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看着他,敖丰茫然的眼光变得冷冽了。淡淡摔开孙悟空的手,他不再看对面那男人的脸:「就算我杀了,你要怎么样?」
「敖丰!别以为你在龙宫可以为所欲为,就能到处无法无天!」孙悟空被那张俊脸上冷漠的表情气得浑身打颤:他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命是命,他花果山的猴子猴孙的命就不是!?
「好,我今天就杀了你,给你打死的那些臭猴子报仇!」举起手里的金箍棒,孙悟空眼中精光暴涨,一棒冲着敖丰胸口砸了下去……
对面,敖丰怔然望着那根毫不留情的铁棒,不闪不躲。那根惊天地,降鬼神的神器,这十四年取经路上,对着无数妖魔亮出来过,如今,居然对着自己砸了下来……
眼光对上敖丰那恍惚的眼神,孙悟空的心,忽然一颤。手中的金箍棒不知怎么微微一转,就那么偏了打向,「轰隆」一声,任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龙宫坚硬的地面,塌陷了。
看着地上那四分五裂的裂缝,孙悟空的额头,有一滴滴冷汗渗出:自己这定海神针的威力,是向来收不住手的。假如真的砸上了敖丰的身子,只怕是……心里忽然害怕无比,他举着金箍棒的手再也不能动弹半分。
盯着地上的巨坑,敖丰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除了冷冽和恍惚,敖丰那一向清澈有神的目光里,多了一种孙悟空看不懂的东西,像伤痛,又像心灰意冷。
「大师兄……」重新叫起这个久违的称呼,他的声音傲然:「我敖丰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你要是觉得我该杀,你就动手吧。」
大师兄……在漫漫西天路上,听到敖丰这样叫过自己的时候,屈指可数。好像只有过那么几次极其凶险的并肩战斗后,这条口舌刁钻的小蛇儿才会甜甜地叫上那么两声,很快地,又会恢复满口「臭猴子死猴子」地乱叫。心里温暖的记忆凌乱地、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孙悟空呆立在一片狼藉的龙宫里,一阵茫然。
不想动手,一点也不想看到那条顽劣又可恨的小蛇儿被自己打伤打残的样子。可是……水帘洞里血腥满地的情形充斥着脑海,又让他的心像要爆裂开来。
终于怒吼了一声,他扔掉了手里的金箍棒,扑了上去。一只手紧紧将敖丰按在了龙宫坚硬的宫墙上,卡住了他的脖颈,浑身的怒气和满心的混乱都聚在了另一只拳头上。一拳,两拳,五拳……就算不杀了他,这点最基本的教训假如再下不了手,那些小猴子的死,不是太无辜、大冤枉了吗!?
惊诧而愤怒,敖丰在他手下死命地挣扎起来:「滚开!你……」
没有用,挣扎换来的,只是更加凶狠的猛拳。脖颈上的桎梏随着他的挣扎也越来越紧,敖丰声音很快嘶哑了。狠狠地盯着身前那肆意施虐的妖兽,敖丰不再开口说话,手,却颤抖地摀住了肋下。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青白,他偏着脸闭上了眼,声音透着冰冷的灰心:「孙悟空,你尽管打……有种的话,将来别后悔就成。」
充耳不闻,孙悟空硬着心肠,下手更加凶狠。在那一拳重过一拳的痛殴下,他身下的小白龙终于不再动弹,也不再出声了。
恨恨地住了手,孙悟空心里的火气似乎熄灭了一点。手刚刚一松,敖丰那软绵绵的身体就顺着身后的墙壁慢慢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发现敖丰那异常的反应,孙悟空呆住了:就算一时火大,下手凶狠了些,可是,按照敖丰的功力,也不该这么快就昏过去啊?
翻过敖丰那背朝着自己的脸,他皱着眉头大声怒道:「别装死!你……」
惊诧地看着敖丰口中不断涌出的大口鲜血,孙悟空的心,像是沉在了冰水里。自己下手,居然有这么重?涨满了心的怒气已经被忽然升起的疼痛代替了,带苦越来越大的惶恐。
「敖丰!你怎么了……你醒醒!」手足无措,他大力摇晃着昏迷不醒的敖丰,看到那嘴角流出的鲜血在自己的摇晃下似乎更加汹涌,吓得火烧般缩回了手:「小蛇儿,你别吓我,我……」
猛地跳了起来,他一头冲出了偏殿,大声冲着空荡荡的龙宫惊天动地般叫起来:「来人!三太子受伤了,快来人……」
第九章
刚刚还静悄悄的龙宫里,忽然有大大小小的生物从珊瑚海藻中游出来,有人形的虾精蟹怪,有半人半鱼的鲛人,还有修行未到,只能现着原形的大小鱼精。早有尽职机灵的侍卫应了—声,有人游向了正殿通报西海龙王,有人跑去了请医生,剩下的都畏畏缩缩围在孙悟空身边。
「大圣,三太子怎么了?」一只老蚌精骨禄禄转着圆眼睛。
「被我打伤了!」铁青着脸,孙悟空低低道。
「什么?」一声粗厚的嗓音叫起来,一个庞大的海怪疾冲到他身边,小小的眼睛里又急又气:「小丰他两天前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干嘛还打他!?」
两天前,已经受了伤?脑海中显出刚才初见敖丰时,他那委顿的神情相苍白的脸色,原来不是心虚,是早已有伤在身?后悔万分,孙悟空的拳越攥越紧:「谁?谁打伤他的?」
「还不是为了帮你!?前天我碰见他从外面回来,脸煞白煞白的,吓得我不轻。」大海怪气急败坏,「我问他怎么了,他苦笑说:跑去花果山找你,结果遇见什么红孩儿的母亲前来滋事寻仇,为了保护你家那帮笨猴子,他就和那女人开打喽,结果那女人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疯了似的,竟使了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铁扇公主!那疯婆子的魔扇一旦扇动起来,山也能扇动,海也能起浪!
