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礼困惑地退了一步,无法理解面前的学生古怪的行为。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想离开,可他看了看周围,远处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不寻常的情况,探头张望。他无奈地踏上一步,维持着一定距离,伸长手臂,安慰性地拍了拍于波的肩。
他的声音有点纳闷,好象自言自语:“好了好了,你有什么可哭的?我也没怪你……下次别这样就好了。”
笨拙的安慰让于波一边哭一边忍不住笑了一声。
“放心吧,以后不做的话,我不会因为这事扣你的分数的。”
听到这句,于波终于收起眼泪,又咽气,又笑:“老师,嗝,不是,嗝,分数,嗝,的问题。”
“啊……”有礼看着别处,无心地答应了一句。
“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课,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继续上下去,我不会再做了!”于波再次尝试着解释,可有礼仍然没转过脸来,只用很平板的声音道:“不做就好。”
看于波情绪平静下来,有礼淡淡地说:“那再见了。”转身离开。
于波拿纸巾擦了擦脸,追上两步,想拉有礼的袖子,有礼紧张地退后几步。两个人一时又有些尴尬。
“啊,老师,纸巾,你的——”
“没关系,你用吧。”
说完,仿佛想逃跑,又刻意要维持住挺直的脊梁,有礼消失在于波的面前。
***
星期二的晚上,于波坐在寝室里做作业。徐漫一个公式记不起来,回头问于波,等他转回去,才忽然发现什么不对大叫起来:“哎哎,今天晚上你不是有课吗?”
“跷了。”
“哎呀,真希奇呢,以前不是5点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地赶过去了?今天怎么舍得跷课?”
“作业没做完。”
“真是的,这点小事,你没做完,哥们还不是会借你吗?”
“我想自己做不可以吗?!”
于波被问烦了,顶回去一句。
“哎哎,不想去就不想去嘛,直接说自己没有哲学细胞我也不会笑你的。”
于波默默地低着头。
自从那个混乱的晚上以来,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和感冒一起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是等到了一个结果,所以只好死心。仿佛被剜去了一块,无法触碰,不能回想,只能静等着伤口随着时间慢慢长好。奇迹没有发生,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互相理解仍然是如此遥远的事。
听说古代的人说的都是一种语言,他们齐心合力要建造可以通到天上的通天塔,可神害怕人类巨大的力量,于是使世界上有了语言的分裂,于是,通天塔永远残破消失了,人类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了。
他不由又想起有礼曾说的“我不绝望,我在努力”——骗子骗子——你有努力理解过我吗?你能想象一个学生是多么敬爱你吗?只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对方的行动,安上那些不应该由我承担的罪名。你宁愿相信自己的固执,宁愿执迷于偏见,也不愿意哪怕分出一点心神来理解我对你说的话,理解那些话里的意思……
啊啊,于波抓着自己的头发伏到桌上,热气喷在作业本上,墨水字迹开始模糊。
可我又怎么样呢?匿名写那些邮件,如果是我收到也会往最坏的地方联想的吧……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但他就不能听听我的解释和理由么?连伸手都会让他害怕得缩回身子,又拿什么资本拿什么条件来跟他解释,让他相信啊?
翻来覆去的想法纠缠在脑海里,好象是一锅沸腾的开水,蒸气不断膨胀,占领了所有的思绪。于波又产生了那种幻觉,一个人在悬崖边下坠,没有人看到,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可以伸手拉他一把。可这一次,下坠中,有很多细密的小针在刺他。他无法面对这样的感觉,只好把关于有礼的一切放进记忆的盒子,加上锁,深深锁到脑海深处。只要不去想,就不会觉得疼痛;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感到孤独。
于波似乎开始了另一种新的生活。他不再上网,而宁愿和寝室同学一起聊天,他还参加了很多学校团委的活动,变成了一名干事。徐漫对他的转变十分好奇,问道:“你最近怎么忽然阳光起来了?是不是终于心动想要找个MM了?”
“恩,好象也不错,你要不要介绍我?”
“嘿嘿,叫我MM介绍她的同学给你?”
“啊?你什么时候把到的?竟然都没告诉我!”
