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群人从教学楼里出来,都是老师的样子,秦有礼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于波觉得自己变傻了,这种小事,他也很开心地写在信里,告诉那个不开口的有礼。
“秦有礼老师:
好!
今天下午在教学楼前面看见你。你穿了咖啡色大衣,带着黑格子围巾。
此致
敬礼”
想到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时间就会有隐秘的激动,那种心脏仿佛以神秘的频率颤动的感觉,于波慢慢体会多了。在聊天室里等有礼的时候;在每个周二接近傍晚的时候;在写没有回信的邮件的时候……
也许这和恋爱的激动仍有区别,这只是一种期待一种好奇,一种人的本能。
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心中对“会发生什么”而有秘密的期待,所以在接近的时候,感到了身体的共鸣。
当然,即使排除一切有礼对于波的个人影响,单就一个老师的课程来说,有礼的哲学课也值得让人期待。这只要从每周上课时越来越拥挤的景象来看就足以证明。
这次上课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原来有很多没选上这门课的人都来听课,结果一些选上课的同学找不到座位。老师走进来,看到前面正有几个人在争吵。问清楚原因后,他呵呵笑着说:“看来我还是没有我德国的老师有魅力。”
“为什么?”前排同学很合作地问道。
“他们的学生,从来不为座位争吵,也从来不分选上没选上,只要是来听课的同学,哪怕是坐在地上也没有怨言。当时我去听课,老师周围一圈地上都坐满了人,他连动动脚都不行。你看,现在我还能这里跳舞呢。”
说着,竟跨出步子来转了个圈。
整个教室哄堂大笑,笑声里,这几个有矛盾的学生也只好讪讪地退到门边,老老实实站着了。
有礼跟他带来的研究生耳语了几句,那研究生从别的教室拖来一条板凳,让那几个同学坐下。
于波暗暗想,一定要写信告诉老师,他应该去训练一下舞步,不然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一脚踏空。
有礼拿出一张名单,道:“虽然我很不喜欢点名,不过我今天还是要点一下。不为别的,有些同学以为自己选上但没有在这张名单上的,下课来跟我说一声。”
于波前面的两个学生小声议论道:“奇怪,以前老师从来不点名的。”“反正又不怕缺席,点就点吧。”
于波马上想到自己的信。
难道是有礼的策略?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礼顺着名单点下去,应到的方式千奇百怪。有人很正式地站起身子来报到,有人只是懒洋洋地举一下手,有的人声音响亮,有的人声若蚊蝇,颇代表各人个性。点到于波时,于波直起身来,应了声到。
天知道,他本来只想举举手,应个声。因为站起来的人不多,而且越到后面,越没有人这样做。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必恭必敬,好象小学生一样,太丢脸了。而且,于波不想给有礼留下太强烈的印象,他已经习惯躲在暗处的安全感了。可好学生的本能让他一听到名字就好象猎狗听到哨子一样撒开腿来,等他想挽回时,他都已经半直起身子了,结果一就一副半直半弯带点懊恼和惶恐的样子应一声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有礼似乎多看了他几眼。
也许是心虚,让他觉得有礼的眼神带着打量和刺探,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他充满了优越感。你看吧看吧,反正你无论如何是认不出我的。
坐下。
心情还不能平复。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于波伸出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暗骂自己真没出息。
下课后,他本想一走了之,不能再做些多余的动作引得有礼的注意。可做出来的事却总是和想法背道而驰。他磨蹭着整理书包,暗暗打量身边围了一圈人的有礼,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大概十五分钟后,人群慢慢散去,有礼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收了起来,好象收起一把有点陈旧的伞。那一张一天都属于学生们的脸终于露出一个人该有的疲惫、淡漠、以及距离。
于波心里一动,低下头去。在他的视线焦点上,有礼穿着的深青色条纹毛衣有一个不明显的小洞。也许是蛀出来的,也许是烟头不小心烫的……
这一刻,他和他没有说话,没有用手指聊天,没有进行徒劳的努力去理解,但,他突然觉得,一个“人”如此鲜明地矗立在他面前。
默默地跟在有礼身后,出了教学楼。
“老师再见。”于波像前几次一样鞠躬。
“那个……”有礼却没有接上“再见”而是带点迟疑带点尴尬的笑,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前几次你也一直等到现在却没有开口说话。”
于波轰一下,不知道如何接下话。半秒种的混乱和犹豫过后,他拉开微笑:“老师的课很有趣。”
“哦。”
夜风刷地吹过来,直扑到于波脸上,细细的沙尘摩擦着他的皮肤,他狼狈地侧过头半眯起眼睛。——老师的课很有趣;哦——这就是现实中他和有礼能进行的对话。
“老师——”他瞥着头,看不到有礼,对着地面,鼓起勇气道。
可当他在风过去后,看到有礼苍白的,在月色里像纸一样薄而无情的脸,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的秘密。
