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小瀚一脸不耐烦,继续嚼着他的水果。
小瀚的妈妈才正要出去,又转过头来:「我今天加班回来,巷口有看到你,我就跟着你走,怎么绕了一圈才进家门啊?」
「啊?」小瀚发现公交车下站后那段路被跟踪,一时之间话卡在喉头。「我……我去……随便逛逛。嗯,就觉得读书很累啊,想说绕一下再进门,活动活动筋骨,身体酸死了。」顺势伸了个懒腰。
「哦,吃完记得把盘子洗起来,还是早点睡吧。」她轻轻关上房门。
小瀚有些惴栗不安。在踏入家门前,他的确是进到了巷底深处。不用说,他到了昨日赖升平将他抱住的那个巷口。他发现自己不可抑制的,疯狂的欲望,他想见他,没有理由。
吃完水果,他将碟子拿到厨房里冲洗,放置,继续坐回了他的坐椅,到他桌前。他想要动笔写下今日的心情,于是放纵自己闭上双眼。
回忆一幕幕放映,他渐渐涌起某种幸福的激素,突然之间,赖升平和班上那个深爱的人,两张微笑错迭,同样挚爱,永远挥之不去,他已分不清楚谁是谁,他爱的又是谁。
他眉宇深锁,双手压住额前,想要厘清赖升平和他之间的不同,却益愈浑沌。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班上那个,狠心抛弃他的那位!为什么?为什么时间的巨轮转动,能让他辗出这么深的凹陷?
他缓缓下笔,一首新诗:「回忆拓印于左手/右指遮住眼/我不能看不能看/掌纹同样清晰/历历在目是你冷血/我怎堪……」
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迫切希望见到赖升平一面,心中的缺口逐渐扩大,班上那位爱过的人造成的遗憾再也挥之不去,而他需要赖升平来将它填平!
他捡起手机,拿出家里的钥匙,环顾四周,确定家人都已熟睡,于是走出家门。
初夏的夜晚只有微暗的路灯,伴以深夜的犬嗥。他冲到巷底,左顾右盼,但根本不晓得哪一间是他的家,举棋不定下,他拿出手机再次拨号。听到了千篇一律的女声,退了几步,倚在墙缘,身体彷佛失去了骨架,所有支柱匡琅匡琅碎落。
他知道自己的号码没有留给对方,若现在手中的号码是假的,这一辈子压根儿别想再碰到他。再一个月,三年级学生开始停课,见到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他竟连胁迫的机会也没有。
思念是身上末期的癌,而他渴望一剂镇定。
他心底悄悄许了个愿:如果他能收到,让他听清楚真正的心声。倘若他给的是假的号码,神啊,那请你传达旨意。
「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输入到简讯,传送,然后收到口袋里。
昨晚做恶梦了。小瀚失眠到两点多才进入梦乡,这早竟还是由恶梦吓醒的。
他梦到联考当天,拿着手中那些大考中心吊诡的题目,居然一题都不会写,心中还在闹嘀咕……惨了,他看见私立大学向他招摇。倏地钟声敲响,他缴了几乎没有任何把握的划卡,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怎么没有非选择题?但他恼极,教室里每张都是熟悉的面孔,讨论着刚刚的题目有多么刁钻或者多么简单,教室里喧哗得几近疯狂,简直这些人都放弃了联考。
才正想要到走廊散心,没想到「那个人」从走廊另一端走来,双眼死沉像抽离了灵魂,漠然瞪视小瀚,毫无情感可言。小瀚见着这一幕震惊,撇过脸往楼梯跑下去,撞见班上某位终日反「Gay」为誓的同学。
米色的四维楼,彷佛布满了诡雷,无论逃向哪儿,每个人竟都像敌人,四面楚歌,揪着那颗惊魂未定的心,往走廊另一端冲去,气喘如牛。没想到这次又来了「那个人」无话不谈的好友。小瀚和他不熟,下意识认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他的事,他再度惊恐,眼看左右都没有退路,竟兴起跳下去的念头,纵身跃下。
很幸运抓住了学务处前的栏杆,他没摔死,跳至篮球场。又再度遇上那位他曾经喜欢的「那个人」。躲避,他再度,发现了地下阅览室的楼梯,小瀚躲在地下室的楼梯间。
偷偷看着他从眼前走过,竟涌起一种想哭的念头。
「为什么要逃?」问自己,接着便醒来。
惊魂未定,以为自己置身于枪林弹雨,醒来才发现不得了了!七点整!他大哮:「妈妳怎么没叫醒我!」他母亲还正躲在被窝里,酣声如雷。
小瀚气炸了,他随手拿起书包,顾不得制服是否笔挺,用水抹直了乱糟糟的发型,冲出家门。心底暗暗咒骂那个该死竟没叫他起床的娘,他跑到公车站牌,深深呼了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天连公交车也欺侮他,迟了十分才来,他上了车,同样拣了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那个位置。今天是迟到定了,不如等第一节下课,门口没有教官,再伺机溜进。三年级的第一堂课缺席率通常居于全国之冠。
他闭上眼本以为可以放心安眠,猛地脑袋念头闪过,第一堂课是数学,该死的!必点名的哪!真是恨透了这种带衰的命格,原先他相当愤恨的,过了不久,那股怒意也随着绝望而挥发殆尽。
脑袋里浮现昨日的梦,影像依旧清晰,意识却逐渐模糊,直到再也无法预测,嘴角的口水悄然滑落,突然一双手从后方拖住他的额。
小瀚惊醒,转头瞥见,赖升平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赖升平侧着他的脸,小瀚错愕不已,话卡在喉头出不来,赖升平便从最后一排跳下,坐到了小瀚旁边。
