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她迟缓抬头,一脸的茫然,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他皱眉,不耐烦的重复道:「我说他已经快死了,你就算出去陪他也没用,不如做我的妻子算了!」
稀奇的盯住东凰,如看着世间最可笑的东西,凤修怡轻轻道:「东凰,你弄错了吧?我已经是他的妻子,怎么可能留下来陪你、嫁给你?」
「什么?你……你来到这里,原本不就是打算留下来的吗?」他听到她语中笑意,不由得有些奇怪。
这女人怎么了?刚才还难过得要死,现在又笑了?
而且,以他的能力要强留下她简直是易如反掌,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不,你错了。」凤修怡笑得更厉害,直笑出了眼泪,喘息道:「我刚才说的是要让巫灵的血留下来陪你,可不是我自己陪着你!」
说到这里,她袖中纤手一动,忽然握起一样东西抵在心口。
黑暗中犹自闪闪发亮,那竟是一柄又薄又锐的匕首。
每一个贵族女子,从小身边都会备下这么一柄匕首,为了必要时的自卫,也为了必要时的……自尽!
可死不可辱,也是一种尊贵。
第九章
淡薄的血腥味,慢慢在空气里逸散、弥漫。
「你……你在做什么?」东凰心底一震,诧异询问。
他目不能视,鼻子却灵敏异常。就算瞧不见她在做什么,也想像得出。
凤修怡手上用力,感受着刀尖划破胸前肌肤的刺痛,柔声道:「东凰,你是个好孩子,并非我讨厌你、不愿留下来陪你。只是……只是我的心已经全部交给了他,今生今世再不能陪伴他人了。以后等你长大,必定会明白这种感觉,也必定会寻到你命定的女子。」
「不,我不要其他女子,我只要你!」他皱眉,秀美如玉的脸上出现一丝悸动。
鼻端的血腥味似乎越来越浓,要把他全身都包围起来一般。
她……她一定流了不少血吧?
怎么又是血呢,那一天……那一天巫灵死的时候,也是这么重的血腥味!
凤修怡摇摇头,笑道:「东凰,其实你要的不是我,只是属于巫灵的记忆罢了,和喜欢及爱都无关。今日你若肯放我离去,那么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可是,若你不肯的话……那我便将所有的血都送给你,让巫灵一直陪着你好了。」
前来印月族前,她原本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能否得到解药,她都不会留下。
就算她的身子被迫留下,她的生命与灵魂,也不会留下!
「你……你宁愿流干全身的血,也要回去陪他吗?」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痛楚又遥远。
「是的。」淡定微笑,她手中的匕首又刺深一分。
尖锐的疼痛,本该是直入心肺的。
可惜,她的心已经全部被华离宵占去,已经因为他的毒伤而痛到麻木,所以,反而感觉不出刀尖入肤的疼痛了。
只是,黑暗中那血液流淌的感觉,却是很清晰。
温热的、一缕一缕的淌下,正如同生命在静静流逝。
如果她此刻就这样死去,是不是会更幸福一些?
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心痛、难舍?
「不!」东凰忽的大喊,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同时用力拉开,「他有什么好,你要为他送命!为什么巫灵和你都一样笨!」
受不了,他受不了!
腕上剧痛,凤修怡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却仍镇定微笑道:「是,我就是和巫灵一样笨!东凰,虽然你此刻能够捉住我的手,但我想你是捉不了太久的吧?所以,你要不要再看一次血流满地?」
惟有巫灵,是他心底的痛处与弱点。
所以,她惟有借助巫灵,才有一线脱身的机会。
「不,不要。」他声音变哑,慢慢松开手掌,道:「你走吧。」
血流满地?
他已经看过一次,绝不想看第二次!
「那好,再见。」凤修怡微微一笑,看也不看胸前伤口,迳自站起身,往黑沉沉的屋外走去。
「慢着,我……我送你出去。」东凰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下下远去,终是忍不住一跃上前。
不管怎样,她的体内都有着巫灵的血。
对他来说,是一种接近亲人的熟悉感觉。
所以,他虽然并不喜欢凤修怡,却仍然不想她多受伤害。
「谢谢你,东凰。」她笑着转过头,拍一拍他的手臂,如同拍着弟弟般亲切。
东凰感觉到她的动作,下意识的想要回避,却忍住不动,抿抿唇道:「不用谢我,反正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能帮你的……只有巫灵。」
「嗯。」凤修怡如作梦般的点点头,笑得更空灵更悲哀。
巫灵?为什么她总要和巫灵连在一起?
若没有巫灵,她是否就不会中妖眼之毒、不会被东凰捉到印月族?
而华离宵,也不必为了救她使得毒入肺腑、命不久长?
