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似有一栋高楼,尖塔在云雾缭绕里突出,若隐若现。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到那里,爬上那栋高楼,只有到最顶端,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
他不确定那是什么,他只是执着地想爬上去。
他走了好久好久,像跨越整座冰原那么久,冻得全身发僵,好不容易,才来到高楼入口。
他走进去,看见一座旋转楼梯,像人类最原始的基因密码那样的螺旋,一直往上纠缠到云深不知处。
他开始往上爬。
身子麻了,双腿软了,冷汗直流,他好累好累,好想就此倒地不起。
但他不允许,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不许自己放弃,他一定要爬上去,就算生命的电池耗尽,也要爬上去!
朦胧间,有两道人影,在距离他约莫两层高的楼梯处晃动。
他胸口揪紧。「爸,妈,是你们吗?」
人影不答,但脸孔却逐渐清晰,正是他的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双双去世的父母。
忽然,他觉得自己又变回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了,他焦急地想追上他们,伸出双手,祈求他们留下。
「不要走,等等我,等等!」他沙哑地喊,用尽全身气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是不论他爬了几级阶梯,他们离他还是那么远,他怎么样也碰触不到。
「爸,妈,你们知道吗?」他绝望地对在高处俯望他的父母掏出真心。「以前,当我被叔叔一家人冷嘲热讽的时候,当我每天四处打工,烦恼下一顿吃什么的时候,我总是会梦见那一晚。」
那个夜晚,他们一家三口在能够俯瞰全台北市的高楼餐厅,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很想。」他很困难地从发紧的喉咙里吐出嗓音,胸口闷闷的,好像有颗大石头压着,教他透不过气。
他抬头,涩涩地望向父母,他们微微张着唇,好似在对他说着什么。
「你们说什么?」他问,却在一瞬间了悟。「是啊,我真的很没用,都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想对你们撒娇,真是丢脸。」
他自嘲,嘴角淡淡地牵起苦笑。
「我应该为你们报仇的,爸,妈,从小到大,这是支持我活下去的最大力量,我……我也不晓得自己竟会决定收手。」
另一张脸浮在空中,那是燕姬,是她甜甜地凝视着他,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笑颜。
他难以言喻地心痛,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几乎失去了再继续攀爬的勇气。
「我很爱她。」他喃喃地对自己的父母表白。「她是我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美丽的宝贝。」
燕姬,她曾经对着他哭,也对着他笑,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我本来不想喜欢她的,她是江成峰的女儿,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种千金大小姐,我根本不想跟她有所牵扯。可其实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她了,那时候她才刚刚接掌基金会,正疯狂地跟一个穷画家谈恋爱——」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有那么久吗?时光,竟如此匆匆……
「她很奇怪,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些富家小姐,她对基金会的工作很认真,是真心想要帮助那些失学的儿童。有一次,她为了筹办一个大型募款活动竟然忙到病倒,江成峰怪她傻,竟然为了这种事累垮自己,我也觉得她傻,她明明可以安心在家里当她的大小姐——」他叹息,冰冷的胸口在忆起心爱的女人时,慢慢地回温。
「说不定,我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
说不定,他已经爱她很久很久了,只是不肯对自己承认。
「我不想伤害她!」他忽然抬起眸,很急切地对父母说道:「我不想让她受到我曾经受过的苦,我恨江成峰,我真想毁了他,可是我……不能伤害燕姬。」
他不能伤害她,他舍不得见着她的眼泪。
「江成峰得了胃癌,他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听到这件事却一点也不高兴,我应该高兴的,这是江成峰的报应,但是——」
燕姬在哭。她抽泣的声音,撕碎他的心。
「燕姬,不要哭,都怪我,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父母的影像淡去了,像被风吹散的云,慢慢地,飘离他梦里。
他无助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影。
「爸,妈,你们肯原谅我吗?」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拚命睁大眼,拚命想认清父母脸上最后的表情。
那会是个微笑吗?他们……不责备他吗?
