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有一样东西可以在有礼面前炫耀,于波简直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花花世界介绍给只知道看书的有礼。
“米宝宝的便当(就是盒饭)很有特色,用木盒子装的,汤是用塑料袋扎起来放在一个小格子里。不过菜的分量不是很多,鱼香肉丝比较好吃。从学校出去还有很多家很有特色的小饭店。像小山东,虽然铺面不是很大,但菜味道很好,而且分量很足。它的小盘鸡是用脸盘来装的,上次我们十几个男生去吃,看到也吓得叫起来了。在它旁边一家小点的金华烧饼很好吃,只要一块钱……”
正在一边打字,一边自己都忍不住流口水时,徐漫和他MM的声音在寝室门口响起。
“钥匙呢?”
“口袋里。后面后面……不对,再里面。”
然后是钥匙插到门锁里的声音。
于波下意识地把窗口缩小,打开老师讲义的界面。
门一开,徐漫半靠在人家女孩身上,举起一只脚,看样子是用单脚跳上来的。
“哈哈,光荣负伤。”徐漫才进来就先用话堵住于波的好奇。
“怎么回事?”
“是我不好……”MM小声答了一句。
徐漫解释道:“平时骑车都是我带她的嘛,今天她说想试试带人,结果就这样了——”
“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当然当然……呵呵,其实是骑到台阶边上,我不自觉地把脚缩起来了,结果——结果就卡到轮子里去了……哈哈。还好鞋子比较厚。”
“是你皮厚。”MM和于波竟然同时没良心地接了一句,互相笑开了。
“脸盆呢?我帮你洗洗。”
趁MM拿着脸盆出去,于波问:“去过医务室了吗?”
“去过。医生看了一眼说,骨头没断,就把我打发回来了……”
“……没断就好。看来你不只皮厚,骨头也很硬的嘛。”
MM打水回来,滴了几滴消毒液,蹲下来,把徐漫的脚硬压到水里去。徐漫马上发出眼镜蛇一样嘶嘶的喘气声。
女孩笑道:“你别装了,我知道不疼的。”手里的动作却更轻了。
过了一会,又问:“真的很疼?水有点冷,这样对伤口比较好。”
于波听着想笑,却又背过身子去装出勤奋好学的样子。本想上前帮忙,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加上去实属多余。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笑笑闹闹帮徐漫清洗了伤口,贴上了创可贴。临走时,安慰吩咐了几句,还温柔地泡了一碗爱心泡面给徐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徐漫的恢复能力不错,而且伤口也不深。单脚跳了两天后,基本就能正常走路了。
那两天,伴随着他特殊的节奏——“啪——哒,啪——哒”,于波和有礼通了三封信。好像两个人都急于把遗失的那段时间弥补回来,语气还是客气的,内容还是精神(哲学)和物质(事物)并存。
有礼每次都彬彬有礼地表示,很向往于波介绍的餐厅,有机会一定要去吃吃看云云。
可之后的信却照样谈着尼采、克而凯郭尔,没有半点已经去过的样子。
于波甚至怀疑有礼是不是住在外星?去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吃点东西都要等机会机会。他印象中哲学家又不是苦行僧,人家叔本华叫着人生的本质是空虚和不满的总和,不也照样吃好的住好的?
难道有礼就一直忍受着学校食堂,从没有吃过其他的菜?上次提到的鱼香肉丝他明白,那是因为食堂里有,虽然水平不在一个档次……不过小盘鸡他就不理解了。问:“既然是小盘,为什么用脸盆这么大的容器来装呢?虽然大小是通过参照物来确定的,但平时使用在固定地方的时候还是有约定俗成的标准的。”
理所当然,于波看得又是一阵大笑。
正巧,那天徐漫剔着牙从外面回来,说是刚腐败回来。
“哦,味道怎么样?”
“不错,最重要的是环境好。”
“带了MM一起去的呀?”
“当然,好不容易拿到奖学金,当然要显摆一下~”
于波这才想起来,似乎他也拿了个末奖,有一千块。因为学校直接打到他的银行卡里,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理由、地点、钱都很齐全,于波咬咬牙,给有礼发了一封信。
“听说新开了一家本帮菜的餐馆,味道很好。不过离学校有点远,我还没有去吃过。很想去吃吃看,不过一个人不想走太远,要是有人能一起去就好了。你也觉得一个人不想去餐馆吧?”
