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冬腊月,北风夹杂着凄厉的呼啸声呼呼刮过屋顶,冷的人手脚都快冻起来了。有钱的人家这个时候赶紧拿出昂贵的衣装穿上,烤起火来开始过冬。穷人家也煮起青菜萝卜的火锅来慰劳一下自己一年的辛苦。
在这种冷的让人动都不想动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冒着满天的凛冽寒风出门赶路,真让人看了都觉得冷。偏偏这人还像似快乐无比般的在野外无人处放声高歌着,好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来吹风才好。
“我说言儿,你就歇歇吧。你都唱了这么一早上了怎么还没唱够啊?”
坐在自家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上颠簸着,莫家老爹头疼的敲着自个儿的脑壳,实在忍受不了儿子五音不全的荼毒开口说着。
莫言闻言嘟起嘴来,今年只有14岁的他天生就能说会道,一双大大的眼睛总是透着灵气,很是讨人喜欢。
“爹,我这是在陶冶情操,开阔视野,大刀阔斧,有我这种力求上进的儿子你应该兴奋万分、感激涕零才对。”
“是是。”
莫老爹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嘀咕着到下一个城市得赶紧给儿子找一个好点的私塾老师,看上一个把他教成什么样,简直是乱用成语。
唉,都怨他娘死的早,自己又忙着赚钱,一年到头四处奔波,孩子才这么没个定性,长到14岁了还连个话都不会说。
不过老爹不知道,他儿子莫言可没这么想过,不但如此,莫言每天还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是个说话的天才,将来对老爹的生意肯定有莫大的帮助呢。
“唉嗨!山的那边……”
“儿、儿子,你去看看车里的那个人醒了没有?大夫交代过他一醒就给他喂药的。”
忙不迭打断儿子开了个头的山歌表演,老爹头疼的吩咐莫言。开玩笑,不赶快找点什么事给他做,那接下来的一下午就得一直接受儿子声量奇大外加五音不全的荼毒了,而且这一荼毒,天可怜见,八成又是好一会儿,实在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莫言一拍头,“哎呀,瞧我都给忘了,我进去瞧瞧。”
说完掀了车帘就钻了进去,老爹瞧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旁边另一辆赶车的王大凑近了问:“莫大爷,你们救的那人还没醒啊?”
“偶尔醒一下,又接着昏睡过去了,都十多天了……”
“不过就他那么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是啊是啊……”莫老爹点头同意着。
半个月前他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商队在赶路到回纥的途中经过渭河的下游,跑去打水的莫言发现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男人,从那人的衣裳布料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身上还插着2支羽箭,前胸后背都有刀伤,最严重的是脸上那条几乎划过整张脸的伤疤。商队的人商量了一下一致认定这人肯定是官府追杀的江洋大盗,死了也是活该,所以决定不管他继续赶路。
莫言却死活不肯,说什么这人长的眉清目秀,一看就知道是好人,绝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那个时候那人满脸是血,天知道莫言是怎么看出来的),并且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要挟说如果不救这人,自己就一个人留下找大夫来医治他。
莫老爹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心里暗暗祈祷不要被官府的人找来盘查,否则如果这人真是通缉犯,那他们这个小小的商队可就真的玩完了。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听见了老爹的心声,他们绕开城里往外围走了这十多天,居然都没遇到官兵的盘查,而且在药物不济的情况下,那个伤的一看就快挂的人居然挺了过来,实在是让人啧啧称奇。
“你叫什么名字?”
摇摇头,从马车内传出这数天莫言总念着的一句话,看来马车里的人是醒了。
沉默了一会儿。
“喂!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可以拿乔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听见莫言的咆哮声:“我警告你哦,你最好在我数到3的时候给我说!否则我真的要打你了!”
莫老爹又摇了摇头,儿子真是没有耐心,让别人听见还以为他在欺负病人呢。唉,这孩子,心地是不错,就是说话没有技巧。
再次叹息,老爹101次下定给莫言找个好夫子的念头。
“你、你这家伙!不要给我装死!”
车厢内莫言咧开了嘴叉着腰不断吆喝着,比手划脚的指着躺在被褥上的人。
“还是你是哑巴?不会讲话?”
又过了半晌还是没人理会他,莫言气呼呼的哼了半天,只得熄火。
“哼!跟个石头一样!以后就叫你石头算了!”