他追上去,徒劳地想抓住两人最后的形影,他着急地往上爬,却在云雾中遇见了燕姬的倩影。
她静静看着他,清亮的眼,像在笑,又似在哭。
他颤颤地伸出乎,想碰她,却又怕自己抓不着,双手犹豫地停在半空中——
燕姬,你还能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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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取消了。
窗外,晴空万里,原本是一个极适合接受众人祝福的好日子,但现在,燕姬只能站在窗边,默默地看远山翠峦。
江成峰坐在床上,面前一张小茶几架着燕姬亲自送给他的早餐,他一手拿着吐司,一手端着杯咖啡,却忘了吃喝,只是呆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心情不好。
江成峰再迟钝,也看得出女儿在哀悼自己的爱情,哀悼那场临时取消的婚礼。
「燕姬。」他忍不住放下早餐,轻声唤她。
「什么事?」她定神,回过头来,唇角温暖一牵。
「燕姬,你老实跟爸爸说,你是不是还在想杨恩典那小子?」他直截了当地问。
她愣了愣,不说话,忽然黯淡的眼神,却很明显流露感情的归向。
江成峰胃一拧。「你听我说,燕姬。」他急促地想提振女儿的精神。「这样吧,爸爸答应你把许文彦找回来,我不再反对你跟他在一起了,你如果真的想嫁给他也无妨,爸爸祝福你们。」
「爸,你在说什么?」燕姬愕然。「怎么突然提起文彦?我跟他已经是过去式了。」
「没关系的,燕姬,只要你开口,我马上派人把他找回来。」江成峰温声保证。
他知道女儿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这是他权衡之下,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他活不久了,与其让女儿被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给骗了,不如把她交给一个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成名的穷画家,至少许文彦爱燕姬,而杨恩典只是利用她的感情。
他一定得想办法救燕姬脱离那小子的魔掌……
「爸,不用了。」燕姬瞅着他,仿佛领悟了父亲的打算,冷静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再跟文彦复合的。」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很爱他的吗?不是还坚持要嫁给他?」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想嫁的人,只有恩典。」
杨恩典!
江成峰愤愤地在心底诅咒这个名字。「他只是在利用你啊!你别被他骗了,你现在只是一时放不下他而已,你一定可以忘了他的!」他焦急地想说服女儿。
但燕姬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微微地笑。
她这笑容太冷静了,冷静得教江成峰背上冷汗直冒。她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呢?经过前天晚上那一切,为什么她现在还能如此镇定?
「爸,你听我说。」燕姬在床沿坐下,反过来要父亲静听她说话。「你知道为什么之前你要我跟文彦分手,我几乎没怎么样反抗就答应了吗?」
「为什么?」江成峰愣愣地问。
「因为其实我并不确定他对我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燕姬苦笑。
「你的意思是你不确定许文彦爱不爱你?」
「一开始也许是爱的,可是到后来,我愈来愈不确定这段感情。我总感觉,它好像是莫名其妙而来,有一天也会莫名其妙地去。」她顿了顿,悠悠地回想当时。「你派恩典送支票给他那次,他狠狠骂了我一顿,要我不要再拖累他,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累了。一段感情的维系不能只靠某一方,如果对方已经失去了意愿,我再怎么坚持也没用,对吗?」
「那小子……骂你?」江成峰从来没听女儿说过这一段,顿时大怒,咬牙切齿。「他好大的瞻子!竟敢骂我的宝贝女儿!」
「你别生气,爸,我没事的。幸好他那一次骂醒了我,我才有勇气割舍那段感情,再加上——」燕姬蓦地停顿。
「加上什么?」
「加上那时候有恩典陪在我身边。」她垂下眼,有些羞涩又很甜蜜地笑。「其实我那时候就已经偷偷对他心动了。」
「他是在利用你!」江成峰急得变了声调。「他是算好时机乘虚而入的!根本不是真心对你好。」
「爸,你别这样,别着急。」燕姬叹息,担忧地望着父亲。「你身体不好,别这样动气。」
「可是——」
「你放心,如果你不赞成的话,我不会嫁给恩典的。」
「你、你真的愿意保证?」江成峰不敢相信。
「嗯。」
是因为他的病吧?因为他活不久了,所以燕姬才不忍忤逆他。
江成峰很快便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他不自觉地有些歉疚,又极心疼。「燕姬,你别担心。」他伸手抚摸女儿头发。「爸一定会替你安排好未来的生活,一定不会让你吃苦。」
「我知道。」燕姬柔声说。「我知道爸很关心我。」
「乖女儿。」江成峰喃喃地唤,胸口揪拧。
