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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只是古老传说 page 7 作者:亦舒

  很明显,深恕之的世界已经前进好几个光年。

  “贞嫂。”有人叫她。

  贞嫂抬头转身,看到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子。

  呵,这就是深恕之了,贞嫂没把她认出来。

  只见她把卷发剪得极短,乌亮油滑地贴在头上,耳上戴两颗珍珠,映着雪白无暇的皮肤,乳白色凯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毕露,这女子已脱胎换骨。

  这是深恕之?贞嫂觉得匪夷所思。

  “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确是恕之声音,语气仍然非常尊敬有礼。

  贞嫂看着她。

  恕之亲手自仆人手中接过茶杯递给贞嫂,“贞嫂有话对我说?”

  贞嫂轻轻说:“你要结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时,牧师来主持婚礼。”

  她白皙手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指环,谁还认得出她就是先前讨饭的乞妇。

  贞嫂决定长话短说:“我都不认得你了。”

  “贞嫂太客气。”

  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有我晓得你们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内心悲哀多过震惊。

  她握着双手,看着贞嫂,她没想到贞嫂会出言恫吓,人心难测,这个原来老实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里想些什么?

  “把松鼠餐车还给我们,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来如此,贞嫂来恐吓勒索,恕之从未想到贞嫂会那样做。

  她缓缓坐下,“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贞嫂握紧拳头,“你当然知道,你们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缉你俩,我一去报告,你俩立即关进监狱,荣华烟消云散,把餐车还给我,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恕之看着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时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复。”

  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职员进来,他俩捧着一件像一朵云般的礼服,笑着说:“深小姐请快来试礼服。”

  贞嫂转身离去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

  恕之看着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个平实村妇变得贪婪奸诈。

  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受到引诱,每个人都有可能变质,但恕之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结婚了。

  那一边,贞嫂上车,刚启动引擎,发觉后座有人,她吓一大跳,霍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双眼油油发光。

  是深忍之!他什么时候来躲在她的车后座?

  贞嫂低喝一声:“你想怎样?”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说:“恕之说,明早六时正,迷失湖边近公路出口等你,她会把餐车地契交给你。”

  贞嫂一呆,这么容易?

  他已开门下车离开。

  贞嫂开车回家,松山在门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乱走,平律师来过,他放下一张支票,那数目足够我们到别处购买一家小咖啡店。”

  贞嫂低声说:“深恕之会害死王子觉。”

  “他们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么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们速速收拾,离开是非之地,你也别去派出所说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详细调查你我底子。”

  贞嫂点点头。

  松山叹口气,提早打烊。

  他最后提醒妻子:“松鼠餐车从来不是你我物业,我们不过是伙计,一向以来,也没替老板赚过什么钱,应该心足,切勿记怨。”

  贞嫂不出声,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没有睡,融雪时分,气温骤降,她觉得冷,没到天亮,她就已经决定听从丈夫忠告,从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闲事。

  人家已经再世为人,这是深恕之重生机会,一切恩怨,由她与王子觉自理。

  贞嫂悄悄出门开车去迷失湖,她把车停在公路出口,缓缓走下湖畔。

  天还没有亮,略见鱼肚白,她可以看到鳟鱼在湖中心跳跃,雁群组成人字飞归北方。

  她打算告诉深恕之,她与松山将离开松鼠镇,不管闲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贞嫂听见有脚步声,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声。

  她转身问:“你来了?”

  没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就在这时,贞嫂头上着了一下重击,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觉,倒卧草坡上。

  浓稠血浆自她额角冒出,接着,有人把她拖到湖边,一脚把她踢进水里,她身躯缓缓沉下水中。

  这时天上飘下大量湿雪,稍后,这湿雪化为大雨,初春终于来临。

  七时,松山起来,不见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着倾盆大雨开车追出去,只见她的小货车停在路边,车匙还在匙孔。

  松山立刻通知警长。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冲着融雪,泥泞一片,寸步难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警长隔了半小时才到,口出怨言,“那么大一个人,对这区地形了如指掌,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你太紧张。”

  松山不出声。

  他已尽了力,叫她自我控制,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镇的警长问:“老夫妻耍花枪可是?过半天她下了气自然会回家,你先把货车驶走。”