小瀚回忆起他向赖升平要电话的那日,就像今天,他坐在走道旁,而自己坐在靠窗。他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度碰面。他试着想起上车时,最后一排的的确确没有坐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小瀚上车之后才上车的。
赖升平搔搔自己的耳垂,将绿色的建中书包丢到地上,然后微笑:「不是我爱说,你的睡相该检讨了。」
「要你管啊!」小瀚他用力啜吸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唾液,深怕还有残留的,这时用手抹去反而狼狈。更加狼狈的是这身蠢样,他的蓬首垢面外加没穿好的制服。觉得赖升平那张微笑的脸像在讽刺。
而令他起疑的是赖升平为何会在七点多出现在公交车上。尴尬起来,毕竟两个人从未在那么近的距离聊过天。
「还有啊,你还真够会睡的,上次我迟到也还在六点多,你让我等了四十几分钟你知不知道啊?」他没等小瀚问,便回答出现在公交车上的理由。「我本来有点懒得等了,刚好你走了出来,我便躲在对街。等你上了车,我再用机车追。追到后面几站再上车,我就料到你上车会开始睡。想说来吓吓你也好。」
唔?赖升平竟为了他而等待,那个不害臊的赖升平,真为了他等待?突然间莫名涌出的悸动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没想到赖升平是在意他的。又突然心念一横,事情绝对不会那么单纯——他怀疑他的意图。「又没有人叫你等。」
赖升平拿出他的手机,开启了简讯,亮在小瀚眼前。
小瀚看了只能羞赧,红着脸低下头,大喇喇几个字印在上面:「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昨天晚上没大脑,没来由地,留了这些话给他。
「这号码是你的吗?」小瀚移开视线,故作腼腆地点点头,赖升平笑着:「我也这么觉得,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你更花痴的。」
语毕,他真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想到他一张气质出众的脸,说起话来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怒不可遏,想要反唇相讥,却又因为不敢正视那张俊美的脸庞而沉默。
赖升平他手揪住了小瀚的胸前,小瀚再度被他的举止震慑,原来他在读他的名字。然后赖升平提取那条简讯的号码,存入通讯簿里。
「赖升平,你叫赖升平吧?」这是小瀚头一遭喊他的名字,显得十分不自在。尽管昨日三餐睡前都像念经似地默念他的名,真正搬上口来念,反而饶舌。
他没有多作回应,双指攫起制服上的名字,对着小瀚,摆明叫他自己看。小瀚看了拿出自己的手机,又开始运起那招,利用按手机避免尬尴的招数。
接着他把手机亮在赖升平面前:「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赖打』。」
赖升平起先搞不清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突然又开窍了似地想起这是方言,指的是打火机。面对这种无厘头的绰号,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他笑起来就是那么灿烂,灿烂到让小瀚忘记他的危险。
「小瀚……我叫你小瀚就好了……亲切多了,」赖升平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又突然掺了句:「我才没那么无聊。」
小瀚又被吐了嘈,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明白赖升平不过顺口说出那些话,但他太敏感,敏感到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些话他无法置之不理:「难道你不无聊吗?手机办了从来不开机!」
「我是很无聊没错,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无聊。手机对我而言只是个电子通讯簿,因为我认识了一堆根本没有记忆价值可言的人。有些觉得和我走在一起走路便多道风,路上的女孩都在注意我们。有些女孩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在补习班里像苍蝇一样对着我又打又摸,说我好坏之类的。身边尽是这些无聊的人,我想要不无聊都很难。」
小瀚听了呆住,从来都只有羡慕那些,长得帅,功课好,人缘又佳的人。有人嫌朋友太多?有人拿他们的热脸来贴自己的冷屁股,居然嫌别人的脸太热!这些是小瀚从未想象过的,帅哥的生活。他开始有些儿嫉妒起来,并且认为他根本不该蹧蹋那些对他好的人。
