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远远地一个声音终于惊天动地地大吼起来:「臭小蛇!你敢!看我怎么扒了你的蛇皮,抽了你的蛇筋……」
回头假惺惺作出个害怕的表情,敖丰龇牙吐舌:「啊呀──我好害怕啊,你可千万别从山下跳起来追我!」
◇◇◇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敖丰再次出现在五行山下的时候,带来的是一场疾风暴雨。距离他长到龙族的十八岁只差一年多了,头顶上的龙角早已蠢蠢欲动地长成了该有的美丽形状,父王早已开始教授他呼风唤雨的符咒。
法术初成,该在哪里试用呢?自然是那人迹罕至,随便他怎么折腾也不会惊扰人类的五行山下了。再说,从老远的地方就闻见扑鼻的恶臭,不用一场暴雨洗刷掉那早该堆积如山的鸟粪羊粪,他怎么看得清那猴妖懊悔的睑呢?想着那张邪魅逼人的脸上现在该有的狼狈困顿的表情,白色的银色小龙在翻滚的云端哈哈大笑起来,乌云间闪过一道银色的隐约闪电。
雨收云散,他拨开遮住视线的厚厚云层,跳在了那个熟悉的山洞前。
数十年罕见的这场大雨来得迅猛无比,果然已经把堆积了整整一年的鸟粪羊粪冲到了附近的溪水里,山洞周围恢复了清新的空气。
那只妖猴,正在一脸惬意地大口呼吸着暴雨后潮湿的空气,一眼瞥见他施施然走了近来,脸上露出的居然不是恼怒和咬牙切齿,倒是一瞬间的惊喜,是的,是惊喜,敖丰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他还敢高兴,不是该又气又怕的吗?
冷冷哼了一声,敖丰一脚把块大石头踢向了山洞:「臭妖怪,你还没被熏死吵死啊?」
皱皱眉头,孙悟空早有准备地偏头闪开了来势汹汹的飞石,心里的无名火在那的惊喜后也窜了出来:这条恶劣的小蛇精的法子可倒是真缺德,留下那么一群山羊乌鸦,成天在他山洞四周吃喝拉撒,鸣叫刺耳,他忍不住用定身术定住几只,结果活活饿死了几只之后,很快尸体便发了臭,简直比鸟粪羊粪还臭气熏天!
压制住心头火气,他龇牙阴森森一笑:「把那群呱噪东西一只一只吃完了,可不就不吵不臭了?」
愕然看着他从身边拿出一条血淋淋的羊腿来狠狠咬了一口,小白龙差点吐了出来:这只猴妖,果然是个茹毛饮血的!
不理会他的反应,孙悟空露出雪亮的、沾染了鲜血的牙齿冲着敖丰威胁味十足地一笑:「小蛇儿,小心下次别要让我抓住你。」
警惕地往后急忙退了一步,敖丰确认自己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外。
「怕了?」邪气森森的口气。
脸涨红了,敖丰怒气冲冲凌空用掌力卷起身边的一把碎石,劈头盖脸向山洞砸去。石块众多,去势凌厉,孙悟空左躲右闪,到底躲不完全,头上脸上还是挨了好几下。
「卑鄙下流的小蛇精!」孙悟空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你才卑鄙下流!」
「有本事你过来,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你!」孙悟空恶狠狠叫。
「有本事你出来,看我不一脚踩扁了你!」敖丰凶巴巴地回。
「你过来!」那边暴跳如雷。
「你出来!」这厢得意洋洋。
「你过来!」
「你出来!」
毫无营养的对骂持续到深夜,直到两人都没了力气。都是一样简单的头脑,骂人的花样也乏善可陈,累了自然是各自倒头就睡。春天的风温暖柔和,刚刚下过雨的山间清爽怡人。安然地睡在天地之间,睡在那妖猴咄咄的目光下,敖丰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敖丰睁开眼,看到的是和海底截然不同的漫山野花摇曳,绿树野草葱葱。望望不远处依然睡得香甜的那张脸,他心里一阵愤然:居然睡得这么香甜,瞧准了自己没有威胁力,还是自恃强大?
