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再起,全部停止。老师一个个记录,再来轮到小瀚压住他的踝,同样的动作。小瀚很想脱口而出对他说:「加油。」但已经好几个月未曾开过口,就连此刻,除了替对方报出做了几下,什么也不能说。
在老师记录第二排的成绩时,在那个人隔壁号的同学,转过去问他:「你有女朋友啦?长怎么样?快快快,照片拿出来。」
「丑女一个,不用看了。」两个人大笑,任谁也听不出来,究竟他这是玩笑,或者那个女孩确实其貌不扬。
小瀚不想沉默,却也只能沉默。身边这些人围绕着他,围绕这个话题,他完全不能插嘴,向那位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半句话的人,去跟他问些什么或打听些什么。
「那么各位同学,想打篮球的就去打篮球,想打排球的就去打排球,顺便看谁去楼上叫值日生下来考试。」体育老师宣布,然后大家一哄而散。
小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羡慕还是妒忌?他感到胸口闷着一口气,像要饱胀了整个胸腔似的,好不难过。他独自走向小福利社,成功高中有大小两个福利社,学生称它们「大福」、「小福」。
从小福旁的楼梯走上去,直到四楼,小小一间蝴蝶馆,然后他在蝴蝶馆旁的走廊,静静地看着大家打球,看着「那个人」,那堆满幸福的笑容,汗水自额间滴落。
他有点儿不甘心,转头看那蝴蝶馆,一张张贴满了蝴蝶的简介。曾几何时想象过自己会是只蝴蝶,自由地在花间穿梭,看待每一个,伫足留意他的路人。
然而他一点也不美丽,说穿了,不过一只蟑螂,连飞翔的权利也没有,过街人人喊打,连一夕安寝也变得如此珍贵。那污秽、下流的驱体,那不被人喜爱的驱体。
他舍不得拒绝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就舍得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响应他吗?呵……自己,就连一个不漂亮的女孩也不如。是啊!蟑螂,又如何比得上一只缟素平凡的蝴蝶?
他真的觉得好不甘心。
小瀚独自走向教室,对值日生说:「去楼下考试吧。」
「考试,什么考试?」两个值日生掉过头来问他。
「仰卧起坐。今天老师临时考的,他叫值日生下去找他。」
两个值日生一同下去,说说笑笑地。小瀚独自坐在教室,觉得孤独竟如此不堪负荷。而他,又是如此地一文不值。他趴下,鼻头酸酸麻麻的,许多回忆一拥而上。
记得最后一次说的话,是在补习班,在三年级的上学期快要期末的时候。那几天,他们已经彼此不会刻意去找对方聊天。如果没有补习,恐怕生命已经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们从学校后门走向公园路玫瑰唱片的方向,再到补习班。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那个人连个只字词组也不提。连小瀚试着问他吃什么,他也是冷冷地回应随便。
在补习班坐在一起,却像坐在地球的两端,什么话题换来的都是一阵尴尬,小瀚就如同今天一样趴在自己的桌上,好怀念那段曾经快乐的时光。最后小瀚受不了了,支支吾吾地问:「你不觉得我们……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漠不关心丢下一句。
「为什么……你最近都不说话……这样我……我……」
小瀚深呼吸了几口气,他想告诉他,如果他们再这么沉默下去,他会很难过,很愧疚。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喜欢他的,希望他不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作响应,他不希望自己走上后悔暗自伤悲的路。
「没有为什么。」
「是吗……」他再度趴在桌上,思索这一句话。
从这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了。小瀚补习完后独自走过寿德大楼,就如同今天,那种想要努力哭出来,眼里却什么也拧不了。
那天的风特别地强,飕飕地直奔入他的血管里,寂寞的感觉放肆地在他体内嬉戏,浑身冰凉。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后悔曾经追寻的情感,所以他不愿再继续问下去。再问,也不过将自己充满期望的热情,推向冰冷的深渊。
但他怎么能走得那样得狠?曾经为他带来所有欢乐,让他喜爱上学的人,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冷血?骤乎体温直冲冰点,他的心不断地向下沉沦。
想到这里,他真的好想放肆地哭个一场,但他哭不出来。他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断地配合这个世界,将自己演成一个男孩,但那种不安和孤独,却隐藏不了一涌而出,将他塑造成一个矛盾的人。
他明白了,这是嫉妒。
他想象那个人和一个女孩携手度过生命的时光。他们受到了亲朋好友的祝福,他们能够结婚,组织家庭,最后他们的爱,会藉由生命的力量转化成小孩,那藉由彼此的爱,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连小孩的一个哭声,都能化整日的疲惫为乌有,小孩渐渐茁壮,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而他们感到欣慰。
自己呢?尽管他如此喜欢赖升平,却必须在如此晦暗的角落度过。参加别人的婚庆喜宴,不能带出席。他们的爱,永远都不可能产生结晶。甚至连这一国的政府都不承认同性恋的婚姻,谈什么携手创造未来?
