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灏霍地转过头,“真的?!”美国的维吉尼亚军校,是与西点军校齐名的顶级军事学院,入学门槛极高,洋人考取尚且不易,更不用说黄种人,那里的历届毕业生中,曾涌现出大批杰出的军官,中国军队中屈指可数的一两位该校毕业的将领,都是允文允武,十分出色。
所以文灏听云彤这么说,想不吃惊都难。
可是云彤却在这紧要关头卖起关子。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又整理一下自己的穿戴,才故弄玄虚地说:“唉,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样吧,等你搬到我家来住了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诉你。”
文灏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又不能把他怎样,满腔怨气塞在喉头,最后居然化作一阵笑声冲出嘴巴。
他想起中学时常和云彤跑到瓷器口的茶馆去听一个老头说《杨家将》,那杨家保在穆柯寨吃尽苦头,就是得不到穆桂英的芳心,拿不到降龙木,每次眼看就要水到渠成,那老头便啪地一拍响木,搁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后,走下台喝茶摆龙门阵去也,直让人恨得牙痒心更痒。
如今这云彤,根本就是得了老头的真传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吊人胃口到了吊死人不偿命的地步。
李云彤走后,文灏又怨又气了好半天,可是到底臣服在好奇心之下,忍不住开始收抬起自己的衣物来,准备乖乖地去投靠死党。
衣服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又到书房去拿自己的印章。
打开尘封己久的书橱,从最高的那一格抽屉里取出印章。他无意中一抬头,瞟到最顶一层散放着几本老式的线装书,他记得那是祖父留下的,小时候从来不许他们这几个孩子碰一碰。
文灏顺手取下一本,只见书名叫做《姑妄言》,撰者名为“韩曹”,扉页上则画着搂抱亲嘴的半裸男女。他这才恍然,原来这是所谓的禁毁话本,怪不得要藏着不让小孩看。
他不由笑了笑,正准备把书放回原位,空一只手随手一翻,竟翻到中间一页,只见那页一边是两个男人共赴云雨的春宫图,四腿交缠间,两根高高坚起的男茎画得清晰无比,而另一边的文字也正写到男风一段。
鬼使神差地,他捧着书看起来。
只见上面写道……他那青年之时,以钱大之一窍,未尝不挣出许多钱来……及至到有了几岁年纪,无奈粪门前后长出许多毛来,如西游记上稀柿峒内又添上了一座荆棘岭,挪不得,刹不得:真是一团茅草乱蓬蓬,从此情郎似陌路……
文灏看了几行,便觉得面赤耳红,全身一阵恶寒,几乎要呕吐出来,连忙把书归回原位。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胸口,只感到心跳得又急又重,好久也无法平复。
更奇怪的是,文字幻化成图像,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来,而幻象的脸庞,赫然正是与别人交颈缠绵的宋劭延!
文灏拼命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可是大脑像不听将令的士兵,反而不受控制地越想越深入,到最后,连宋劭延赤裸的上半身都浮现在眼前了。
“啊——!”文灏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双手也像要阻止什么似的在空中乱挥一气,一切幻象才终于烟消云散。
他抹一抹额头,居然摸到满手冷汗。
“我到底……是怎么了……”文灏喃喃自语。他脸上的红潮久久不能散去,虽然书房里再无旁人,却也像做了贼一样心虚。
他不禁苦笑,唉,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奇特恶劣的言行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之故。仔细想来,自己和他顶多算是无关痛痒的点头之交,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文灏摇摇头,决定将宋劭延三个字从脑海里摒除。迟钝的他此时的心里也已经升起了再想下去很危险的模糊念头。
第四章
位于嘉陵江畔的特园,是一片青砖红瓦,草木葱龙的大庄园,这里虽然没有李家的礼园精致豪华,却胜在实用。自从战争开始,国民党迁都以来,特园的主人鲜老爷子便举家纡难,慷慨为国,开放特园为众多爱国人士的暂居场所。最难得的是,特园里常年开着流水席,让所有的客人来了随时都会有饭吃。
文灏来到这里工作以后,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而充实,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偶尔会遇到因为另一种“战争”而引起的台风,把周遭毫无关系的人也卷入其中。
今天也是,几个文灏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觉得脸熟的男子陆续来到特园,聚在园内一幢叫“平庐”的楼房里密谈,文灏来上班时,他们刚进去不久,很快,就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在园外转悠起来。
在来特园之前,文灏也听云彤隐约透露过,鲜家是亲共的。所以有时共党的成员借地聚会,他们都会采取不闻不问,心照不宣的态度,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们的态度一致,所以才会出现门外那些鬼鬼祟祟的喽罗。
每当这种时候,文灏在啼笑皆非之余,又感到无比的痛心。他不懂政治,但凡是他知道在国仇家恨面前,一切信仰,主义之类的问题,都应该暂时抛到一边。
这时,鲜太太走过来,“陆秘书,你对江北熟不熟?”
