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学会如何尽量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只是永远都会在同一个人面前,轻易破功。只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来还是会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脸来,你还没说呢。」梅宸罡突然轻推了下梅惟的额心,仿佛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只要你开口,爸爸一定都会答应。」
……只要我开口?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慷慨的承诺。那我要爸永远留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也可以吗?梅惟在心里默想着,脱口说道:「我想要……爸下礼拜六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
看见父亲因微讶而扬起的眉,他才惊觉自己说了多么逾越的话。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可能,先别说爸这回才停留两天,行程想必排得满档,还有帛宁,他一定也会有意见的……
「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点头应允,梅惟根本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你要爸爸陪你做什么?说一下你预定的行程吧。爸尽量将那天的事排开。」
作梦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来。梅惟努力睁着眼,不让它们眨下,撑了好一阵,终于成功将那股冲动强压了下去。
原来……他的泪腺也还没坏掉吗?
「我想去看市立美术馆的『黄金印象』画展……然后,去郊区走走,随便哪个地方都好……然后……再一起吃顿饭……就……这样。」说到最后,他脸又垂下了。为了掩饰红潮。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啊。」
他听见爸这么说,似乎是微带叹息的。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听见爸这样对他说话。
◇◇◇
结果父亲并没有出现。
手里紧捏的两张票,上头印着一小帧雷诺瓦名作「Two Girls at the Piano」,已经变得皱巴巴了。梅惟看着表,看着那短针逐渐走到画展结束时间的位置。
其实他应该已经很习惯等待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好像特别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在校门口寸步不离的站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决定走路回家。
开车要将近半小时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没钱坐出租车,公车也到不了,虽然不至于连打通电话的钱都没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还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走了,只不过上次是在小学二年级时。那所小学离他家约十分钟车程,他记得他走了两小时才回家,还被烈日晒到脱皮。
还好,现在暮春三月,天气犹乍暖还寒,太阳并不炽热。梅惟慢慢的走着,进入阳明山区后,他舍柏油路而就一旁的丛间小道行走。快到家时,他的目光被一株开在石缝里的,喊不出名的野花吸引,屈膝正想将它画下来,忽然一台车从旁驶过。
很熟悉的黑色轿车。透过半人高的草丛,梅惟远远看着那台车在「梅园」那块石碑前停下,等待大门开启。
他的视力不错,阳光折射下可以隐约看到车里坐了三人。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在前,一道纤细的少女身影在后。
「动作快点!」右前座的车窗拉下,一道不耐的年轻声音传出。
门开了,轿车缓缓驶进,没入幽深林木间。门扉很快的又合起。
……原来,爸爸和帛宁他们在一起吗……梅惟怔怔想着,站在原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画兴尽失的将纸笔收起。正想转头朝反方向下山,突然他的口鼻就被蒙住了。
接着是眼睛。有人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施于脸上的力道执拗而粗暴。
「呜……」
好痛……呼吸困难。一股强烈的刺鼻味侵入气道,让他头昏脑胀。是吸入性麻醉剂。一个硬物抵在他后腰,不会是枪吧……
「绑架」……对他?
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不……根本就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头越来越沉了,感觉极不舒服。梅惟右手成刀状微微抬起,又意兴阑珊的垂了下来。黑雾逐渐弥漫眼前,他似乎听见了陌生的低沉私语,和陌生的引擎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塞入一辆车里。狭小的空间,溢满了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味道和某一年吃过的生日蛋糕好像有点相似。
……肚子好饿。
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时,他的脑中只剩这个念头。
◇◇◇
「喂喂,不会吧?这不是那个姓梅的家伙吗?」
「是啊,虽然很唬烂,但的确就是他没错。」
「靠!原来他真的是『那个梅家』的少爷?怎么看都不像--」虽然之前就有听过一些传言,但他压根不信。「妈的,明明住阳明山一栋要几亿元的豪宅,还敢跟拎背装穷!」
「X!你小声点行不行,别忘了他认得咱们声音。」
「对!你不讲我都忘了,好险他还没醒……奇怪,老大跑哪里去了?人明明又不是他绑的,干嘛我们还得帮忙看着?条子要是来了,被当场逮着的岂不就是咱们?」
「你闭嘴啦。他回南部处理一些事,明天才会上来,反正老大说什么咱们照办就对了。啧……还是出去讲吧!谁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会醒。」嘈杂的话声、脚步声很快远去。
……来不及了。
梅惟双手双脚皆被缚,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只有覆在布条下的眼微微开了条缝,又倦极的闭上。麻醉药的副作用还在,他只觉脑袋昏沉,中人欲呕,但方才那些话仍一字不漏的全听进他耳里。
没想到会是「他们」……学校里的那些不良少年。不,从话中听来,他们应该只是负责看守而已,绑架他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会挑上他?他想破头仍是无法理解。因为只有他有可趁之机吗?