  松山不出声,贞嫂分明来见一个人,大约说几句话就打算回转车里,所以车匙还留在车上。

  警长并没有敷衍塞责,他在现场仔细观察,却无发觉任何异常迹象。

  大雨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遗留下的冰雪冲走。

  积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种叫早见樱的紫色花朵已经展露花瓣。他看不到足迹或是挣扎痕迹,假使有,这场大雨也肯定帮助了行凶者。

  松山说:“警长,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觉今晨举行婚礼,他没邀请任何亲朋。”

  “警长,我们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还是去年由王子觉努力推荐,才由巡逻警员晋升。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愿打扰王家,而是他由衷认为拄着拐杖走路的王子觉同镇上任何坏事都没有轇轕,倘若世上还有一个干净的人,那就是这个患重病的王子觉。

  警长与松山到达王宅,刚巧碰到牧师。

  牧师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两位请进来观礼。”

  王子觉已经准备妥当,坐在大厅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丝毫没有不悦。

  王子觉穿着深灰色西服,大病初愈,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气朗,他左手握着拐杖。

  大厅里全是鲜花,两位证婚人安医生与平律师也已准备好了。

  这时琴键轻轻响起,原来平律师兼任司琴,王子觉缓缓站起,慢慢走到讲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厅门前新娘出现,她似一团亮光,皎洁的容颜在这个雨天早上照耀了整个大厅。

  她的微笑安详秀丽,她挽着他兄弟的手臂,随着琴声,走到王子觉身边。

  警长点点头,“他俩十分相配。”

  松山发呆,只有那纤细的身形告诉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着一袭贴身软纱衣,头上罩着小小面纱,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谨慎地把她的手交给王子觉。

  牧师行礼,讲出简单誓词。

  他俩在证书上签名。

  警长上前恭喜。

  恕之笑说:“多谢两位观礼。”

  王子觉问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长答:“肯定是。”

  他并没有忘记执行任务。

  他轻轻问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这间屋里?”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点,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们打算去何处蜜月?”

  “还未决定,子觉不适合远行。”

  警长抬头,看到平律师把松山拉到一边,详细交谈“。

  然后,松山低下头,对警长说:“我们走吧。”

  警长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松山像是泄了气。

  他们坐警车离去:

  “婚礼简单圣洁。”

  松山不出声。

  警长送他到门口,“贞嫂回家时,同我说一声。”

  松山应一声。

  刚才,平律师告诉他,东部华园市有一间咖啡店出售,请他过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为接洽。

  华园市离他们子女近,本来,两夫妻可以立即动身前往东部,可是贞嫂偏偏要节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觉问平律师,“警长有什么事?”

  平律师答:“他说松山以为贞嫂来了此地。”

  “何用惊动派出所?”

  “在这小镇上,每个人都是朋友。”

  安医生走近,“子觉可望完全复元,双喜临门。”

  他们享用茶点,安医生这时与王子觉走进书房,关上门。

  开门出来时,王子觉双眼与鼻尖都有点红,他一声不响,过去握紧新娘的手。

  平律师走过去,低声对医生说:“告诉他了?”

  “他俩已是夫妻,他娶她,并非为着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师点头,“他俩仿佛注定要在一起。”

  这时,恕之切了一小块蛋糕,送到王子觉口中。

  平律师旁观者清,她认为这是真情,并非假意。

  王子觉转过头来说:“小镇沉闷,我与恕之打算离开此地,到城里居住。”

  安医生说:“春季再说。”

  恕之抬起头,“忍之呢,他在什么地方?”

  仆人轻轻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东西。”

  恕之一怔,没有反应。

  王子觉问妻子:“可要问他为何发脾气?”

  恕之缓缓说:“还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没事。”

  王子觉说:“忍之应该少喝一点。”

  平律师不好理他们家事,“我告辞了。”

  安医生连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车。”

  “那么你送我,平静,给我一个机会。”

  他们走出门口。

  恕之笑出声来,“他俩若可以成为一对,那该多好。”

  “平律师嫌安医生老相。”

  “平律师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王子觉笑着抚头,“幸亏我的头发渐渐长回来了。”

  恕之看着他,“我可不重视那些。”

  他俩穿着结婚衣服并排坐在一起,像结婚蛋糕上装饰用的那对小小人形,恕之握着王子觉双手,从此她有一个家了。

  她轻轻说:“子觉,其实,你不认识我。”

