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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page 13 作者:阿彻

  倦极的男人抬指轻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

  「可以站起来的话,就快走吧。以後别随便接近我,你不会想知道一整天都无法走路是什么滋味的……抱歉,让你感觉破灭了吧?但这就是我唯一想对你做的。」

  梅惟无可避免的赤红了耳根。被抚触过的肌肤犹热烫著,跟褪去冷漠假象的男人声音一样……他掩住自己的耳,踉舱冲出道场。

  急於回到房间,将自己的头如骆驼般埋进棉被里的少年,并没注意到楼梯旁的阴暗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已不知无声站了多久。

  「好……梁偲惟……你生的好儿子……」她咬牙喃道,苍老的面容几乎扭曲,皱纹越发深陷。

  她知道,那不可抗力的轮回……又在近二十年後,再次上演。

  「梅惟,你真的不跟我们回老家过年?」

  「不了。我欠陈先生画稿很久了,想趁这次年假待在家里把它赶完。」

  「啧,随便你。今年杨婆身体不适,也待在台北不回去,你爱留在这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那我也不勉强你啦。」

  「乱说什么。」梅惟瞪他一眼,见他背了一只登山包,不解问道:「你干嘛带这么多行李?老家那儿应该什么东西都不缺吧。」奶奶向来疼爱帛宁,一定早就吩咐佣仆们准备妥当的。

  「我要顺便上山一趟……探探之前在中部一处山区认识的朋友。」

  「喔……」是帛宁离家那大半年问的事?梅惟有些好奇,欲待再问,忽然眼角瞄见楼梯上下来的男人,他胸口一紧,略嫌仓促的将头低下。

  「出发吧。」梅宸罡看也没看梅惟的越过他,「先去机场接芷砚,她搭的飞机中午会到。」

  「爸,你也劝劝梅惟!连芷砚那家伙都从奥地利赶回来了,他没理由还龟在这吧!」

  「他的理由,不都说明给你听过了?」梅宸罡背对兄弟俩,取过孙妈递来的西服外套穿上。「他之前每回过年也都在家待著,很少回老家去,怎么就没听你劝过他?」

  「我……」父亲一席话堵得梅帛宁哑口无言,半晌才不甚自在的掉开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爸你干嘛又……」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回老家我反而不自在。你们回去就好。」

  「梅惟!你喔……」梅帛宁火大的用力推他额头两下,实在快被气死。「算了!懒得理你!爸,我们走!」

  梅惟默默目送那对身形越来越相似的父子离去。门阖上前,个头梢矮的少年还忿忿丢来一记白限,另-个人却连回头都未曾。

  「少爷,现在还来得及。」

  二芳孙妈看著他杵在原地发呆近五分钟,忍不住道:「拨通电话过去,他们一定会马上掉头回来接你的。」

  「啊?不用了……」梅惟愣了下,摇头。「我本来就决定不回去了。而且听说奶奶最近身体比较差,受不得气,我还是不要回去会比较好。」

  「少爷,你又何必这样说。」

  梅惟掉回视线,对皱眉的妇人微微一笑。「孙妈,辛苦了,今天就是除夕,您也早点回去陪儿孙吧!」

  「孙妈待会儿就会定,少爷不用赶我。」她没好气瞪去一眼,拿他没辙。「对了,依杨老总管那脾气,大概也不会下厨弄东西给你,这三天的食物我已经全准备好,少爷记得吃,别只顾画画忘了填肚子。」

  「嗯……多谢孙妈。」心脏蓦地一热,梅惟绽开了抹笑颜,露出齐整的白齿。

  孙妈见了这笑,怔仲许久。

  「唉!偲惟,你又怎么忍心……」

  她看著少年远离的背影,喃喃叹息。彷佛那女子仍如当年一样,静静站在那儿,朝她温和一笑。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刚才新闻报说又将有一波寒流过境北台湾,气温将在除夕夜降至最低。

  梅惟抱膝蜷坐在沙发上,无目标转著遥控器。虽然宅子里有中央空调,但坐久了,还是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手脚末端冻得僵硬。

  忘了从几岁开始,每年的农历年都是这样,父亲、弟妹、佣仆……每有一个人离开返乡,这幢大宅的温度就又减低一些,直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今年,连驻守大门的警卫都不在了,却多了因体弱不便出门的杨婆。