边说边动手给他换药,又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自语着:“已经没发热了,应该是没问题了……”
抬起脸来瞧见那人苍白的脸色,眼光停留在那从左眼开始划过鼻梁几乎到嘴的刀疤,莫言叹了口气。
在救起这人的时候,他身上带着大大小小数处伤痕,最严重的就数这条,几乎要了他的命,害他每次帮他换药的时候看见那皮开肉绽的伤口都会惊心不已,还好这人抵抗能力强挺了过来,否则自己第一次救的人就这么死了,那自己还有什么颜面?
仔细的给他检查过身上大小不一的伤痕,莫言坐起身来舒了一口气。瞧着那人还是没有反应的双眸,使劲的在他眼睛前面挥手,再次徒劳无功,只得无奈的退出车厢。
“真是,好歹给我个反应会死啊?”
听见儿子愤愤不平的抱怨,莫老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走南闯北了这许多年,老爹看过无数的人,他知道,有的时候人在伤得太过厉害之后就不会再有生存的念头,战场上无路可退的士兵是,辛苦了一年遭天灾的农民是,车厢里的那个人,也是。
所以,给他点时间,给他点喘息的余地,老爹虽然没念过书,但还是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退一步海阔天空”,唉,那个时候在学堂外面偷学的,不知对了没有?还是“进一步海阔天空”?
唉,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对了。
***
石磊静静的睡着,听着窗外小贩在贩卖货物的声音、卖花的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客栈小二的吆喝声、路上牙牙学语孩童的哭声、菜市里妇女杀价的声音……各种川流不息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仿佛这些生活着呼吸着的声音都已经离他远去了一般。没有说话的自己,仿佛天生就是一块石头般的矗立不动。
手指没有一点力气,微微动一下,全身就像散了一样的疼痛,张开嘴呼吸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脸上皮肤撕裂开来的感觉,自己应该是破相了吧?也不知右手还能不能用?要是真的废了,也没什么,自己的人生,不过是变的更加凄惨了而已。
“喂!石头!天气这么好,我扶你下车走动走动可好?”
嗖的掀开车帘,露出一个比阳光还更灿烂的笑脸,一个大眼睛的少年快手快脚的把他扶了起来,嘴里嘀咕着。
“你再不起来动动可就要发霉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懒啊?”
话虽这么说,少年还是动手给石磊又加了一件衣裳,并且习以为常的罗嗦着。
“跟你这人说话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吭个声会死啊你?”
这孩子,有个怪名字,好象是叫莫言是吧?有几次听别人这么叫他,离的太远,也不知听清楚了没……看样子应该还小,大概有个13、4岁吧……
少年小归小,力气倒是挺大的,一把揽过石磊靠在自己身上就把他扶下马车。
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石磊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的照过太阳了,他双眼不习惯的眯了起来,莫言发现了,弄了块布给他顶在头上。
风里传来一阵淡淡的尘土味,黄沙扑面而来,莫言赶紧抱过石磊的身子转身挡住风沙。
“呸呸呸!害我吃了一嘴的沙!可恶!”
看不真切布后面的世界,石磊却可以想象到莫言现在苦着一张脸吐沙的表情,那稚气而孩子气的动作,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个画面。
于是他的眸光更加黯淡了下来。
“现在好些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后是莫言出现在掀开粗布后的笑脸,石磊眨了眨眼睛。
莫言瞧着他很傻气的笑了起来,呵呵乐着。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动作,倒挺像新郎挑新娘盖头的动作……”
挤眉弄眼的自己乐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来看看石磊。
“就是这新娘丑了一些……”
说着好象又怕石磊会伤心似的拍着他的脸笑。
“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我也只好勉强凑合着用了。”
石磊像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莫言没一会儿就泄气了。
“我说你这人啊……怎么就那么闷呢……真没意思……”
石磊没有说话,经过马车旁的人都奇怪的瞧了眼他的脸一眼,又赶快低下头快步离开,自己的脸,怕是伤的比想象的还严重吧……
这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一生只在过山上和苏州待过的石磊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应该是一个小山城,简朴的石头房子,满是黄沙的官道有别于苏州都是青石板的道路,人们穿的都不是很好的料子,脸上也带着不健康的菜色,但却流露出一种乐观豁达的神态来。
太阳懒洋洋的照在身上,石磊什么都没想,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
莫言看了他一眼,实在是被他这种百年如一日的标准表情给打败了,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缓缓的转过头来,石磊半晌才慢慢的点了个头。
莫言马上舒了一口气。
“原来你听的懂我的话啊?害我一直以为我在对牛弹琴呢……”
瞧着石磊直愣愣的眼光,莫言故做正经的咳了几声。
“你现在可以自己行动了么?站起来走动有没有什么问题?手臂还疼不疼?平日里你都是靠什么营生来着?哎呀,我直说了吧。主要是我老爹啦,他说你这样的身体不能跟我们到回纥去,那边的气候和艰苦的环境对现在的你实在不合适。不过你放心,我们不是要把你丢下就不管,这儿有我们商队的几个老客户,他们答应帮忙照顾你,给我找个吃饭的差事,绝对不会让你冻着饿着……”
莫言像连珠炮一样啪啦啪啦的讲了一长串话,石磊却听明白了,他淡淡的笑了下。
“多谢……”
久未开口的声音沙哑的象粗石子碾过平地一般的粗嘎难听,莫言睁大了双眼,像天要塌了一样的惊叫起来。
“哇!你会说话?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而且你刚才那个表情……”
他跳将起来,一把揪住石磊。
“你小子前些日子是不是在逗我啊你?好啊,我对你掏心掏肝,你还耍着我玩哪你?”