「怎么样?后来怎么样?」孙悟空大吼,心里难受得像有针在一下下扎。
「还能怎么样?他被那扇子扇起来,一下撞到一座山尖上,肋骨撞断了两根啊!」大海怪眼理有泪花闪啊闪,愤怒地一头撞了上来,正撞在孙悟空的胸口:「他那么帮你,你干嘛还打他?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你说他哪点招惹了你,你说你说!」
毫无防备,也无心招架的孙悟空被他撞了个趔趄,完全呆在了当场。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疯狂蔓延滋长,看见过无数鲜血,经历过无数杀戮的妖族心中,几千年来,头一次尝到了一种叫做心痛如绞的滋味。
坐在敖丰的床边,孙悟空默默地看着床上那条显出了原形的白龙。但凡修成人形的生物,在神智不清的时候,总是会现出原来的形态来,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吧。
在昏睡中依然微皱了眉头,银色小龙胸前有几块明显的淤青。不敢再看那些伤痕,孙悟空的目光落在那身美丽的银色龙鳞上。每一片鳞片根部,都有道浅浅的月白色痕迹,迟钝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呆呆看着那痕迹很久,才恍然想起了曾经在篱那里听到的一句叹息:「他当初放火烧那明珠,是故意的啊!」
那鳞片根部的月白色痕迹,就是当年敖丰被锯角褪鳞后,重生的伤疤……
心里一阵阵抽搐着,他按紧了剧痛无比的太阳穴:孙悟空,你是个彻头彻尾、没心没肝的混蛋!
经过龙宫御医精心的诊断,敖丰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原本肋骨断裂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前一阵敖丰脸皮薄,不敢让人知道孙悟空日夜逗留在自己的住所,下了不准宫女侍卫近前的命令,竟令得那天从花果山回来后,偌大的宫殿找不到一个服侍的人。敖丰又大大咧咧惯了,自己一个人固定了伤骨,以为过几天也就好了,哪想孙悟空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上门来,伤上加伤,又气急攻心,才那样呕出胸中积的瘀血出来。
这几天,灌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琼汁仙浆,敖丰早已清醒过好几次。第一次醒来看到孙悟空满脸狂喜羞愧心疼的样子,他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笑了一声,喝了药就又睡了过去,只把那个自知闯了大祸的家伙吓得一身冷汗。
再往后,一醒来连看也不看孙悟空一眼,一个「滚」字送出口就再没了话。假如孙悟空不识趣地赖着不走,敖丰就会自己一个人挣扎着下了床往外跑,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样子明明白白写在冷冰冰的俊脸上。吓得孙悟中只好慌忙拖他回来,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得老远。
四处是西海侍卫,大约是得了气恼万分的西海龙王敖润的授意,个个阴阳怪气,总当他是透明的,想要找人问问敖丰的最近的情况,也是没人搭理。
可就连龙宫外,也是不得安宁的所在。那只痴情地守在宫外的大海怪明确无比地和孙悟空结下了深仇大恨,每次看见他就横鼻子竖眼,又是踢来又是撞,虽然满心烦恼被惹得每每发毛,可听说这怪物是敖丰小时候的好朋友,孙悟空却哪里敢招惹它,再在这个时候生什么事端……
这龙宫内外,真是人情淡漠啊!从来都是被人敬畏尊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齐天大圣,如今倒像是一只被煎炸在锅里的半熟虾米了。
◇◇◇
惊天巨浪在深蓝色无垠的海水中忽然拔地而起,「砰」的一声撞击在一起,形成一个急流的漩涡,雪白的浪花飞敞开来,直震得西海龙宫隐约摇晃。
「滚!」隔着水墙,一个身形玉立的少年举着手臂,死死顶着面前的水壁,冲着对面不得而入的人狠狠地啐了—口。
「喂!我都说了要打要杀随你了……」抓耳挠腮地退了后,孙悟空脸涨得通红,看着对面已经能下地走动的敖丰,「你到底怎么才不怪找啊?」
见他退了后,敖丰也放下了酸软的手臂,身子晃了晃,又死硬挺住。
「滚……」他精疲力尽地重复着这一个字,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拚命地叫嚣了。──这只死猴子再不走,自己恐怕会被他活活累死。
歪头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对面那张焦急的脸上担心起来,凑近了水墙:「喂,小蛇……小师弟?我打伤的地方,你别老粗心忘了涂药啊!」
他也知道是他打伤的!冷冷瞪着他,敖丰眼里的神情从愤怒变得冰冷,依旧一言不发。
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齐天大圣心里的懊悔像这眼前的海浪一样排山倒海的,涌到嘴边,却都被打结的舌头缠住了。有心拔出金箍棒把那水墙砸个大窟窿冲过去,刚把金箍棒掏出来晃了一晃,就被对面那美丽眼睛里焚烧的烈焰吓得赶紧收了回去。
真把他变的玄水之墙一棒砸破了,那条爱面子的小蛇儿不恼羞成怒地气昏过去才怪!