他真的好不甘心,那么过份的人。
他是充满幸福的,而自己却如此狼狈。他和那个幸运的女孩,有资格拥有厮守一辈子的承诺,在他们的老年,有个伴侣分享这一生的起起伏伏。他们可能会有孩子,供他们吃住,供他们终老,白头。
而自己呢?连张结婚证书都没有的情感,口说无凭,说什么我爱你,什么此情永不渝,在老年时,有谁敢保证会彼此扶持,永不变心?
为什么同性恋不能结婚!他好想问,政府怎能够否定同性恋结婚的重要性。没有小孩,就没有资格拥有家庭吗?甚至想要问,同性恋之间的艾滋病泛滥起来,谁该负责?同性的爱竟是如此脆弱,没有婚姻,没有人为自己的忠贞作担保。同性之间的性竟远大于爱,因为爱连个证明也没有。
连国家都抱持负面的态度,又要叫谁以同情客观的心来看待?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软弱的无脊椎动物,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只能自怨自艾看着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看着自己出生于不应该的年代,看着自己的爱,终将随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幻灭。
有时候真想将所有课本、什么礼义廉耻一堆价值观统统撕碎,然后散撒在自己的周围,静静地看着万物灭亡。
他发现每个人都在休憩与享乐,而他,彷佛万恶不赦的恶魔,在胸中孕育一块炼狱。他好想向天询问,哭喊,我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他,那么过份的一个人,都有资格拥有他的幸福。而我呢?除了孤独与憎恶,一无所有。感伤的早晨。
他后悔了,曾经喜欢这个人。
第九章
小瀚在国民党部里读书,有点儿读不下,现在才八点而已。他原先读一张阅读测验模拟试题,太多不会的单字,拿起手中那台无敌CD-88 逐字查单字,发现自己的单字量真是少得可怜。
读书也读得心不在焉,他开始玩起那台电子辞典,从五子棋玩到数字拼块,从单字测验到唐诗宋词,把这台的性能逐一测试,接下来按到「剑桥百科」,百科全书啊,他想,该来查些什么?他按了好多课本里的专有名词,突然想到一个令他浑身发颤的字眼「同性恋」,他按下后,电子辞典里显示:同性恋 homosexuality 性吸引发生于同性个体间的性现象,常指男性间的同性恋。对同性恋现象有临床学说[如弗罗伊德(Freud)的心理--医学理论],……也有社会学学说。大部份社会学学说将任何性现象均视为社会结构,而非特定的先天决定的生物学程序的表现。同性恋在西方一直是重大的政治争论问题,尤其是在同性恋者解放运动形成和艾滋病出现以后。
小瀚读完了以后,总觉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又再度想要探索造成同性恋的原因。随着生命渐长,他发现自己有种特别的欲望,想要明白、深入研究造成自己成为同性恋的根本原因,甚至希望在他找出后能够将它发表成册。
「小瀚,走了,今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看看冲刺班的吗?」他同学过来,轻声细语地说。
小瀚吓了一大跳,赶紧将电子辞典关掉。看了看手表,八点二十分。想想确实也读不下书,倒是蛮庆幸有这么默契相合的同学,不想读书的时候,还能够一同行动。
想说时间还早,便从国民党部走到重庆南路那边的刘毅补习班,一路上和朋友有说有笑的,也谈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志向,顺便了解一下彼此之间的复习状况。小瀚还没有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性向,但他们很有默契地不谈到感情的事。虽然这段路相当的漫长,但在如此自在的情况下,反而像散步,轻松而愉悦。
到了刘毅补习班,小瀚的同学除了去找他的别校同学外,又向柜台申请了奖学金。而小瀚没有事做,于是他到最右边的柜台,坐下来询问柜台小姐关于冲刺班的消息,可惜座位已经额满。
接下来他们走向博爱路,很快就找到那间冲刺班,门口只是立了几根旗子。若不是广告上标示地址于此,而旗子上的字跟名称相同,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这里。他们坐电梯上去,进去后,柜台那位小姐马上吸引小瀚他两个同学的目光。她留着一头直长发,
乌黑而秀丽,五官亦是雅致得令人不由得多看一眼。小瀚虽然喜欢的是男生,但他也不禁为她美丽的脸蛋而赞叹。
她的态度既温柔又谦和,小瀚对这一间的印象不错,待一切询问完毕后,三个人走到博爱路上,时间也才九点半,于是往最后忠孝西路那间的方向前进,一路上免不了对刚才那位小姐的品头论足。