“我们是最近才从地下转入正式的……”
说来也巧,那个MM和于波在一个部门,开学一两个月正是学校活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节,他们也因为一次接待活动互相见了面。一聊起徐漫,两个人就有了共同话题,更加亲切一点。
这次活动是一个小型的见面会,请了一些毕业两三年的师兄师姐回学校来跟大家谈谈就业感想。
结束后,由于波代表组织者,给参加的师兄师姐发了礼品。于波拿着礼物就开始汗颜……一架学校风景的镜框,一只陶瓷杯子,真是寒孱的礼物啊……
幸好几位过来人毫不在意,露出了然的微笑,还有喜欢开玩笑的师兄道:“哈哈,没想到走了几年,学校送的礼物还是一样呀。”
“是啊,继承光荣传统嘛。”
大家都笑了。于波告诉他们,那个杯子是某某地方赞助的,可以发出音乐声。几个人突然就变成了小孩,把杯子拨弄来拨弄去,却一直没有声音。最后发现,把被子放倒才会有声音,大家像发现史前怪兽一样兴奋,争相把杯子放倒,听着从它里面流泻出的单调的音乐声。
等这些人走了,于波和那女孩一起收拾残局。
桌子上还剩着那几只奇怪的杯子。
“不如我们瓜分了吧。”女孩提议。
“你直接交给我吧,反正最后你也是要给徐漫的。”
“哼哼,说你不懂呀,只有亲手交给他才有意义。”
“我是不懂啊……”
于波把杯子放倒,音乐从调子的一半开始演奏,他又竖起杯子,音乐嘎然而止。来来回回的,音乐变成了一条虚线。
女孩陪着他坐下来。于波忽然说:“看不出这声音从哪里来的,好奇怪。”
“是啊,杯壁和普通杯子差不多,到底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女孩对着杯子研究起来。
“不如敲碎了来看看吧!”
“好呀。”女孩半真半假地应道,歪着头。
于波捧着杯子看了半天,好象他忽然成了透视眼一样。半晌,他举起胳膊,使劲往下一摔。
“乒!”
“啊!”
杯子碎裂的声音和一声惊呼一起响起。
“你真摔啊?!”
“呵呵,有什么关系?你不也同意的吗?”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
“好了好了,反正还有很多,摔一个没关系的。”
“……不是这个问题。”于波呆呆地看着杯子的碎片,“不是这个问题……”
扫干净残片,在回去的路上,于波不好意思地开口道:“真对不起,摔杯子吓了你一跳吧?”
“还好。就觉得你这人有点奇怪。”
“我不太会说话,老觉得说出去的话和想的已经大不一样了。你不要在意。”
“呵呵,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啊。不是有人说‘把想的说出来,只能说到8成,别人听,也只能听懂8成,他再说给你听,又是8成,这样一圈交流下来,都快半价了。’”
“不过你和徐漫就不一样了吧?”
女孩叹了口气:“怎么不一样?当然一样。我看,反而是误会更多才是。那个猪头。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你的?”
“哦?”
“他说‘于波老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哈哈。”
“我觉得,你今天晚上的脸很空。空荡荡的,不实的感觉。就好象一直想要什么,却找不到,结果把自己也搞丢了的感觉。”
“……小姐,你才是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啊。”
“呵呵,再告诉你个秘密,连徐漫都不知道哦~”
“哦?”
“我、是、从、火、星、上、来、的、天、使、哦~”
“哈哈……”
***
自从和徐漫的MM共事过之后,偶然碰面的机会忽然多起来了。学校虽然不小,但大家活动范围有限,在下课后的教学楼前、晚饭时间的食堂里、甚至从窗口偶尔望出去,也能见到那个从火星上来的女孩。
几次过后,于波忍不住说起:“好巧啊。”那天刮着很大的风,从他们的右边吹到左边。道路两旁的树开花了,粉白娇嫩的花瓣全部被扫落在地上,那不知是樱花还是梨花的残片,仿佛从开始就镶嵌在墨黑的柏油路上,一点一点的。
女孩一边摆弄着斜挎包上叮叮当当的小玩意,一边说道:“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之前我们肯定也碰到过,只不过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罢了。所以感觉上,新认识的人比较容易碰到。”
于波后来仔细想想,这段话实在很有道理。
比如说他们寝室里的徐漫,自从有一次在同学那里知道有礼是哪位老师以后,时不时就会回来汇报说,又在哪里哪里见到他了。
反而是于波,已经很久没有正面遇上过有礼里。逃了快一个月的课了,他甚至无法回想起有礼长什么样子。脑海里,总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但那只是一种总体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几乎还没有什么机会近距离好好看看有礼长什么样子呢。可即使这样,他却仍有自信,只凭一个背影就能把这个人认出来。因为他不是凭记忆凭眉眼去认识他的,而是全身心的感觉。
徐漫没有听过有礼的课,不过,他好象很尊敬有礼。这真是奇怪的事,于波想,难道是自己的态度传染给他了?
