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脸色一凛、当机立断,飞身上马后见他兀自还在发傻,手臂伸至他腰间轻轻一带便将他送上马背,嘴里大喝一声:「走!」
他回过神来,双腿用力,骑著马与黄凤一起奔出城门。守城的几人眼见城门已关不及,只得挥舞兵器朝他们追来,脚步虽慢,呼喝叫阵之声倒是不小。
「大胆贼人,还不停下!」
「兀那犯事的,还不给兵爷们回来!」
两人任他们如何叫骂追赶,只是充耳不闻,守城的几个庸兵自然越甩越远,那骑兵队却越追越近了。
又跑了一阵,两人的坐骑都不是什么良驹,身后追兵的叫喊声已然听得明明白白:「太子有令,缉拿人犯关天富!姓关的!快快下马!」
一听清「太子」二字,关大少心里「咯瞪」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这可不是朱小爷在跟他闹著玩儿,「朱大爷」都正式出马了。这位朱大爷,乃是日后的国君,今日的太子,要取他这颗项上人头便如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黄凤自然也是听清楚了,挥鞭策马之中还有余力开口问他:「关大哥!不太妙啊!太子都惊动了!」
呼呼大风吹得关大少脸上极痛,滚滚尘沙更令他泣泪横流,用尽全力才勉强喊了一句:「逃、命、要、紧!」
只是人生中总有些事,逃也是逃不过的,那些追兵所骑的都是御马,比他们的两匹马好了何止十倍?出城才不过十里,他们在集市里买的劣马就露了疲像,几名跑在最前的骑兵马抢头功,已在急奔中抽出兵器自身侧夹击两人。
关大少全无武功,眼睁睁看著刀刀呼啸而至,只是吓得大叫,黄凤却早有防备,自马背上提气跃起,一脚踢下那名抢功的兵士,顺便把那匹良驹也抢了来,再挥出马鞭朝关大少腰间一卷,把魂不守舍的关大少安安稳稳放在马背上。
一击得手之后,黄凤自然如法炮制,又抢了一匹好马换给自己乘骑,她百忙之中还不忘挥鞭抽打关大少身下的那匹马,让那匹马跑在前边,自己则为其断后。
到了离城二十余里之地,那队追兵是再也追不上了,两人当即转道而行。骑马奔至黄昏之时,两人才停在一条河边下马休息。
饶是黄凤内力深厚,也累得鬓发散乱,汗落如雨;关大少更是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坐了好一阵,两人总算喘过了这口气,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吃了起来。填饱了肚子,黄凤便去河边拣了些枯枝枯叶自行生火,关大少看著她这般忙活实在不好意思,也挣扎著起身帮忙去拾了一些。
生起了火,两人在火堆旁边聊天,关大少自然是一脸的如丧考妣之相,黄凤反倒处处安慰于他。
「关大哥……你也无须过于担心,我们江湖人不关朝政,只要有我在,誓要保护你周全。只是这些日怕是都不能住客栈了,你身子可撑得住?」
关大少黯然点头道:「撑不住也得撑……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派人追了来,还一追就是二十里,只怕铁了心是要取我关某人的脑袋,我有几条命,还敢大摇大摆的去住客栈?唉……就是连累了你要随我东躲西藏,关大哥心里实在过意下去。」
黄凤微微一笑,神色平和:「阿凤从小到大吃惯了苦,这也算不得什么。阿凤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要讲义气,关大哥既然看得起阿凤,阿凤自然护你到底。」
关大少也以略带苦涩的笑容相回:「那就多谢妹子了……关大哥身无武功,真真是你的累赘,若哪日实在逃不过了,你只管先走吧……太子虽然要我性命,皇上却是个仁君,只要是地方官吏抓了我押去京里,倒未必会掉脑袋。」
黄凤「啊」了一声,想起出府之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人:「这么说来,那跟踪之人便是太子殿下的人?只怕不止今日……关府附近老早就埋著眼线了。关大哥……那太子殿下果然早有行凶之意啊。」
关大少淡淡点头,反而不再说话了,只看著面前跳动的火光静静出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似多了些稳重,少了些胆怯。黄凤见他这副模样甚是反常,忍不住出语劝道:「关大哥,你便少想些吧,我从前也是这般,不顺心的时候想得越多才越是难受。」
过了良久,黄凤才听到身侧响起轻轻的语声:「我与妹子相处这些时日,知你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于你,此事关连重大,还望你知晓之后,不是万不得已时,不要泄漏给第三人知道。」