「小瀚我看你想要报名这间吧,读累了,还可以起来看看她来提振精神。」他同学揶揄他,小瀚只有苦笑,真不知是自己演技太过于逼真,还是那两个同学太迟钝。
「我清心寡欲,怎么可能会呢。」
「放屁啦,谁不知道你色胚一个。哈哈……」小瀚听了也跟着笑了,笑这真是个荒谬的笑话。
他们走到忠孝西路那间程铭补习班,搭上了电梯,走进补习班后,柜台人员并没有特别向他们招呼。小瀚过去问道:「请问,你们这边是不是有在办冲刺班?」
「啊,有的,请您等一下。」那位小姐他走到补习班走廊内另一个柜台,向那边询问:「邱主任呢?外面有人要来报冲刺班,叫他来一下。」
小瀚他们等了十几分钟,一位穿着马靴,卷而长的头发将她那圆圆的轮廓遮住,从容不迫地从教室方向走过来。他过来先跟那位穿着朴素的小姐嬉笑打闹了一下,转过来用狐疑的表情看着小瀚他们。那人应该就是邱主任,一个年纪约二十余岁的女性。
她为小瀚说明程铭补习班各项设备的态度,既潦草又轻浮,她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似的,一会儿批评别家冲刺班,一会儿又说服小瀚不要报名K书中心,说那都骗钱的。小瀚听了直觉得耳朵难受,想赶紧离去。几个人在办公室外僵持了半个小时。
外头有个留短卷发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五官都很朴素,眼睛细长,但整体看起来挺亲切。她进来先问道:「萱萱,听说有人来报冲刺班了,拉得怎样?」
「唉哟,善婷!就他们啊,在那边龟毛。」邱主任一脸不耐烦。
「啊,你们三个。别介意,她就是那一副德行。来,我给你们介绍。」她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专业,感觉起来比那个邱主任要舒服得多。
小瀚听了善婷的详细解说以后,她的态度不仅专业,解说冲刺班的复习制度、联考一周前模考,完全不含糊,他暗忖若是这位叫做善婷的起初拉他报名,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填写报名单。
但一旁的邱主任却又不断地加油添醋,让小瀚频频想调头离去,转念想到报名费五千,又想到隔天可以摆脱在国民党部抢读书座位那种劳苦奔波的日子,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为了替爸妈省钱,况且相信读书是为了自己,何必牺牲如此完美的一块读书空间?他相信这个主任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的。况且,那个善婷的态度倒还挺令人接受。
小瀚臭着一张脸,签下了报名表,并且押了一百元订位金。随即他们搭了电梯到一楼,晚了,超过十点半了,竟然听她滔滔不绝抱怨东抱怨西过了那么久。小瀚并没有因此而笑逐颜开,像在暗暗打算着什么。
频频震动的手机在电力消耗殆尽后自动关了起来,未接来电三十几通。阿富瞥了一眼后,继续埋首于他手中那本历届联考的数学试题,他从便利商店下班后回来便开始不断拼命地读书。
从前天离家以后,他心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焦躁,突然发现,少了父母与兄弟的生活,像烂掉的疮疤,不断地在他心头隐隐作疼。现在住在男朋友的家里,上学是有那么一点不方便,但他不得不接受这种截然不同却又困苦的生活。
「都过了十二点,你怎么还不休息啊?」他男朋友开着他的计算机下载东西,过来问候一下阿富。
「我算过,存款剩下不到十万,如果考不上公立大学我……恐怕付不起那四年。」他拿起一旁的计算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忙碌。
「所以你要用功哦?我还没看过你这么认真的表情。」他男朋友笑笑。「如果真的付不起,我养你。记得我们有说过,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呵,总不能叫我一直靠你吧。」
阿富说完,马上倒上他男朋友的怀里:「我倒是没有想过,一个人没有学历的,要赚钱是那么的困难。我今天到便利商店去做,时薪八十元,想,我要做多久能换到一万块钱?」
「跟你们家人和好吗?我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够远离所有的亲戚,活一辈子,这样子……不值得。」
「是啊。好不值得。」阿富举起他的臂弯,搂住男朋友的腰际,有点儿哽咽。「但如果我选择回去了呢?如果回去了,我就……我就没有理由看到你了。为了你,我愿意牺牲我和他们的幸福,就换来跟你的幸福。你明白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