燕姬起身,搬开小茶几,然后重新坐下,握住父亲的手。「爸,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违背你的意思,但你能不能听我说说心里话?」
「你说吧。」
燕姬坚定地直视父亲,许久,才轻轻扬声。「恩典他……真的很爱我。」
「燕姬!你——」
「你别急,爸,听我说完嘛。」燕姬以撒娇的方式压下父亲的激动。
「好吧。」江成峰拿她没办法,纵然心里干着急,也只好暂且捺下性子。「你说吧。」
「你知道我曾经为了他拿支票给文彦的事,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吗?」
「什么?!」江成峰不敢相信。
「他一点也没有生气。」燕姬低语,在忆起与杨恩典的过往时,胸窝暖暖地流过甜蜜。「不但没生气,还只关心我的感受——」
温柔的言语如流水,一句句婉转流泄,燕姬开始告诉父亲,关于她跟杨恩典的一切。
他是如何激起她好胜的心理,如何让她又不甘又心动,如何在她以为他会毫不留情地嘲弄时,却反而给予她温暖的劝慰,他如何在她摔下来时,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当肉垫,又是如何不顾自己性命,自呼啸而过的车轮边解救她。
他精心安排每一次约会,甚至亲自下厨,只为了讨她欢心。
他三年来一直默默捐款给基金会,就算对小时候苛待他的叔叔一家人,他也几次伸手相救。
「……他真的对我很好,爸,这两天我冷静下来,想了很多,我还是觉得恩典是真心爱我的。」
江成峰不说话,他陷入了深思。
「也许恩典一开始接近我,的确是为了报复,但我相信,他现在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嗯。」
江成峰沉吟。说实在的,他可以想出千万个理由来反驳女儿的执念,但他想起了前天晚上,当他痛骂杨恩典的时候,恩典只注意着燕姬的眼神。
那眼神,满是担忧与自责,他像是极端后悔,后悔自己伤害了心爱的女人……
「爸,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瑞成的报表吗?」燕姬忽问。
江成峰一震,回过神。
「那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燕姬幽幽地说,直视父亲。「如果恩典真打算把瑞成做假帐的消息泄漏出去,早就该那么做了。」
对啊!他为什么还不做?
江成峰一凛,咬了咬牙。「也许他还在等待时机。」
「等什么时机呢?」燕姬冷静地反问:「等跟我结婚后,连他这个江家女婿也不得不瞠进这趟浑水的时候吗?到那时候,检察官说不定还会怀疑他也涉入这件事。」
说的有理。江成峰哑然无言。
「我在想,他说不定是因为我才犹豫不决。」燕姬柔柔地补上一句。
是这样吗?江成峰有些动摇了,杨恩典有些作为确实不合常理,若说是报复,也太心软了。
但他仍是态度强硬。「燕姬,你把这小子想得太单纯了!他能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么久,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你被他给骗了!」
「我相信他。」燕姬依然坚持。「我相信他昨晚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江成峰撼然瞪视女儿坚决的神态。
她究竟是哪儿来的信心?为什么在得知杨恩典身世的真相后,还能义无反顾地相信他?她一点都不怀疑那小子对她的感情吗?
那心机深沉的小子,值得他女儿这般信任吗?
他皱眉,满腔狐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说好,忽地,佣人前来通报,说是杨恩典要见他。
「他来了!」燕姬几乎是从床沿跳起来,喜上眉梢。
江成峰不是滋味地瞪着她纯粹愉悦的表情。他很不爽,自己一直捧在掌心里的女儿这么深爱那个该死的小子,但他还是挥挥手,答应让人进来。
杨恩典走进房里,一眼便望见燕姬,他全身一震,看得出来很想立刻冲到她面前解释一切,但还是颤抖着将满腔渴望压下来。
江成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冷眼看着他走向自己,在床边站住。
「恩典……」燕姬在一旁着慌地想插嘴,江成峰以一记凌厉的眼神阻止了她。
她只能无奈地旁观两个男人沉默的对峙。
「你来干什么?」一阵僵凝过后,江成峰冷冷开口。「你是来跟我耀武扬威的吗?还是打算拿瑞成做假帐的事来威胁我?」
「我的确可以威胁你。」杨恩典不疾不徐地回应。「你知道吗?我本来都计划好了,一等你跟张文彬把资金都押进股市后,就放出瑞成做假帐的消息,我要瑞成股价惨跌,让你们两个一起套牢在股市。」
江成峰脸色大变。「你这浑小子!手段够狠!」
「你不是一直教我,要做大事手段就要够狠吗?」
「你!」江成峰气得磨牙,身躯颤着,一副坐不住很想起身痛快扁人一顿的模样。
杨恩典涩涩撇唇。「你放心吧,我已经不打算这么做了。」说着,他将一个文件袋递出去。
江成峰接过,打开袋子一瞧,瞬间大惊。「这是瑞成的财务报表?」
「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报表不是你千方百计偷出去的吗?为什么要拿来给我?」江成峰盛气凌人地质问。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向燕姬求婚。」杨恩典冷静地说,却不敢看燕姬的表情,只是直视着床上老人。
江成峰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