“老师……你的衣服上,有个洞……”
留下愕然的有礼,于波向前跑去。灰黑的道路,夜影飘摇,深蓝带紫的天空,又高又稀薄的棉云。真可怕。
夜晚,似乎会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面翻转出来,这个被身躯监禁了一个白天的灵魂,如此跳跃大胆充满未可知的激情,习惯诱惑和破坏秩序,想要吐露秘密,解剖自己……
真可怕。
在如此撼动灵魂的课之后还要面对有礼和自己。
真可怕。
一种无法控制的可怕。
于波觉得夜晚也如此沉重的加压在他心上。他跑着,于是想起来,另一个夜里,他也如此害怕地跑着。命运、黑暗、责任压得他不知所措,迷茫的前方,他只看到一个身影。
他的小叔叔。
第三章
提到高中,先回想起来的是什么呢?下午时,从窗户里撒进教室的金黄的阳光?空旷的楼梯上响起劈啪一阵急雨一样的脚步?撞翻了喜欢的女生的桌子,看着她和他脸红的样子?老师身上白色的粉笔灰?
仿佛高中在记忆里,总拥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欢笑像鸽子一样从回忆的蓝天中一闪而过。可于波的记忆里,高中的一角在下雨,下着无边无际无法停歇的雨。
郁黑的黄昏,绵密的雨丝,后悔自责害怕伴着这场突来的雨打在于波身上。他做了什么?该怎么做?茫然地看着皱起脸的天空,他又冷又孤独。
下午,许晴川的表情和他说的话,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天啊,这个世界上,不是应该男生喜欢女生,两个人相爱、结婚、生小孩……虽然平时开玩笑也会说到同性恋,但在于波的脑海里,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无理数一样,概念存在,但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但就在刚才,他的好朋友,许晴川,告诉他,他喜欢楚山。
可是,楚山不是和小晴……
一想到这个问题,于波就觉得心脏勃勃跳动,仿佛大厦将倾却无可逃脱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该往哪里逃?小晴——小晴应该可以告诉他怎么做……可是,小晴会受不了这个打击吧。
我是男子汉。
我是男子汉。我应该把这个责任扛下,不能告诉小晴,绝对不能告诉小晴。
勉强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下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可心乱如麻的于波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无意识地转笔,结果一次次把笔摔在桌子上。周围的人看了他好几眼,但他也没反应过来。
班主任终于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什么也没听,支吾着答不出来。老师让他站着听课,又趁着这个机会,教育大家要收心,马上就要高考了,竟然还有人这么不当回事,神游物外,简直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说完,看到许晴川的位子竟然空着,眉头更皱了几分,问:“许晴川呢?”
于波一听这个名字,马上清醒过来答道:“他去医务室了。”
凌厉的眼神扫了扫他和空着的位子,老师没有再追问下去,又借题发挥说,马上就要考试了,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云云。
下了课,于波理所当然地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谈心。老师一遍遍问,你有什么心事?告诉老师,老师帮你解决。现在考试当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于波咬着牙,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孩子,在迷惘的时候只想要依赖他人。虽然在其他时候他嘲笑过老师,以为自己已经具有顶天立地的资格——
可他还是不能说。
最后的结果,老师留给他3000字的检查,让他回教室了。
小晴看到他回来,一脸担心,问他许晴川到底去哪里。
为什么每个人都来问我?为什么这个巨大的包袱,这个秘密要我来背负?为什么这一切要我一个人来承担?
他真想这样大叫。
可他只是苦笑着摇头。
小晴觉得不寻常,拿出了平时的威严,钳住于波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说。”
——我喜欢他!
许晴川的声音再次炸响在他耳边,炸毁了最后一道软弱的堤坝,不确定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个坚持。
谁都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对的!
“川子他……他去送老大了……川子他……他说……”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语言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让他只能竭尽全力一个个笨拙地搬运。
“说什么?”小晴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带点凶相。
我不该说的!可嘴巴关不住,秘密从里面流出来,无法阻拦,“他喜欢……”
小晴的脸色一白,连忙说:“别说了!”