石磊摇了摇头,莫言勒的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突然衣领一松,原来是莫老爹把他那个差点勒死人的儿子给拎了开来。
“爹,你干嘛呢?”
不理会莫言张牙舞爪的大呼小叫,老爹笑眯眯的瞧了瞧石磊,“这位兄弟的伤可好些了?”
石磊点点头。
第四章
莫老爹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爹你又在打什么哑谜了?”
莫言不满意的踢着老爹的椅子,老爹却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回纥,那里常年刮着大风,有时一刮就几个月,人民的生活非常辛苦,常常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好收成,所以这风在当地人的眼里就是坏风。可是,就因为有了这风,所以才能抵制外强的侵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风,也是好风。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伤心的事儿,也许不是件好事,却足以令你成长。老爹我没念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人生大道理,但是老爹我知道,这人哪,长短不过数十年,很多事情,得看开了才成。”
拍着石磊的肩膀,老爹满是皱纹的笑容格外真诚。
“我瞧你这人年轻轻轻,也不像是不明白事理的人,有些事,要自己放得下才行。这往后的日子,还有很多你想都没想到的好事在等着你哪,不要为了不能挽回的事情一再的停留,那样的人生实在没什么意思。”
石磊呆呆的瞧着老爹那睿智的笑脸,很久很久,他合上眼睛,转过头去简单的说了句——
“谢谢!”
***
老爹在山城的熟人是一户姓卢的人家,给石磊找了份客栈打杂的工作,客栈老板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活儿干的好,一人顶两人的份儿。他的伤好了很多,除了干重活儿时,右手还会抽痛外,其他都好多了。他依旧沉默寡言,没事的时候总爱发呆。
老爹的商队停留了半个月,卖了一些货品,也订了明年再来的约定,于是要向下一个目标出发了,莫言哭的是乱七八糟,抱着石磊就死活不肯放手,直到老爹说了明年一定提早来才不甘不愿的松手,害的老爹又敲着脑袋说头疼。
他们出发的那天石磊去送行了,莫言顶着红通通的眼跟他道别,石磊递给他一把自己刻的小木剑,莫言那双本就已经很大的双眼睁的更大了,而已还张大了嘴,好一会儿都合不上,接着又哭又闹的吵着要石磊跟他们一起走。
老爹黑着脸下来,二话不说的一把扛起莫言就往车里扔,在一干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吆喝一声就赶起马车来,等众人回过神来,马车早已经带着莫言的呜咽声走远了。
石磊瞧着那远去的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它的踪影。
爱笑爱闹的莫言走了,慈爱的摸着自己头的老爹走了,对陌生的自己照顾有加的商队走了,回首望去,浩瀚晴空,黄沙飞舞,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石头,走了!”
客栈的小二哥阿福在他身后大力的挥着手,石磊点点头,慢慢的走了过去。
他要活下去,活着,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喂喂!莫言!算我求你了,都哭这么长时间了,你不累啊?”车队的阿新苦着一张脸哀哀叫着。
莫言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小声的抽泣着,“你管我!”
“是是是,我不管!”
阿新转头向莫老爹求救,老爹手压着额头,拿他这个任性的儿子没办法,“阿言啊,人家不是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你再这么哭哭啼啼下去可就变成个娘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