黄凤愣了一愣,茫然看向关大少面上,但见关大少一脸郑重,眼神殷切,此事显然非同寻常。她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却毫不犹疑的重重点头:「我答应你。」
见她答应的如此痛快,关大少当即躬身行礼:「多谢妹子!」
黄凤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大哥何须如此大礼?这可折煞我了!」
关大少只管一躬到底,恭恭敬敬的行完这个礼方才正色道:「大哥先代那些穷苦百姓多谢妹子了。妹子武功高强,难得又有这般淳朴善良的性子,正是那主事的不二人选,只是一行此事,便须终生耗损心力,无一利而唯有万般苦楚疲累……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黄凤听至此处,也是面色凝重地对他回了个礼:「听大哥的口气,此事绝非伤天害理,而是与人为善的好事。既然如此,黄凤又怎会推脱?大哥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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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里的黄昏,自与其它处没什么不同,唯有一个人,心心念念只想著宫外的那片黄昏。
月亮尚未出来,朱少侠就已等不及了,忙著偷偷出宫,去见他心上的那个人。
昨日回宫之后,他已对太子哥哥说了那件事,太子虽未点头答应,倒也并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他心中自然认为太子哥哥已经默认了此事,高高兴兴还要去找父皇,却被太子手腿并用的拦下了。
想想太子哥哥的话倒也有理,父皇毕竟年纪大了,怕是惊吓不得,还是慢慢旁敲侧击,让他一点点知道的好。只要太子哥哥愿意睁一眼闭一眼,他便什么都不怕了,今日的太子哥哥就是明日的皇上,到时封他个「逍遥王」,带著关哥哥去一个富庶之地逍遥快活,就算并不能堂堂正正的成婚,两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不是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人世间最快活的事莫过于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吧。
再说了,皇上是什么人?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上人,金口玉言,只要说出的话就能作准。若能哄得太子哥哥十分开心,说不定日后还真能给他们赐婚呢,想到此节,朱少侠笑得比花儿还动人三分。
朱少侠像往常一样,交代好身边的小太监们不准向父皇告密,随后换好一身劲装就准备偷溜出宫。那脚还没迈开呢,就被拦在他宫门口的人堵住了,昨天还没见过这两个奴才呢,他忍不住怒气冲冲出口就骂。
「大胆!你们是哪个宫里的?竟敢挡住本殿下的路?」
那两人对视一眼,跪下去齐声回答:「禀十二殿下,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太子殿下交待过,晚些便要来见您,让您在此等他,不可私自出宫。」
「胡说!我昨日还见过太子哥哥,他怎么没说?你们这两个大胆奴才!给本少侠滚开!」
他称惯了自己「本少侠」,一急就改不过口了,可那两人不管眼前是十二殿下还是「朱少侠」,直挺挺的跪著就是不肯让开。
他接著又骂了几句,那两人竟是闭上嘴再不作声了,那路自然也未曾让开,终于把他气得一脚踹出。他内力虽弱,这急怒之下踢出的力道也足可令人伤筋断骨,那被踢中的一人身子微晃,面上却无半点表情,他这一脚竟有如踢在铁革之上。他微微一愣,细瞧之下才发觉那两人俱是武功不弱的内家高手,眼珠一转,提起一口气便飞身而起。刚跃上宫檐,早候在顶上的另外两人齐齐现身:「十二殿下请回!」
他万般无奈的退了回去,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直气得憋红了脸破口大骂:「好啊!你们这些狗奴才想要造反不成!」
那四人节奏整齐的同声回道:「奴才不敢──」
「我、我杀了你们这群狗奴才!」
眼看十二殿下气得把匕首都拿了出来,他宫里的小太监们赶紧跑出来劝架,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七嘴八舌乱成一片。最机灵的那个,自然跑去恭请太子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小小的奴才怎么担当得起?