  听著从厨房里隐隐传来的声响,梅惟有些惴惴不安。杨婆已经下厨两小时了,感觉不像只弄自己的晚餐,倒像在张罗年夜饭。杨婆自心脏病恶化後,三餐一向极简,那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过来吃吧。找行话跟你说。」杨婆站住饭厅门口抛来-句,又蹒跚走回厨房。侮惟呆了数秒才意会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我……我来。」见杨婆梢嫌吃力的端出一大盅丰肉锅,他伸出手帮忙接过,安置在饭桌的小瓦斯炉上。炉子旁已摆了数样精致年菜,连米饭、酱料、匙筷都准备妥当,梅惟见了,又一阵发傻。

  「坐啊,愣站若干嘛?」杨婆没什么表情的自行落坐,嘴里招呼的声音也是冷冷的。「这不是鸿门宴,杨婆也没下毒,你大可放心吃。」

  「我、我没……」梅惟闻言一阵窘,忙拉开椅子坐下。

  「杨婆吃不多,这些都交给你解决了。别浪费食物。」

  梅惟无言看著一桌丰盛,实在猜不透眼前老妇的内心在想什么,只得默默埋头便吃。

  「味道如何?」见他一碗饭吃完、喝了两碗汤,杨婆忽然问道。

  「恩……很好吃啊。」他照实回答。

  「你会不会做菜?」

  「啊?这个……不太会。」顶多会做蛋炒饭或煮个锅烧面,国中童军露营时胡乱学的,完全不值一提。

  「看来你也没遗传到那女人的手艺。」

  梅惟愕然看她。「那女人」?

  「除了容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你跟她真是没一点柑像。单凭一张脸,就能迷惑先生了吗?」杨婆平淡说道,视而不见对面少年猝变的脸色。「那女人也很会画画,你能胜过她的,大概只有武术了吧。」

  「杨婆,你到底……」

  杨婆不理他,自顾自又道:「这丰肉炉味道是不错,但若和那女人做的一比,就差得远了。也没人数她,同样的菜钱,她就是有办法买到最好的材料,熬出最人味的汤汁……先生嘴挑,就是被她从小给养刁的。」

  「从小?」梅惟越听越糊涂。杨婆话说至此,他约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让他坠入五里雾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从小就会被许个媳妇,名义上称是收养的乾女儿。现在时代不同了,不然帛宁少爷也会有。

  「先生的媳妇大他六岁,虽足个孤儿,但聪明、温柔、贤慧,样样都好。老爷夫人,各房少爷小姐,甚至下人们每个都喜欢她得紧。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边,一不见她就发性子。现在说大概没人相信,其实先生少年时的脾气,跟帛宁少爷是一模一样。」

  梅惟胸口一抽,一时痛得出不了声,只能怔怔听著。身为天之骄子,凡事顺意、飞扬傲性的少年……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改变了父亲吗?

  「先生十七岁那年,准备出国念大学,老夫人决定先让他娶妻,两人好名正言顺一道出去。婚礼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比历代办过的都要盛大、请的宾客都多……然後,你猜,大婚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直视杨婆嘴角扭曲的讽笑,他仓皇垂下眼睫,然有股想掩耳的冲动。

  「背叛。」杨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顿。当年遭逢噩变的巨痛,彷佛还刻骨铭心,那是家大业大的名门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丢下一切,跟别的男人走了,消失得乾乾净净。她做得这么绝,连和她一起被收养的乾妹妹井棠都给瞒在鼓里。井棠小姐本来是许给先生的弟弟宸亚少爷的,後来情况紧迫,就由她顶替,在婚礼当天嫁给了先生。

  「夫妻俩婚後一起出国念书,几个月後,就传来怀孕消息,怀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太太想在美国生下孩子,先生也待著在二芳照料。我偶尔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国探视,虽然一看就知他们夫妻并不相爱,但家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可惜,还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紧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当年的那个夜晚……父亲究竟是待在谁的身边?

