂寞,你知不知道?……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男生交往这种事,所以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安,反射性地想要揍你,但你的眼神太落魄了,我没有看过你比更落魄的人。忽然涌起一股抱你的冲动……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因为对我而言,每个人都好像把我当成了炫耀的工具。但你不同,我无法知道我对你到底有没有爱,那种感觉是爱吗?……我抱你是因为对你充满了好奇,我吻你只想推翻人类的定律,但……」
小瀚用力将赖升平推开到一旁,赖升平说那些话时,未注意到小瀚面部表情的些微变化,曾有过感动、同情与悲哀。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不爱我,但你却可以吻我?抱我?为什么!你能对不爱的人做出这种事?你这样不是在欺骗我的情感?」小瀚听到这些话直感怒不可遏,他大叫,期望能得到一个能够说服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