分辨不出现在到底几点,只能约略猜是晚上。绑架的主谋应该已经打过电话了吧?不知道家里的情形……现在是如何。爸应该会很生气吧,帛宁他们也许也会很担心。梅惟试图想象了一下弟妹担忧的神情,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脚步声又转回,他感觉左手腕被一样冰凉物事圈住,沉甸甸的。
铿然金属声滑过地面,看来是一道连着铁链的手铐。有人将他和身后的圆柱炼在一起,随后解开了他腕间的绳索,连蒙目塞口的布条也一并取下。只有绑住双脚脚踝的绳仍保留。
「起来啦!」粗厚的大掌用力击打他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来,瞳孔一时适应不了骤来的光线,剧烈的收缩着。半晌,眼前的影像终于分明。两个一壮一瘦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皆蒙起了面。一块面包被扔到他未被缚的右手边。
「看三小!」较壮的男人粗暴的推了他的头一下,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骂道。「吃!」
梅惟垂下眼,看着那块面包摇了摇头。他的胃的确是空的,但恶心感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X!不吃?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敢挑!」高壮男人大怒,差点连假声都忘了装。
另一人抬手制止他,蛇般的双眼冷冷盯着梅惟。
「只有这种东西,想饿死是你家的事。还是你想喝水?」
梅惟摇头。高壮男人眼看又要发作,他很快接口:「我想……画画。」
「什么?」虽然看不到,但那块蒙面布下想必是愕然神情。
「我不会玩花样的,再不你们可以把我画的图都收走没关系。」他用略嫌中气不足的声音低缓说道。
「我想画画……」
◇◇◇
天亮了,然后又暗了。
若非如此,在这间位置隐蔽的废弃房屋里,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梅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进食,也未合眼。他只是用没被绑的右手,在素描本上一直不断作画。
「真是变态。」金发少年啐了声,将手里早被玩烂的牌一丢,就地躺下,吞云吐雾起来。脸虽仍蒙住,但他已将头罩拿下,露出惹眼的发色。
不知怎地,他有感觉这姓梅的小子,其实早就知道他们是谁。哼!反正他也不在乎,软弱少爷一个,他还怕他告密不成。
他不喜欢梅惟。比起校里其他被轻碰一下就哇哇叫、拼命求饶的肥羊,老是闷不吭声逆来顺受的梅惟,反而令人打心底不舒服。若不是老大有交代,交涉结果出来前不要轻举妄动,他早想趁这机会狠狠赏他一顿排头吃。
「喂!到底还得待多久?我快闷死了。」熊男小声问道,掩不住心绪的手微微颤着,索性也放下了牌。直肠子的他没有同伴沉得住气,他站起,像无头苍蝇般在狭小屋内绕圈子。
无法排解的「不安」……「无聊」反倒还是其次。因为过于漫长的枯等,早就悄悄弥漫的不安随时间分秒过去,越发高涨。
毕竟「等级」不同。这不是办家家酒,也不是在学校里逞凶斗狠欺负弱小,就算被教官发现斥责也不痛不痒。若非认识了「那个人」……他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变成绑票案的共犯。
他们的老大,不过是轻笑着说一句:「事成就有一百万可拿喔」,他就像被迷走了心智,一回神便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别看胖翔他那副德性,他脑袋虽不灵光,狗运倒不错,做案子还从没有失败过。介绍这好差事给你,你可别搞砸,丢我面子……」
「怎么?你后悔了?」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熊男惊醒,瞪向讽笑着吐出一大口烟的同伴。这已经不知是他抽的第几支烟了。扔了满地的烟蒂后,他们的筹码仍靠坐在柱边不断画着那些鬼图,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
「你说谁?X!」他粗起嗓子回道,重新坐下。
好香……
是巧克力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浓烈感觉,仿佛不久前才刚闻过。
对了,就是在那台绑架他的车子上……梅惟迷迷糊糊睁开眼,直觉抬起半昏然的头探寻那股气味。
右手、眼睛再次被绑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脚步声依稀分辨出又有一人进屋。那人正在讲电话,大概是有使用变声器吧,声音古怪而尖锐,隐含暴怒。
「……翔哥,情况怎样?」
看见策划这次绑架的大哥终于回来,金发少年和熊男立即站起,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其实不用问,他们心里也大致有谱了。
「妈的,别提了!」胖男子压住手机,啐道:「肉票的金主老爸好像昨天就出国了,接电话的死老太婆番得很,讲了半天,还压根不信我绑了她家大少爷,八成是火星来的,妈的讲都讲不通,X!」
接到勒赎电话的家属哪个不是惊慌失措,再不就讨价还价的想把赎金压低些,哪像那老太婆从头到尾都没进入状况,简直白目。
金发少年闻言皱起眉。对方敢这样拿乔,难道是算准他们不敢撕票?怎么可能!