刚才的力量和凶相全部融化,女孩脆弱到如一张白纸。这是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他们骗了她,她还自己骗自己……
于波连忙拉住小晴的手,急急道:“你别相信啊,那是川子急昏头说错话,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老大一直喜欢大嫂你的……”
“很好,你也要继续骗我?!”她摔开他的手。他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疼,沿着骨头一直爬到心脏。小晴跑了出去,几个和她要好的女生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那一天好长……时间在扭曲……
于波只记得那些女生过来质问他说了什么,害得小晴一直躲在厕所里哭。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语言的重量还给了他,千百斤压上来,喘不过气。
教室里川子的空位像一个裂缝,他从裂缝中掉落下去。
时近傍晚,天空愁眉苦脸,下起雨来。
于波觉得又冷又孤独。
他没有了朋友——楚山、许晴川、小晴,一夕散尽。
他也无法求助于父母,现实而简单的他们,也许根本无法理解同性相恋,也许不会允许自己再和许晴川来往。他无法接受父母在谈到他的朋友时,露出恶心的表情,只要想到就觉得心惊胆战……
那还有谁?还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
不知不觉,他挪动步子来到隔壁小区。跌跌冲冲地摔在花坛里,一身草屑和泥水。
小时候的他,也有这样狼狈的日子。在乡下玩的时候,逗了一条狼狗,那条凶悍的狗向他吠起来,他转身逃走,可狗一直追着他。人小力弱,他被狗咬在肚子上。咬了他一口后,那条狗得意地走了。他又惊又怕,又害怕大人的责骂,只能把衣服拉好,遮着那块咬痕。脑子里乱哄哄,一边想着妈妈知道他逗狗肯定要骂他,一边又回忆起那些一知半解的狂犬病知识。会不会得狂犬病?想着想着,担心地哭起来,因为手足无措,只好边走边掉眼泪。
就在这时,小叔叔过来了,摸着他的头问他为什么哭。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拉起衣服指着被咬的地方,口齿不清地道:“狗……狗咬的……”
小叔叔笑了,没有责怪他。妈妈怪罪下来的时候,小叔叔还帮他说好话。
在狼狈的时候,在不知所措想哭的时候,他凭本能来到了这间小公寓门前。
只要他推开门的话,还能看到那个人的笑吗?
门开了,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那个人的表情,只顾着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怀里,紧紧地,好象要用这个怀抱隔绝世界一样地用力。
“教教我……救……救救我!”
***
——摇晃着自己的动作很舒服,像小时候坐船的感觉。不论是什么交通工具,只要这样轻轻晃着,自己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旅程就像一个梦,揉揉眼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于波睁开了眼睛,一瞬间,怀疑自己仍然在做梦。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鼻端闻到淡淡的属于别人身上的味道,原来是小叔叔。
“醒过来了?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
“昨天你住在我这里,忘记了?”
“……我妈妈。”
“放心吧,我已经打电话跟她说过了。”
从来没有外宿过,而且家也不回就要在别的地方住一晚,就算是小叔叔家,妈妈也一定会唠叨几句。她并不算特别不开通,但很关心自己的交友情况,小叔叔这两年才从家乡上来,她没有明说,但流露出来的意思,总希望于波不要和他太亲近。
穿好衣服(似乎是洗过又烘干的),小叔叔从厨房里端来两杯牛奶和几个白煮蛋。
公寓非常小,除去只能一人容身的厨房和卫生间,就只有一个兼做客厅的房间。小圆桌和床用一条帘子隔开,平时从不放下,只有来了客人,才半遮半掩地起些作用。
于波看到桌子旁的沙发上放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以及几件大衣,不由地不好意思起来。看来是自己占了小叔叔的床,害得他只能睡沙发,被子不够厚还要拿衣服出来盖。
“先去刷牙,东西放在脸盆旁边。”
于波想开口说两句道歉的话,可脑子里浑浑噩噩,眼睛酸涩,半是害羞半是别扭地逃到卫生间去了。
塑料脸盆,古老的自来水开关,带着锈迹的热水瓶。塑料杯旁边放了一把崭新的牙刷。于波拧开自来水龙头,水流呈旋涡状流下,顺便还响起了汽笛一样冗长的声音。
先漱了漱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漂白粉的味道特别重,嘴里觉得涩。
刷完牙洗完脸,把东西放好,于波磨磨蹭蹭地来到桌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