带着沉沉的疼痛,她被东凰拉着,一路奔跃到了鬼林边缘。他到了这里便不肯再踏出鬼林半步,放下她后立刻转身返回印月族。
除了凤修怡,他不想见燕赵王朝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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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深夜,鬼林外却并不黑暗,反而光亮如白昼。
数十个满身黑衣的影卫正高举着火把,神情肃然的等在林外,围成了一个半圆。
中央,脸色苍白的华离宵盘膝而坐、一动不动。
在他面前,暗影单膝跪地。
「暗影,你好大的胆!任皇子妃孤身犯险不说,居然还敢阻我前去营救?」华离宵问得低缓,面容上却满是怒意。
「殿下,暗影自知有罪,还请殿下责罚!只是殿下已经身染奇毒,绝不可擅入鬼林!」暗影恭敬但是坚定的回答。
不但是他,周围一众影卫也齐声道:「请殿下保重,不可再入鬼林!」
皇子妃虽然很重要,但身为皇子的他更是重要。
「你们!」明亮火光下,华离宵苍白清俊的面容染上一丝晕红,只是苦于体内毒伤日深、内力消减,要硬闯影卫组成的人墙,却也不可能。
这些影卫在平日,都是最忠于他的手下。
可是今天,却坚决违抗他的命令!
「咦,是皇子妃!」
「皇子妃回来了!」
「殿下快看,是皇子妃!」
压抑的气氛中,一支支火把忽的晃动起来。
看着凤修怡一步步踏出鬼林,所有影卫全都欢呼起来。
因为她的安然回转,因为暗影的不必再受责骂,也因为殿下不用再彻夜发怒。
「殿下,你何必生气?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缓慢,却一步不停的走向他,凤修怡有一种历劫之后的虚空感。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平日清艳的脸容竟变得和他一样苍白。
「你……回来了。」长舒一口气,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脸上怒意慢慢消褪,却忍不住皱眉,「你受伤了?唉,你……你为什么那样傻!」
视线落到她胸前大片血色上,华离宵不由低叹。他知道,她定是用自伤来威胁东凰、谋求脱身的。
可是,那伤口刺得也太深了一些吧!
纹绣着精美花样的紫色衣袍前,已被鲜血浸沾了一大片,变成暗暗的深色。
「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泪水禁不住涌出,看到华离宵,她如同看到了最亲切最坚定的依靠。浑身一松,不由得坐倒在地上,与他相依相偎。
「我早已说过了没有骗你,你为何还是不甘心?」轻抚她脸上泪痕,华离宵的目光温柔又眷恋。
差一点、只差一点呵,他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是,殿下。你没有骗我,你也从来没有骗过我。只是……只是我怎么能够甘心?」含泪凄笑,凤修怡悲凉无比。
苍天知道,她是宁愿他骗了她呀!
「傻瓜!你这样做,以为让暗影转告我一句话,我就会原谅你吗?」想起她的自作主张,他微微皱眉,开始与她清算。
不悔……她让暗影转告他的这两个字,该有多少份量?
该是,千钧之重吧!
是一个女子的全部,包括生命与灵魂的全部。
他的皇子妃,明明有着世间最清美柔弱的表象,却又有着最倔强勇敢的心性呵!孤身独闯印月族,有几人能做到?
「不,殿下。其实并非我傻,只是老天太不公平!」凤修怡摇头,泪珠纷纷而落。
身入印月族,她其实并没那么勇敢。
以刀尖刺向胸口,她其实也没那么决绝。
一切,都是因为有眼前这个男子,在给她希望与力量而已,让她由柔弱无力的小女子,变成一个心机无算的斗士。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终究还是没能得到解药。
她的希望与力量,也终有一天要逝去……
「乖,不要哭。」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华离宵只是清淡的、无欲的笑。彷佛得不到解药、很快就要死去的那个不是他。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你死,不想啊!」越哭越厉害,凤修怡埋首在他胸前,简直像个孩子般,浑然忘了身边还有许多影卫在看。
不过,那些影卫也早已识相的在她的哭泣声中低下了头,而且,都不约而同的悄悄退后、再退后,留下一片宁静与安然。
「不哭,不哭,再哭就变小兔子了呢,难道你想天天吃萝卜?」他轻轻拍抚着她,眼神变得有些淡远,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温柔又宠溺。
「不,我才不要吃萝卜!」忽的止住哭声,凤修怡吃惊的抬起头,泪眼汪汪的瞪住他,「咦?你……你说什么?」
他怎么知道她最不爱吃的就是萝卜?而且,他……他说的话语,以及现下的情状,为什么这样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有过一回!
难道……他和她以前真的见过吗?