唉声叹气地,孙悟空在那水墙外急得团团转。一个多月了,除了这个咬牙切齿的「滚」字,敖丰没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然对于情情爱爱缺乏必要的敏感,可如今孙大圣的心里,也开始隐约意识到这一次,这条又倔又拧,脾气又坏的小蛇儿怕是真的受伤了。
愁眉若脸地望着敖丰越来越委顿的脸色,孙悟空觉得心里似乎有东西在撕扯着。定定地看着西海龙宫三太子,他终于不再坚持了:「小蛇儿,那我先走了……你赶紧躺下养伤,别费力气顶这水墙了。」
望着那高大的男人身影消失在龙宫外,敖丰虚脱般地松了口气。慢慢地倒在了珊瑚床上,殿前透明晶莹的水壁消失了。看不到那人邪气又纯真的眼神里的担忧,听不到那笨拙的焦急解释,身上肋骨的伤忽然又开始隐约作痛了。
呸!按住了肋下,敖丰恨恨地咬紧了雪白的牙:早知道自己就不该那么死撑,明知肋骨断了也要和那铁扇公主打下去!早知道就不该护着那帮唧唧歪歪的小猴子,让它们被那泼婆娘杀个精光才好!
艰难翻了个身,却不小心触动了后背的瘀青,娇生惯养的三太子疼得一阵抽搐:背后的瘀伤有好几处,什么样的睡姿都难免碰到,那是孙悟空打的。愣愣地,想起三天前孙悟空不分青红皂白冲到龙宫来的情形,小白龙的眼眶悄悄红了。
这算什么呢?就算自己胡说了一句要杀人的狠话,难道那个男人就可以死死认定自己是跑到花果山大闹的罪魁祸首吗……在他眼里,自己居然是那种能狠得下心的妖魔?
在—起经过了五百年的五行山岁月,走过了十四年的取经路,假如还不能让那只臭猴了明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段感情,又算什么呢?
怎么自己就这么愚蠢,总也看不透那个人根本是没有心的呢?就算有,他的心──也根本就是石头……
◇◇◇
夜色深沉,原本就清静的西海海底,越发显得幽暗。影影绰绰的海底植物在幽绿墨黑的暗影里婆娑轻舞,守护着安静的龙宫。
一个身手灵动的影子,悄悄地,出现在了三太子所住的偏殿外。一个巡逻的蚌精昏昏地打了个呵欠,懵懂地看着眼前那张忽然放大的脸孔,正要开口,面前的人伸手一指,那傻呵呵的蚌精大张着嘴巴不能动弹了。
蹑手蹑脚地在偏殿外巡视了一圈,把所有的宫女和侍卫们用定身术定在熟睡里,那个黑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破釜沉舟般飞身光速冲进了偏殿。
选在半夜,孙悟空是琢磨了很久的。第一,敖丰这时肯定睡着了,不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出去;第二,就算是服侍的下人们也该睡下了,做那种事情,虽然在他看来是顺应本能,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可若是当着别人的面,那条脸皮薄得像纸一样的小蛇儿,怕会气得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吧?
悄没声息地潜近了敖丰的床边,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阵砰砰直跳。想着白天厚着脸皮跑到遣云宫讨教来的法子,不知怎么一阵发怵──是,他承认那个三只眼的家伙,对付篱那个软脾气的小鱼儿是很有办法不假,可是那种霸道的法子,对敖丰这个坏脾气,也能管用?
「真到了床上,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难道你不知道──无论是谁,在劳累的时候都特别软弱?」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白天杨戬那邪邪的、带着戏谑的口气,孙悟空悄悄握了握拳:对!先把那条怎么也说服不了的小蛇儿定身在床上,封住他那张恼人的嘴巴,扒光他那身碍眼的衣服,再不分昼夜做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就像杨戬说的那样,最后趁那嘴硬的小蛇儿「最劳累疲倦」的时候低声下气说上一箩筐好话,他就不信他真的会恼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