难道赖升平影射的是自己?一头雾水栽了进去,才发现对方根本打从心里不想理睬,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行径,赖升平认为这只是一种无聊,彻彻底底的无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指,我很烦,只会黏着你,是不是?大不了,我偷偷喜欢着你就好了,你说那种话,摆明叫我不要烦你……」小瀚冷冷地说,像跌进绝望的深渊,他看透彻了,太透彻,发现一无所有,于是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赖升平没有多做回应。他的脸转向走道那面,叹了口气,在他撇过脸的同时,车上许多站着的乘客面部表情也有些微的变化,
有的把原本停伫在赖升平身上的视线移开,有的则是斜眼睨视,像在羡慕或者妒忌有这种成绩好且外貌脱俗的人。
突然他将右手伸过小瀚的颈,小瀚一个不小心,便倒在赖升平的怀里,他的头倚在赖升平的左肩,赖升平用一种极为冷酷的口吻说着:「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小瀚心惊,他倒在建中学生的怀里,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男生,倒在一个穿卡其制服男生的怀里,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却又不时投射到两个人身上。整台公交车霎时间静得不可思议,原本还在窃窃耳语的几个学生,全都静了下来。
他知道情势不对劲了,每个人都愣着一张脸。下意识里小瀚用尽他的力量,挣脱赖升平突如其来的怀抱,他压低音量,那声音几乎没办法让第三个人听到:「拜托你放开我!很多人在看!」
「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投以冷漠的眼神,将小瀚死锁。
是啊,我要他,我喜欢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喜欢他,喜欢到无可救药,无法自拔。小瀚的心在彷徨,向左向右都是不归路。
「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赖升平面不改色,不疾不徐脱口而出。
这句话直直刺入小瀚的心坎里,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发现无论是他乔装成异性恋在同学之间打转,或者与那位曾经喜欢的人搞到连半句话都不讲,一切都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他紧紧抗拒的手,渐渐松弛了下来。
但为什么要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推己及人的道理他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也明白。如果每个人都不喜欢同性恋,于是委曲求全,也许在每个人都明白他所忍受的苦痛后,能够体谅他的用心良苦。但扪心自问,究竟这般牺牲小我的精神,挣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是徒增自己的伤悲,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误解了别人的原意。
「我说,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你爸妈而活,还是为了谁?你连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还要求谁喜欢你?」
小瀚想说,我要为了你而活,任谁都不喜欢我都好,我要你喜欢我。但他无法脱口而出,心那道声音喝止他的残念,他无法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些话,但现在的他已无退路。对于赖升平的责问,他无从回答,于是回避。
他闭上眼睛,静静窝在赖升平的怀里。在脑海里所见,没有世俗羁绊,没有旁人远观,完完全全一片死寂的世界,但死寂里却又有一道光环,默默将他引渡。他的右肩抵着赖升平的胸膛,他能些微地感受赖升平的呼吸,赖升平的心跳,还有他该有的温暖。
他像一个乞怜的小孩,获得了怀抱,从出生起原已宣告不治的结局,竟在此刻间得到升华,罣念随着温度也烟消云散。若可以,还真希望就这么睡死下去。
醒来,小瀚顿觉神清气爽,睡得久了,全身酥麻,想要起身伸个懒腰,又舍不得离开赖升平的怀抱。侧过脸看,车上几个北一女的学生带着尴尬的表情,拎着她们的书包下了站,那些想必都是迟到的学生。他可以想象那些绿衣女孩在她们班上绘声绘影描述公交车上所见,笑笑也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但他神智逐渐清醒了,才赫然发现不对劲。车子过了北一女中,接下来要往西门町驶去,学校早就被远远抛在脑后!
转过头发现赖升平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该死的赖升平!「你怎么没有叫醒我?啧……怎么办?我等一下要在龙山寺转搭265,还是……」
小瀚才正要起身,赖升平的身子压低,又将他箝制住:「嘘!别起身!不要让司机发现车上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去上课?那我们要去哪里?」
「哪儿都不去,回家。」这班车绕完台北市以后,又会行经原路线返回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