  她把脸靠在他肩膀上,他虽瘦小,但是她觉得他可以保护她。

  王子觉看着她,“刚相反,我对你有深切认识。”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释。”

  “不用多说。”

  “我有些过去,可能会给你惹若干麻烦。”

  王子觉笑,“应在婚前告诉我。”

  “我知道,”恕之吁出一口气,“可是――”

  “嘘,恕之,不要解释,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门关打转两年,你也会觉得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俩肩靠肩那样坐着低谈。

  仆人进来,微笑着替他们添茶,又轻轻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饮泣。

  三天之后,松山向警署报案:人口失踪,他妻子一去不返,并没有回家,她的银行存摺、旅行证件、衣物全部留在家里。

  警方帮松山发出寻人启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个公路出口去寻人,徘徊又徘徊,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

  警长说:“松山,水温再回暖一两度,潜水人员会到湖里打捞。”

  松山变色,垂头不语。

  “贞嫂可有亲戚,是否为着赌气回转娘家?”

  松山摇头叹气。

  不知怎地,他没有把特别刑警调查深氏兄妹的事说出来。

  警长说:“我若不是认识你一辈子,松山,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你,据警方统计,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认识凶手。”

  松山把王子觉付出的支票存入银行,把松鼠餐车交回平律师,打算沉默地离开松鼠镇。

  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任何人,在小镇上住了几十年,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不愿失去那笔补偿金。

  现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边,试图亲近他们,他若是乐意付出的话,他们大抵不会讨厌他,想到这里,松山悲哀落泪。

  松山离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开来一辆推土机,把旧谷仓铲平,接着,又推倒了餐车,从前的松鼠咖啡店,已变成一个空置地盘。

  第六章

  这几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仆人只见她独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动也不动,像具瓷像,只有王子觉走近她身边,她才会抬起头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觉在书房见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梦。

  她看到一个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贞嫂,恕之轻轻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要的,王子觉已经付给松叔,快快离去,莫再多事。”

  贞嫂指着她说:“你骗人,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你伤天害理,你诈骗行窃,你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我要揭发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过什么,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则,你会站在我这边。”

  贞嫂过来扯住她衣襟。

  恕之挣扎,“贞嫂,我们原是朋友。”

  拉扯间她惊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过外套,驾车往松鼠餐车,她得三口六面与贞嫂说明白。

  可是她只看到一块用铁丝篱笆围着的空地,恕之以为走错路,再兜了几次,又回到原处。

  恕之猛然醒觉,松鼠餐车已经拆除。

  有两名少年在附近吸烟。

  恕之扬声问:“餐车呢?”

  “真烦可是,以后不知到什么地方打趸,听说要改建酒吧,十八岁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发呆,竟没有人告诉她。

  “松山与贞嫂呢?”

  少年弹去烟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诧异,“松山夫妇离开了松鼠镇。”

  恕之忽然觉得呼吸不顺,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问:“你是谁,你来探视,还是游客?”

  他渐渐走近,恕之一惊,连忙把车驶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推开客舍门,一片黝暗,她一路寻过去,看到房门口贴着“请勿打扰”字样,恕之一掌推开房门。

  有人自床上跳起来。

  幸好这次只有深忍之一个人,与他同床的还有半打酒瓶。

  恕之开大窗户,冷风飕一声钻进,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说:“醒一醒,我有话说。”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话应找王先生说,我已多日没见过你,追不上你的节拍。”

  “忍之,他们说松氏夫妇已经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没告诉你?”

  “他们去了何处?”

  忍之关上窗,“你这个女主人是怎么做的,在你举行婚礼那日,贞嫂失踪,再过几日,松山也离开松鼠镇。”

  恕之像站在冰窖里,“贞嫂失踪,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问我?”

  “忍之,你做过什么?”

  忍之声音更冷,“你打算怪我?这是你的计划可是,王太太改邪归正,以往过失,归咎兄弟。”

  恕之双手簌簌发抖。

  她猛然转身,想奔出去,却看到女佣站在门口。

  “太太,可以打扫吗?”

  恕之点点头。

  她回到大宅,王子觉迎出来,“恕之,你去了什么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机接送,”

  恕之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手冰冷,你面色也不好,发生什么事?”

  恕之低下头,“松鼠餐车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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