众人闹了一会,太子终于沉着一张俊脸赶了来,对正闹得慌的十二殿下劈面就是一声低吼:「闭嘴!你看你成何体统!竟教这些奴才看笑话!」
从小到大,太子待这个嫡亲胞弟虽然严厉,也鲜少当著人前这般大声呵责,朱正昭被吼得呆了半晌,太子已挥手遣退了所有闲人,待众人走得干净了,才对他道有要事相谈。
他委委屈屈的跟著太子进了自己房中,听到的话简直令他不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又发了好久的呆,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摇了摇头。
「我不信……我昨日还见过他,他说……他说要准备准备,怎会今日就……」
「哼!你不信也得信!好一个关天富,胆敢勾引皇子不说,还敢始乱终弃!」
朱正昭眼眶一红,便待流下泪来,想起昨日答应过关哥哥的话,才极力忍住了泪意:「不会的……关哥哥待我很好……他答应过我不会恋上旁人……太子哥哥,你的人只怕搞错了……他只是有事离开京城吧。」
太子重重一拍桌子,脸上显出浓浓的杀气:「不会恋上旁人?哼,他今日离去之时,便是带著一个女子,那女子为了他可是连皇命都不放在眼里。有事?我看是私奔吧!他若把你放在心上,今日要离开之事昨日为何不对你说?」
「他……他怕我不开心,因此不对我说……」
「十二!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那关天富是何人?京城首富……哼!只是个幌子罢了,他关家富可敌国,私藏巨财,欺上瞒下、其心可诛!」
朱正昭惊叫一声,已是看出皇兄动了杀机,心中混乱一片,扑过去抱住皇兄的腰:「太子哥哥!不要!他那般小气,怎会富可敌国?即使有些商铺,也过是个寻常商贾!」
若换了往常,宠溺他的太子早已心软,此刻却用力将他推开,森然冷笑道:「寻常商贾?十二,那次你提起此人之后,我已派人细细查了他的祖上三代……竟查出些大有可疑之事!他关家富足百年,在全国处处皆有产业,或暗或明,无一不是当地最大的商号,家财之巨只怕比我朝国库更甚!奇的是他家财如此丰厚,却没有半点存在钱庄之中,那些巨财倒是去了何处?前些日有密探回报,他关家竟在几国边境都有别庄,而且建造之处甚为隐秘……寻常商贾哪有这般天大的狗胆?哼哼,只怕他是要通敌造反!你若能为他找个寻常理由出来,我便饶了他这条狗命!」
朱正昭再天真也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一颗心如坠冰窖,别说是太子哥哥,便换了他也要对关家这等作为疑虑猜忌,他与关大少数次相见,从未听之提起过生意上的事……他在这厢真心相待,关大少却把他当作什么?忍到此刻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溢出眼眶,耳边还在继续传来令他伤心的言语。
「十二,你这次可真的看走眼了。那关天富心计极为深沉,不但私藏巨财,还为将来起事早早准备了一条好路……前两年南方大旱,有一身份隐秘之人捐了百万两银子用以赈灾,你可知那人是谁?去年北方边境有一支游牧骑队骚扰我边境,又是这人,在战乱之后捐了一大笔银子安抚百姓。哼哼……他端的是好心计,竟敢对我朝百姓行这等小恩小惠……待他日起事之时,只需表明身份,受过他恩惠的愚民之中只怕有不少要投奔于他。只怕……只怕他对你假情假义也是另有所图,却不曾想你竟对他动了那情爱之心,加之察觉了朝廷近日已四处埋下眼线,这才不得不爱惜他那颗脑袋,带著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起潜逃!」
「……太子哥哥,我不想再听了。我很累……想休息了。」
深深地低下头去,并不想哭泣的少年只能不断擦拭继续冒出的眼泪,这世间的真真假假他实在无力分辩,宁可相信那曾经真切凝视过他的温柔眼神。只过了短短一日,太子哥哥便告诉他那些全都是假的……他怎么能信?怎么甘心去信?
他知道哥哥是为了他好,哥哥的话他却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不是傻子,从见到哥哥眼中的杀气开始,他就明白了哥哥也骗过他。从此刻开始,他只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要找到那个人,亲口去问那人一句话。
第七章
阳春三月,气候怡人,京城里本是适合游玩的大好时节,却因为京中出了一件大案,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城中风云变色,那京城首富的关家竟在一夕之间被抄了个干净,所有的连锁商号也都被封了。
京城里连著乱了好多天,凡是与关府有过来往的人都通通去衙门转了一圈,仔细查过才放回去,关府那些老仆也都被查了又查。关家的生意来往满布全国,这一番细查可忙坏了各级负责办理此案的官员,更有甚者,被查的大小官儿也是不少,有被请去衙门的、有被召到宫里的,还有那么几个说不出也不敢说自己被请去了什么地方的。
上面传下来的风声,道是此案牵连甚广,后果极重,那关家的大少爷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子,惹得太子殿下雷霆大怒,看情形竟是要把那关家连根拔起;关大少也不知哪里得了消息,早早的开溜跑路了,只苦了那些留下来的亲戚下人。
说苦倒也不算太苦,即便是亲戚下人也并不知关大少的私事,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是早早就与其不相来往了,说起关大少竟没有几句好的,所知的事情也是少之又少。
那些下人都是老弱病残,一问三不知,逼急了还时不时晕倒,反把那问话的人搞得战战兢兢。若只有一人这般回话,自然是不足以取信,人人都是这般回答,上头也没了法子,只得抓了放、放了抓,交代案子未曾了结之前不准出城便算。
要说关大少到底犯了什么大罪,许多被牵连的人也是一头雾水,上头问的话又多又杂,他们也都老老实实的回了,那关大少为人吝啬无比,与众人都私交极少,无非是有些鸡毛蒜皮的小帐进出,查来查去,竟无人得知那关大少除了钱银之外还喜好什么、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令人起疑的异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