抓起一根树枝儿悄悄靠近,敖丰粗鲁吔捅了捅孙悟空的鼻孔:「喂,快醒醒!」
在那男人怒气冲冲醒来的一瞬间,敖丰飞快跳了开来,留给他一个神气活现的鬼脸,转身向着山林尽头走去。并非飞上云端,他向着人迹渐盛的市镇而去。挑拣了一家装潢得金壁辉煌的酒楼,采买了大包小包的美味佳肴,他重新驾云回到了五行山下。
慢腾腾地找来柔软的干净松针铺在地上,敖丰仔细铺好在林子里刚采的大片棕叶,一包包地打开了香气扑鼻的食物。大模大样地坐在旁边,独自大吃大嚼起来。
扑鼻的香味在开阔的山野里四处飘散。叫化鸡、五珍烩野鸭、鸳鸯笋、素蟹粉。唉!比龙宫的大厨手艺差了少许,毕竟是人间的菜肴,也只能将就了。
再何况,也真的饿了。自从那次被饿得狠了,现在他简直吃什么都觉得是香的。恨恨咬下一口油呼呼的鸡腿肉,他的眼光挑衅般地望向了孙悟空。
啧啧,金眼珠都快要气绿了呢……敖丰忽然觉得心情大好。拿着嫩树枝儿扎起一个珍珠丸子,他笑嘻嘻送到嘴里:「说起来,这珍珠丸子比你那天塞我吃的铁丸子──是要好吃那么一点点。」
这条无聊的臭小蛇,泼皮小无赖!孙悟空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酒足饭饱,敖丰看着剩下大堆的美味,喃喃叹了口气:「唉……怎么剩下这么多呢?」
「一定是前几天饿得太厉害,把胃饿小了。」孙悟空冷笑。
这只臭猴子,还敢主动提那个茬!眉毛半竖起来,敖丰忍了忍,终于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喂,臭妖怪,乖乖叫我几声龙爷爷,我就大发善心,把剩下的冷饭剩菜分一半给你。」
没有回应,敖丰耸耸肩,举手把剩下的佳肴远远地扔撒在地上,酒香四溢,肉香飘散。
「小蛇儿,我说认真的。你叫我几声孙爷爷,我将来从山下出来的时候──就不杀你。」孙悟空冷眼看着他的举动,森森地笑。
「你做梦吧你!」敖丰撇撇嘴。假如能从如来的无边佛法里轻易脱困,他也不用等到今天仍被困在这里了。
「五百年。」那男人眼中精光一闪:「如来亲口和我说,只要我同意一桩约定,五百年就是我脱身之限。」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忍气吞声应下,现在倒定了主意,──不早点出来把眼前这条嚣张小蛇剥皮抽筋做成蛇羹,怎能消他胸中这口恶气?
有这回事?敖丰怔了怔,半晌懒洋洋地道:「五百年后的事情,谁有空去管?」
「好,那你就等我五百年。」那男人深深的眼光紧盯住他。
「切,一辈子我也等得了!」
◇◇◇
龙宫一点都不好玩,篱表弟最近似乎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什么都闷在心里。搞不好一出门还会遇见那只神情忧郁,可怜巴巴的大海怪。还是到五行山下报仇雪恨来得有趣,敖丰暗暗地想。
西海龙宫守门的虾兵蟹将,明显发现最近一段时间,三太子敖丰往人间跑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
对于龙宫和天上几处乱跑的敖丰来说,不过是过了一阵随心所欲的日子,可对于季节照常更替的人间五行山来说,孙悟空看到这条顽劣小蛇的频率,是以年为计算的。
又是一个清早。
又是一年春来早。
「臭小蛇儿,懒腰伸得那么大,小心把骨头伸折了。」不远处,早醒的孙悟空悻悻地道。
眼珠一转,在林间空地上美美睡了一觉的少年坐了起来,神清气爽。他幸灾乐祸地撇嘴:「你眼红啊?被那么压着,想伸个懒腰也不能吧?」
那男人没有说话,望向他的眼光重新有了些凶狠。敖丰透过那凶狠不羁的目光,似乎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那是似有似无的哀伤,和不甘。
悄然移开眼光,敖丰想起了曾经在灿烂星河中激战的男人矫健灵活的身姿,自由、傲然,飞翔腾挪在九天之上。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敖丰忽然觉得失去了挑衅的兴致。假如真的放手一搏,自己,怕不是绝非这个妖力强大的家伙的对手吧?可是为什么,一想到将来这妖族脱困的一天,心里非但没有害怕和惊惧,反倒有点隐约的期待呢?心思简单的敖丰,一时间想不出原因。
心神不定地想了半天心思,敖丰忽然纵身向上,向着五行山顶飞身跃去。
「喂,小蛇儿你去哪?山顶法力很强,不是好玩的地方!」嶙峋的山岩遮住了孙悟空的视线,敖丰挺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
越接近山顶,身上压迫的感觉越强,只差几丈,就能伸手揭到那条在山顶闪动着无情金光的符咒了!「唵嘛呢叭嘧吽」,那六个冷酷无情的大字在五行山顶正中贴着,显示着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佛力无边。飞不动了,敖丰停下了强自上跃的身形,改为了一步步前挪。
山势越发凶险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显出了真龙原形,用尖锐的龙爪抓住了山上凸出的岩石,一点点地,向最后的目的地爬去。坚硬的龙鳞刮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有细微的血迹从鳞片下微微渗出,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
胸口的压力强大得惊人,一个不稳,银白色的小龙惊呼一声,趔趄着摔在一块凸出的尖锐山石上,直疼得一阵翻滚乱跳。
咬着牙,忍受着身体和爪子上的疼痛,敖丰西心里发了狠;他就不信搞不定那条刺眼的破布条,撕不碎那几个张牙舞爪的金字!