  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连照片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单名的「惟」字,似乎也是来自於早逝的母亲。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里小村住,梅家一时也找不著。直到有一回天气异常,豪雨连下好几天不止,山头爆发土石流活埋了整个村落,才晓得他们人在里头。

  「男的是当场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也已经是奄奄一息,连人部分不清楚,疯疯癫癫的只喊著她男人名字。老爷夫人都赶去医院,看了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又见到该在美国陪太太待产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来看……母亲?」他微一气窒,才道出话尾两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艳绝伦的女人的脸,偶尔仍在他梦里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成熟女性,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脱口喊她一声「妈」,被扬了巴掌後,从此他就没再弄错过。

  「可怜的太太,被先生给抛在了美国。孩子们出生时,身边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女人那儿,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样无耻虚伪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连老爷、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对那个女人……」

  话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杨婆徐徐闭上眼,冥想了一阵又霍然睁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岬一口,气息略微个顺。

  说了这么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结婚後,先生的话和表情就变少了。在医院那一夜过後更是,活泼、热情、跋扈的富家少爷脾气,完全遽变为内敛深沉、肃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将梅惟收养为子这事。

  随著年岁增长,当年沐浴在母亲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来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给梅惟取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长成如他母亲另一个翻版般,没有井棠母子那深刻轮廓的明艳抢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气五官,看来就是舒服。

  她一点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长长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尔在少年身上停驻,那看不出心绪的眼神,竞让她心冷。

  那晚,从道场奔出的少年凌乱的衣衫,和脖子上鲜艳的红簇,证实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绝不能够这样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轮回纠缠,就由她来打破吧!

  「你知道,杨婆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她面无表情盯著梅惟。

  对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脸苍白。

  「你这条命,是先生给你的。他对那女人有多爱,就有多恨,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她心里念的却足别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么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十几年来先生透过你,眼里始终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对杨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发出微弱的反驳声。

  才不是这样……不足这样!

  「你没看过那女人的模样吧,因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烧光了。真可惜,你该瞧瞧的,这样你马上就会认清现实,若不是你长这么张脸,先生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凭什么逼他走?该离开的人是你才对,你留在这个家,根本就是个错……」

  「不要说了!拜托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挥,拂落了桌上还吃不到一半的盘碗,乒乓碎成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这么痛恨我?我长得像母亲又怎样?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杨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却抓不著焦距,越过疴凄老妇,失魂落魄看著远处的墙。

  「这话你该对先生说才对。是他才把你们母子俩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杨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边一步步走来梅惟这头。

  「怪,就该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伤得悔家体无完肤。她毁了先生前半辈子不说,连生下的孽种,都要来让他痛苦。你说,杨婆有说错吗?」

  「对……你说得都对……但,那又怎样?」梅惟渐渐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异神情的脸仍是惨白,衬著那双眼越发鲜红。

  「你不用再逼我了,没有用的。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只是妈妈的替代品也没关系……这回,除非『他』亲口跟我说,否则我绝不离开这个家。绝不!」

  「你……」杨婆一噎,惊疑的端详少年近乎强硬的侧脸,不自觉朝後退了一步,忆起了那夜他与帛宁少爷互殴的狠劲。

  真的,除了五官,这对母子还真的没一点相似……

  「别再动了,杨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缓霁下来。他略显倦怠的抹了下脸。

  「对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扫把来清,你等一下。」

  「等等……」见他很快的转身走开,杨婆忽然惊醒,颤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一定要逼他离开。她真的恨他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毕竟不过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杨婆?」

  背後地传来一声巨响,梅惟立时回头,见杨婆已然软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断剧烈颤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杨婆面孔狰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著嘴痛苦喘息,双手紧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几乎停摆的大脑猜想,知道杨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药呢?你放在哪里?是不是在身上?」他边问边动手搜寻起来,抖得厉害的手摸了半天,却遍寻不著药罐。

  「房……药……」

  「药在房间里?」勉强辨认出杨婆气若游丝的话语,见那张满布皱纹的脸越来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阵,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饭厅。

  整栋大宅好静好静,连心跳声都大得近乎嘈杂了。他习惯性跑上二楼,在一问问空无一人的房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半晌才惊觉不对,急急又跨了下来。

  经过电话,他猛然想起应该先打一一九,拿起话筒语无伦次的交代完,又冲进杨婆的房间找药。

  他翻箱倒柜了一阵,搜出一大堆药,却不知哪样是该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来,张臂把全部的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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