“你们秦老师……”徐漫的开头总是这样,然后就开始生动地叙述今天又在哪里碰到有礼。于波又带点不耐烦,又有种说不出的渴望听着这些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特权受到伤害,又为了“你们”这个词暗自高兴,可为了自己的高兴却反过来扳着脸,仿佛不满意似的。不过不管他的态度如何生硬,徐漫还是没有停止这种称呼和叙述。于波有时觉得徐漫知道他在伪装,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伪装起来。在感情越细腻,神经越密集的地方,谨慎小心的人会变得越不坦率,因为那一丁点的地方太容易受伤,太容易感到疼痛。
这样也算是一种了解吧。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伪装的态度。
也许在徐漫眼里,于波这种故意做出来的不满意,反而发出一种信息——再说呀,多说一点。比变成声音的语言更真实。
一转眼,春天被掐头掐尾,又被阴雨和热浪拉扯得断断续续,仿佛冬天之后就直接跟上了夏天。
期中一过,学校里的各种活动都像惊蛰后的昆虫一般震翅欲飞。
最大的活动,莫过于全校运动会了。
虽然大学在组织上松散很多,班级荣誉感和集体凝聚力都大大下降,不过当体育委员歪着个苦瓜脸,挨家挨户地求爷爷告奶奶,让大家报个拿手的项目,让运动会得以顺利开展下去,让班级的积分不要非常难看时,大部分人也都很有同情心地拍拍这个可怜的家伙,顺便报个放风筝什么的轻松的项目。
最难脱手的下下签,当然是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这两个死亡项目了。
几个公认的人选都仿佛做错了什么一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最好别人将他们遗忘,先把其他几个推进火坑,填补人数。
于波则非常倒霉地,因为打赌输掉,而被扔上1000米祭台。
比赛那天,万里晴空,气温也刚好,凉风宜人。从早上开始,于波心里就好象压了块大石头,一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他看到蓝天绿草的映衬下,徐漫和他MM拉着五彩的风筝从操场一头跑到那一头,还又兴奋又紧张地喊:“高点”“低点”“啊啊,放起来了!”“好高!!”
真是不公平的世界啊……同样是比赛项目,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轻松,而自己却要跑又累又枯燥的1000米!
风筝比赛完,就是1000米,最后则是4X100接力赛。
徐漫对着于波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干笑两声,试探地说:“不要怕嘛,1000米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只有5分钟而已嘛,死不了人的……”
眼见着于波的表情从嫉妒转变到狰狞,然后吐出一句话:“是啊,死不了。”
“……我会给你加油的……”
“你陪我跑一圈会显得更有诚意——”
发令枪一响,于波不敢怠慢,冲进跑道。徐漫还算有良心,在内圈陪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加油!
可惜徐漫的身体素质决定了他不能胜任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一圈下来,他虽然跑的是内圈,不过又跑又喊的,已经喘到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撑着膝盖在原地喘气。
于波暗骂了一声没用,心里还觉得蛮好笑的。他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轻松超过了徐漫。
一圈还好,一圈半过后,疲劳突然爆发出来,随着踏出的每一步,呈级数上涨。这是长跑的极限,只要能坚持过这个极限,接下去又会轻松很多。
理论上这样的讲法,看起来总是很容易,仿佛真的咬一咬牙就能挺过去。可现实中,每一秒都仿佛是极限,无法再支持下去,鼻子的呼吸量不够,嘴巴已经呼到麻木,力量好象在双脚每一次接触地面时被吸走,一瞬间的空虚,几乎无法抬起腿来。于波根据经验知道,必须想点什么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力,眼神不要乱飘,固定在一点上,让意识对疲劳的感觉迟钝下来。
他无意识地半仰起头,看着观众台,那是他习惯的跑步姿势。
眼神慢慢聚拢到一点,在看台上,有个熟悉的人影。哪怕只是无意地一瞥,那个人影也强烈到无法忽视。很好,就这样看着他吧,什么也不用想。
这个距离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呢?他看到我在跑步了吗?
于波几乎是无意识地想着这些问题,在混沌的脑海里,这些细小琐碎的疑问像小气泡一样冒上来,还没等想出结果来,就破碎消失了。
两圈,两圈半。于波看到终点一阵喜悦和轻松,偏离跑道,扑到迎上来的徐漫身上,举起瓶子就大口大口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喘气,不过由于人体构造原因,一张嘴无法同时负担两项任务,理所当然地被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