一开始,他想直截了当请有礼去,不过马上又删掉了那句“我们一起去吧”。直觉的,有礼对直接的邀请肯定会找托词拒绝,反不如,引导他自己提出。
果然。有礼答:“确实是这样。真不好意思,你推荐了这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那里真的很远吗?”
“还好。不过比较偏僻,没有什么同学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吃吃看。”
“我很想和老师一起去啊。不过老师不喜欢和学生在一起吧。”
“我不介意。”
几封来回的信把于波的肠子也搅枯了,不过他窃喜地发现,他好像有点理解有礼的想法了。在语句中,也能慢慢引导有礼往一个方向想。
到了约定的前一天晚上,于波呆躺在床上竟然睡不着了。
整个身体非常疲倦,精神却仿佛刚擦过的玻璃窗明亮又清晰。翻来覆去地想明天穿什么衣服,该点什么菜。然后马上又围绕着有礼转起来——他会穿什么衣服?他吃饭时会是什么样子?他拿筷子的姿势好看吗?
静谧的夜里,寝室里还有同学没有睡觉。于波不想让别人察觉他没睡着,忍耐着一动不动,心脏跳动的频率,血液流动的汩汩声,好像都能听到。眼前是一盏小小昏黄的台灯,同学的影子被映到墙顶,左右摇曳。
这么看着看着,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就马上跌入梦乡了。
第六章
是流着眼泪醒来的。梦境全部模糊不清,在半梦半醒间,只有强烈得像针刺一样的悲哀袭击着自己。没有旁人,甚至没有理智来帮助自己抵御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全身赤裸,心思柔软,周围弥漫的是眼泪蒸发而形成的大雾,只觉得酸,只觉得想哭。
好伤心好伤心……无节制的感情拼命流淌出来,仿佛黎明前的夜雾,等到清醒的阳光一刺及,就马上被划破。模糊的意识感觉不到时间,似乎只一瞬,于波彻底醒了过来。
眼泪落在枕巾上时,于波已经想不起哭的理由了。淡淡的惆怅还残留着,他却不理解,那一滩盐水是从身体哪个角落里拼凑出来的?就如这一丛浓密的悲哀,又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呢?
好象是一个和小叔叔有关的梦。这一年来,梦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再喜欢的东西,一旦放开手,就一点点积起了灰尘,失去了鲜丽,埋没了明艳……有人说,记忆是一种对死亡无言的抗拒,可姿态仍然是无可奈何。
心中那一抹愁思被撩起,很多东西就突然涌了出来。
楚山走了以后,许晴川和小晴都变得消沉了很多,莫名的责任感,或者也是一种想要和朋友重新建立联系的冲动,促使着于波对许晴川更加在意,想要照顾他。
少年的心绪朦朦胧胧,慢慢地体味自己心理的变化,没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独特的感受,只能凭自己,一点点抓住感情的本质,为它命名——这是朋友的感情,这是爱人的感情,这是亲人……
可心思并不是数学逻辑题,于波束手无策地看着心中一头怪兽慢慢长成,普通的好感和友情被突然的刺激引发,开始不按逻辑地改变形状,想远离,又不自觉地靠近,出自于少年残酷的好奇。
许晴川和楚山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关系呢?楚山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许晴川,而许晴川又会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呢?
想着这些问题的于波,恐惧地发现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改变了。
无知的纯洁受到污染,那些想象以外的东西,还无法给他们归类,还无法坦然接受。少年的责任是,接受社会普遍的道德规范,学习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于是长成一个大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无法被道德规范的东西,一旦察觉到,以前辛苦建立的体系便无可遏止地崩溃。
看到许晴川的笑,突然发现了他的妩媚……如果为了一个人心跳加快,那就是爱情吗?
于波察觉到他已经行进到悬崖边,如果再没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把意外当做命运,把对道德的不适变成爱情了……
他把一切对小叔叔坦白了,那个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后。当他不自觉的后退时,就落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曾经有个人说,他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只想站在麦田的尽头,在烈日浓云下看孩子们玩耍,引导着迷失的孩子回到大路上。
于波是幸运的,他的感情没有被浪费,全部被那个人一点一滴收藏起来了。他受到珍视,在他的第一次朦胧的感情中,那个人教会了他爱,而不是放任他一个人跌跌冲冲地摸索。
“我……我好象有点喜欢上一个男生……怎么办?”
“恩,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小叔叔端上一杯加了核桃粉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会觉得心跳,而且很想和他说话……我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是朋友啊。可他说他喜欢男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同性恋会传染的吗?还是我本来就是,以前根本没有发现呢?”