一遍遍地往上爬去,一遍遍重新地摔了下来。从清晨直到暮色蔼蔼的黄昏,不知撞了几回头破血流,敖丰终于遍体鳞伤地凑近了那张如来亲封的偈印。按了按心神,他伸出龙爪,颤巍巍地地抓住了那条封印。
「啊──」大叫了一声,一股无边无际的大力伴着金光万道,从那薄薄的印偈上喷薄而出,如海啸山崩,直震得敖丰浑身如遭雷击,一个翻身,直直地从五行山顶跌落下来……
「喂,小蛇儿?」困惑地看着摔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都有狼狈的血迹渗出来的敖丰,孙悟空难得的有点担忧:这条顽劣滔天的小蛇精,又跑到哪里去疯玩,搞得一身都是伤得摔下来?
没有回答,敖丰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胸口微微起伏着。
「喂,谁欺负你了?」一想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把这条小蛇精欺负得这般狼狈,孙悟空心里不知怎么非常非常地不爽,「告诉我,我将来出去了帮你教训他!」
帮他……教训欺负自己的人吗?心里有种模糊的类似欢喜的感觉充斥着,敖丰觉得身上的伤口似乎没有那么疼痛了。
「没人欺负我。」他虚弱地道,「是我自己没本事。」所以帮不了你──这一句,骄傲的敖丰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说,也许,永远也不会说吧。
困惑地看看他,孙悟空皱眉,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很久,敖丰突然开了口:「孙悟空,你在这里这么多年,闷得慌吗?」
没有回答,孙悟空哼了一声。
「你闷的话,我就这么陪着你,好不好?」敖丰出神地望着天边艳丽的火烧云。
「陪我?」孙悟空警惕地心思急转。这条狡猾的坏小蛇,不是又想出什么损法子来招惹他吧?
「是啊。」敖丰有点心不在焉……既然不能把那条该死的偈子撕走,那么,陪陪这个表面上很暴躁,其实心里很怕孤单的家伙,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吧。
四周的鸟雀不知怎么,恰好在这个时候停止了此起彼伏的鸣叫,只听见敖丰的口气淡淡的,似乎在说着很平常的话语,「你在这里一天,我陪你一天,在这里五百年,就陪你五百年。」
「好啊,说话算数。」孙悟空挠挠头,这又什么不好呢?有这么条总气得他暴跳如雷的小蛇儿陪着,总好过一个人看天上的云彩,数空中的雪花吧?
那个时候,心不在焉的敖丰和依旧懵懂的孙悟空并没有觉得,那句简单的约定,不像平常他们吵吵骂骂的对话,倒像是一个天长地久的、温暖的誓言。
第三章
「唉,你最近怎么老是不回家?」一个午后,孙悟空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我不想回那个又大又空的家。」敖丰的口气有点少见的落寞,「家里本来有一个和我很要好的表弟,叫篱。可是前几天,他被一个天上的神将带走了。」
「谁?」孙悟空皱眉问,「谁带走了他?」
「……」说起来,杨戬也算是这只猴子的仇家吧,似乎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比较好。
「他是被强迫的?」孙悟空的神情有了愤怒,「这帮天上的混蛋神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不是……他自愿的。」敖丰怔然摇头,「我想,他是因为住龙宫,被欺负得太厉害,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吧。」
「你欺负他?」孙悟空冷哼。
「怎么会?篱他那么善良温和!」急急地辩解,敖丰心里一阵难过:是谁欺负得一向隐忍淡漠的篱再也无法容身,又有什么区别呢?说起来,篱虽然也是龙族的子嗣,可那半龙半鱼的卑微血统,却是他自出生以来就一直背负着的沉重烙印。从没享受过半点和他们这些太子们相同的待遇,却受尽了王兄们的欺辱嘲笑,大哥二哥那些恶劣淫邪的手段,虽然从没亲见,却也隐约听龙宫的下人传过。如今就算真的是去服侍杨戬那个冷漠无情的家伙,便是端茶送水,总好过在龙宫继续待着吧。
看着敖丰一向神气的脸上显出难过的神情,孙悟空难得的没有冷嘲热讽。这条小蛇儿,好像真的很担心他那个小表弟的样子。
抓抓头,他问:「你那个表弟──在天上过得不好吗?」
「我前天去看过他,过得很不好。」说是被要去做个服侍的下人,倒也没有真的被奴役打骂,就连那个杨戬,听说也去海外仙山游玩了并没留在宫中,可是,显而易见的,篱那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的憔悴了。
「过得不好就带他回来。」孙悟空道。
「可是他不想回来,问他原因,他也不说。」敖丰叹口气,篱那个沉默的性子,他当真不想说的事,逼是逼不出来的。
「那就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懒懒地打个呵欠,孙悟空道,「他自己选的,将来是死是活,也没人管得了。」
这句一针见血的话语正中隐忧,敖丰一下子蹦了起来:「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叫要死要活的?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动不动就要要打要杀啊?」
冷冷看着他,孙悟空的眼中有丝坦荡的讥讽:「我打人杀人都在明处,天宫里那帮道貌岸然的神仙,倒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