「翔哥,用手机交涉好像不太好吧?」
「没差,我是用人头户买易付卡,条子抓不到的啦!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报警,这种住阳明山豪宅的大户人家最爱面子了。」胖男子有些焦躁,又拆了一大块巧克力塞进嘴里,顺道掏出一把玩意儿来,抛给少年。
「阿旭,你拿着!」
「翔哥?这是……」金发少年瞪大眼。黑星手枪!他还是第一次握这玩意,沉甸甸的,比想像中还重得多。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你和大熊守好门口,我要专心说话。」胖男子说着走向伏地的梅惟,用力拽起他头发。
「不信?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声音,看我是不是在唬你!」他将手机直接抵在梅惟耳边。「说!告诉那个老太婆你是谁!」
「……」
袭来的巧克力味更浓了,浓得数他想吐,原本令人怀念的香气已变了调。梅惟蠕动了下干裂的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机另一端也突然静默下来。
「说话啊,X!你变哑巴啦!」胖男子不耐催促,紧抓发丝的手一甩。
「杨……」梅惟勉强用破碎不堪的声音低哑吐出一宇,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过长时间滴水未进,喉头犹如火焚般,一牵动声带就疼痛难当。但真正让他说不出话来的原因,还是……
僵局持续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连胖男子都察觉不对劲的皱起眉凑近手机,那端才终于响起一道苍老女声。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而他现在正安稳待在家里,人好得很。」
喀嚓一声,电话随即断线。
「啥?死老女人,竟然就这样挂掉电话!」胖男子一阵错愕,再拨了几通都没有接通,气得将手机朝墙上一摔。
「靠杯!她真以为我不敢动你?X!」
搞什么?那老番颠在胡说啥,他怎么都听不懂?转眼间就换了套说词,她刚才明明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什么叫「梅家的少爷只有一个」?见鬼了,那他眼前的这小子又是谁?梅、惟,他明明就姓梅,明明就住在那大宅里,前几天他偷偷跟踪观察他,还看见梅家的男主人亲自来接他,怎么可能会搞错?
等等……仔细想想,的确是还有很多透着古怪的地方……这小子在梅家所受的待遇,是明显和另外两个双生弟妹不同没错……不会吧,难道他们真绑了个假货?就算他们下毒手撕票,梅家也不会有人掉半滴泪?
「X你妈,这回真的亏大了!千辛万苦,结果居然绑了个废物,X!」
他狠瞥犹低首蜷坐在柱前的梅惟一眼,拿出另一支手机又拨了通电话,走至门边接听。此时在旁安静许久的熊男,终于按捺不住,大踏步上前,扬脚就踹了梅惟胸口一记。
「好啊,又被你摆了一道……你真好胆,敢这样作弄拎背!孬种就是孬种,翻几个身也不会变少爷,我真是头壳坏去了才会白花力气在你身上!」
「算了,再骂也无用,省点力气吧。」阿旭走过来出言制止,不顶认真的。
事实上他也是极度不爽,空欢喜一场比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的滋味更难受,眼角瞄到胖男子仍在讲手机全不管这边,他眼神倏地一合,像淬了层毒。
「假少爷,这回栽在你身上咱们也只好认了。放心,不会有人杀你,不过你也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我们放了你,你还有地方能回去吗?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羞愧的马上跑去自杀。」
「对!」熊男狂笑着接口:「根本就没人在乎你死活嘛!梅家那对双胞胎很有名,我也看过的,你跟他们根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到底凭什么姓梅啊,不会是他们好心收留你吧?冒牌货一个,笑死人了!」
「喂喂,别再说了,再说咱们的梅少爷就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