“先喝点水。”
“我好害怕……”
“少年时期会对同性感兴趣是很正常的。”
“真的吗?小叔叔你也是……?”
“……恩……”
于又谦的脸色在灯光下像是在追忆,又像沉浸在某种痛苦中。于波这才发现,他的小叔叔似乎又瘦了。髋骨下面已经隐隐凹陷下去了。
“小叔叔,你怎么这么瘦了?这杯牛奶还是你自己吃吧……”
于波伸出手去,想摸摸于又谦髋骨下的凹陷,好象想用自己的手来确认一样。
微微侧身,躲过于波的手,用自己的手轻轻拉下少年的手臂,反而把杯子更往前推了点。
“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直到小叔叔几乎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去医院检查。食道癌。小叔叔却仿佛一直知道似的,挂着淡然的微笑。
医生指着片子说,已经是晚期了,除非化疗,否则根本没希望——就算做了,因为病人营养跟不上,复原的机会也很小。
小叔叔不想治,生死由命啊……他仿佛酝酿了很久,终于能把这四个字吐出来似地松了一口气,连脸上的微笑都预先准备好的云淡风清。
钱啊……于波却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听着父母在晚上悄悄说——凑点钱给他治吧,好歹是亲戚——他自己都不想治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烧钱——面子上过不去呀,他是来投靠我们的——哎,你不知道,他家呢……
后面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小叔叔已经衰弱到不能去工作了。于波现在专心就想着怎么照顾他。每天放学,都要来小叔叔的房间。硬质的事物无法下咽,只能喝点牛奶,调点藕粉。
自从于波看到他拿着玻璃杯的手在颤抖,就接过这些事。
打开一包藕粉,倒在小碗里。小碗是瓷白的,在碗底还有个小章“又谦”。把开水倒进去,一点点调和,慢慢的,变成了晶莹半透明藕青色的糊状。
拿一只小勺,沿着边一点点刮出来,送到面前的人嘴边。
第一次,于波手势非常糟糕,心情也有点怪怪的,不过两个人一样对这种事很陌生,小叔叔红着脸笑了。凑上前去,把那一勺吃干净。
手上拿着的勺子一沉,于波才好意思转过头来,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忍不住笑起来了。小叔叔一边笑一边咳,于波轻轻拍他的背。背脊骨一块块,好象可以摸到它们本身……
什么东西在发生?
关系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习惯改变的。以前是小叔叔照顾他,于波不理解那其中包含了什么。直到亲手喂了那人吃东西,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的伏笔。
哪一天呢?在回忆里,没有时间概念,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
傍晚,整个世界仿佛被慢慢装进一只盒子,那盒盖还没有完全放下来的时刻。于波打开门,看到小叔叔靠在枕头上无声地流泪,看到他,便翻过身去。
轻松的氛围一下子破裂,他这才感觉到,他在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
然后就哭了,扑上前去,摇着这病瘦的人:“我们去治吧!不要管钱的事。先问我家借,不用你来还,我来还给他们!等我毕业就去工作!小叔叔!”
很久没这么号啕大哭了,于波使劲把头钻到小叔叔的身上,感受那热烘烘的气息,紧紧捏住他的充满骨节的手,眼泪一定渗过衣服了,因为他好象哭了好久,流了很多很多眼泪。
“傻孩子。”
于波哭着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巨大的压力,一噎一噎,好象心脏急着跳出胸口来。
“你这么一哭,我都哭不出来了。其实我觉得这也挺好的,别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要为明天奋斗。我呢,只要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这么几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活下去呢?大概没有理由去死,所以就这么拖的吧。”
“……小叔叔……”
“你知道我怎么会从家里出来的?——其实是被赶出来的。我爸妈不想见到我。现在这样也好。”
说话说急了,于又谦觉得喉咙又紧又痒,拼命咳起来。吸了几口气,缓和下来,他又用这听起来有点破碎的声音说道:
“上次你问我,喜欢上男生怎么办,我吓了一跳。呵呵,我不懂这个,不知道这会不会遗传……还是你不知不觉受了我的影响呢?我就是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正好被别人看到,乡下呆不下去了,只好来这里。那些事太寻常了,就不说了。我要说什么,我想要什么,其实你也能明白,是吗?”
于波呆呆地抬起头,小叔叔笑了下,那双无力的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这副傻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