文灏点点头,“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去的。”
鲜夫人掩嘴笑起来,“怎么说得好像你现在多老了似的。”
文灏笑一笑,“夫人有什么事要吩咐吗?”战火摧人老。如果说战争是毁灭生命的烈火,那么战场就是炙烤生命的炼狱。从战场上回回来的他,的确有一颗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心吧。
“你找不找得到任家花园?就是二十多年前做过我们重庆同盟会秘书长的那个任鸿年他们家。唉,好人啦,又有学问……怎么年纪轻轻就跳西湖自杀了呢?袁世凯后来很快就被赶下台了嘛,他干嘛就想不开呢,还好任家香火旺……”
文灏不得不打断她无休止的哀悼,问道:“是不是就在香国寺那一带?”这些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往,他一向是不回想的,感慨一通又有何用?前面的路还那么长。
“对对对,请你开吉普车给他们送几担谷子和几提菜油去好不好?”
文灏一听愣住了,“任家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鲜夫人摇摇头,“冯夫人和几个演员编剧在那里搞了一个叫七七夜花园的沙龙,听说要排一些纪念七七事变的剧目,明天第一天开张,你也晓得现在物资缺乏,我给他们送一点东西,就当是贺礼。”
听她这么一说,文灏立即答应下来。
鲜夫人最后还叮嘱他:“记得给车子加满油,他们可能要用。”
去停车房取车要经过后花园。特园的花园很有特色,其中并没有种植什么佳木名花,到是栽了许多桃李桔柿之类的果树,与其称之为花园,还不如说是果园更恰当些。
他穿过后花园时,突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葡萄架下,用一根竹竿打着什么,再定睛细看,原来那娇小的女孩竟是鲜家的九小姐鲜继康。
文灏好奇地走过去,“九姑娘,你在于什么?”
继康吓得赶紧扔掉竹竿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干什么。”
文灏抬头看去,只见那翠叶深稠,青藤垂蔓之间,有一串串青涩的葡萄时隐时现,一粒粒还只得人的小指肚大小。
“九姑娘,葡萄还没熟呢。等大暑前后再摘下来吧。”
继康扁扁嘴,“可是到了那时候,就没得我的份了。每次……爸爸都把好的水果分给外人,我们吃洗干净的水果皮!”
文灏听她这么说,着实吃了一惊。
鲜老爷的身家很大是出了名了,城里的合成、富华等钱庄都在他的名下,而且成都、南京、昆明等地也有生意和房产,就连家里的佣人吃穿用度都不差,怎么对自己的子女竟如此苛刻?
他记得几天前老爷雇人来修复被日本飞机炸毁的一幢三层楼房时,还对他提起,这一排四幢小楼名为“康庄”,就是以自己心爱的小女儿的名字命名……
再回想起刚才鲜夫人那句记得加满油的嘱咐,文灏的心里升起一种超乎心痛却又无能为力的况味。
鲜继康扯一扯他的衣角,“陆秘书,你帮我打葡萄好不好?”
文灏弯下腰,抱住她的肩膀,“九姑娘,没成熟的葡萄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等它成熟了,我们再悄悄来打好不好?”
“你到时候要记得喔,可不能耍赖!”
文灏笑笑,伸出自己的尾指勾住继康的小指头,“我们来打勾?”
继康高兴地点点头,和文灏一起摇晃着手指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就在两人缔结盟约的时候,花园旁平庐的大门突然打开,几个男子鱼贯而出。
文灏扫了他们一眼,向他们略略点头致意,并不说话。
领头的那个男人也向他回礼,文灏记不起他的姓名,但有印象曾在《新华日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男人们很快就各自散去,文灏转身走向停车房。
“陆文灏,等一等。”可才走两步,便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竟是宋劭延施施然从平庐里走出来。
他今天穿着白衬衣与灰色裤子,长身玉立,一表人材,还是那副玩世不恭,倜傥不羁的样子,不知情的女子看到这样的男子,一定会被迷住。
文灏着实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的宋劭延是《姑妄言》的代名词,害他又不得不再次想起上次书房中的不堪记忆。
宋劭延朝他身后呶呶嘴,“你看到他们离开的,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文灏不由四下望望,下意识地放低声音:“你是共党?”