想起初见时,她浓妆艳服,而他仍然视之泰然,凤修怡不觉更是怀疑。
看她满脸泪痕又眼含疑惑,华离宵笑道:「想什么呢?夜风沁凉,你想继续在这儿待下去?还是想哭到天亮为止?」
「当然不是!」虽然心底难过,但听到他的调笑话语,她依然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唉,她真是太失仪了,竟然在他及那么多影卫面前痛哭失声。
一定很难看、很难听吧?
他眸光一转,又笑道:「放心吧,我的皇子妃不但睡姿优美,便是痛哭,也是人间美景。」
「殿下!你再笑我,我不理你了!」她脸更红,不依的嗔怪。
好像,又回到了数天前的美丽时光呢!
好像,他身上并无毒伤,她心底也无忧痛。
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可惜,好像也只是好像而已。他与她,都是表面嬉笑,却把痛楚埋在心底,不敢去碰触分毫。
一碰,就是生离死别的结局。
谁敢碰?谁又忍心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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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应了那句古话,有得必有失。
华离宵身上的毒伤慢慢发作,每日只能与凤修怡一起待在屋里安心静养,但明夷族内奸的查探却很快有了眉目。
几天后,一个明夷族女子被影卫押着,带到了下任族长漠依的面前受审。那女子,赫然就是妩媚妖娆的端珠!
这结果在华离宵的猜测之中,却打破了漠依的平静。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端珠的父亲也曾是明夷族长老,因触犯族规而被桑徊夺去了权杖。
为替父亲出一口恶气,也为了谋得无尽的权益,端珠先是不断接近漠依,以柔情相诱;然后又接受了宰相刘荣一党的拢络,狠心下毒害死桑徊。并且潜入他的居处,在他手指上涂染颜色,造成幽篁毒发的假象,误导漠依与华离宵的判断。
那一日,端珠故意在华离宵面前提及桑徊是中毒而死,当然是要引得他起疑。而她带着华离宵与凤修怡散步到鬼林外,也是希望借印月族之手,一举除掉他。
一切尘埃落定,人证物证确凿,桑徊之死终于水落石出。
有得必有失,漠依得到的是族长之位,却看清了端珠的真面目,从而失去心目中的爱人。
权益之诱,蚀透人心。
即便是端珠这般的如花女子,也抗拒不了。
相比起十四年前舍血为情的巫灵来,端珠实在邪恶许多。
桑徊案落幕,漠依顺利登上族长之位,并成为南疆的新一任首领。华离宵与他交接完应册封文书后,便功成身退,带着凤修怡返回京城。
端珠作为指证宰相刘荣的重要人证,所以被影卫们一路上小心看押。这是他等待了十年之久的机会,能否为母妃雪仇,就要凭藉落网的端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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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途,漫长而遥远。
一座座山峰依然高耸,一条条山谷间的路径依然绵长曲折。
车厢里的气氛,却比来时宁静不少。
虽然华离宵一直浅笑不改,但那日益苍白疲倦的面色,却足够说明事实。
虽然凤修怡一直在努力微笑,但偶尔转过头去,那不小心滑落眼角的泪珠,也总会留下一点印痕。
他与她,是在努力的、用力的微笑。
「殿下,你瞧我描得可好?」在一侧的小案上埋头认真了半晌,她举起手中绢纸,笑问华离宵。
怕途中烦闷,凤修怡便带了些笔墨纸张在马车里,随时写字作画让他指点。她怕,这一路上若不寻些事情来做的话,会止不住眼泪流淌。
「嗯,很好,比原先可漂亮得多了。」他一看书卷,便再也转不开眼。
这分明是他那一日为她画的青山美人图,只因为他喷了口鲜血弄污画面,而随意收了起来。没想到她竟将画儿寻出来,将那一点点血迹描成了一瓣瓣飞花!
如落樱无数,在画中女子的面前飘扬。没有了鲜血的惨烈,只余下迤逦美景。女子轻轻扬唇微笑,眉尖眼角却带有一抹不经意的忧心。
这便是他的妻子,凤修怡!
只隔了几日,那眼底的忧心便深重了许多。
微微抬起手臂,华离宵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修怡,真是辛苦你了。」
「什么辛苦?画画儿很辛苦吗?」她故意一笑,道:「我是感觉这飞花美人图比较适合我,才拿来乱描的,你看画得可好?」
「好,当然好。」凝视绢纸上的无数细小桃花,他不由得俯首亲亲她额头。
唉!那许多的细小血点,也难为她用心良苦,都一笔一笔勾成了樱花。
是想免了他重新提笔为她作画、伤神伤身吗?
好一个细心的皇子妃呵!
「嗯,我也觉得很不错。待回到皇子府定要装裱起来,挂在我们的新房里才是!」笑意盈盈,凤修怡小心的把画儿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