宋劭延冷冷一笑,“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那你是哪个党派的?”
“这句话真好笑。所谓的政党,不是忙着叙财,就是忙着整风,剩下的全是只会死读书的呆子,通通不是好东西,我为什么还要加入他们?”他趁机又发了一通牢骚。
“可是你和他们在一起。”
“都是出来做事的人,相互帮忙照应,也是应该的。”
文灏听得一片混乱,这话的意思,竟像是说别人还有求于他?
“他们是来找你帮忙的?”
宋劭延叹口气,“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你答应了?”
“不答应也不成。我堂弟前年头脑发热,大学也不念了,跑去参加八路军。现在倒好,他们只需来一招敲山震虎,我就投鼠忌器,不得不点头。”
文灏不由在心里大摇其头,参加八路居然被他说成头脑发热,真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左右逢源,在国共两边都那么吃得开,倒也让人拍案惊奇。
“到底是什么事?非得你帮忙?”宋劭延却岔开话题:“你刚才是要去取车吧?不怕耽误正事儿?”
“糟了……”经他这一提醒,文灏才想起自己要去任家花园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宋劭延如是说。
文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还没去过江北,正好可以过去参观一下。”宋劭延解释道。
文灏皱起眉头,“宋先生,我并不是去玩的。”
“我知道。我又不会防碍你。何况,我俩也算相识一场。你就当作朋友搭顺风车如何?”
文灏低头不语,心想你什么时候居然成朋友了,还真会自来熟。
然而对于宋劭延的好奇心仍然浓厚,所以他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说道:“好吧。”
他们两人一起驱车来到嘉陵江北岸的江北县。
文灏把米油交给冯夫人李德全后,没有多作停留,便有礼地告辞离去。
走到任家花园大门时,宋劭延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突然说道:“我刚才看到曹禺先生居然用稿纸的背面写文章,他们是不是过得挺清苦的?”
文灏叹口气,“不然鲜夫人怎么会叫我送大米来?可是鲜家自己都不见得多宽裕……”
“任家的茶花真是挺漂亮,我看那紫袍玉带,粉面芙蓉,还有幸天高,就是北平和上海也难得一见。”
文灏闻言呆呆地看着宋劭延,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从曹先生的清苦扯到名贵茶花这样的风马牛。
宋劭延伸手一指,让他看向大门前的一大片空地,“要想宣传抗日,搞什么曲高和寡的沙龙是不行的。他们这里有的是演戏唱歌的人才,缺的是柴米油盐,不妨以物易物,在这里搭上台子,唱歌跳舞,招徕观众。”
“可是……民众大都生活困苦,有谁愿意付钱来看啊?刚开始时可能还有,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谁让你收钱来着?免费表演,搭建一些雨棚,招集一些逃难来的小生意人在舞台四周摆摊叫卖,再收取少量的租金。”
文灏恍然大悟,思量一番,只觉这计划可行性甚高,且一举数得,不禁欣喜若狂,“我这就去向冯夫人建议!”
宋劭延拉往就要转身回去的他,“建议什么?搭舞台,做生意,都是需要本钱的。”
文灏何曾想到这些细节,经他一提醒,不由再次呆住,顿时像泄气皮球一般蔫了下去。
宋劭延这才笑笑,“本钱由我来出就是了。”
“你?”文灏不置信地张大了嘴,既而心里生起警惕,这人做事一贯的前后矛盾,要是今次他又出尔反尔怎么办?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看着宋劭延落拓不羁的笑容,他也突然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值得玩味。
大约是因为他的疑窦不经意间全都写在了脸上,宋劭廷挑眉间道:“你不相信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有前科。”
“前科?”“就像南山那一次,你一开始还挺热心的,后来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线,又变得冷若冰霜,我怎么信得你?”
宋劭延啼笑皆非,“放心,此事是我提出的,我当然就会负责到底。”
“口说无凭。”文灏撇撇嘴。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如此糟糕。”宋劭延露出无奈惆怅的表情来。
“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不得不慎重。”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我?现在就签支票给你?”
文灏笑道:“宋先生肯这样爽快,当然最好。”
宋劭延想不到他竟真的厚着脸皮接收下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他明明是一片好意,怎么好像还得再三央求别人才会接受似的,这样的事说出去谁会信?
不过,看着文灏因此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又感到一阵欣慰。能让这个男子笑,花光心机也值了吧。
◇ ◇
晚上下班回到礼园,文灏找到云彤,“你真的能肯定宋劭延是维吉尼亚军校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