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文灏听着听着,竟感到鼻间酸涩难当,眼中也涌上泪意。
那太行山脉的荒山巨岭间的一场场鏖战,黄河长江的乱石滩岸边的一次次狙击,卢沟桥的枪声,台儿庄的炮火,娘子关前的顽强抗击,四行仓库的寡敌众……都在这粗旷豪迈的小调中,重又浮于跟前。
“哼,唱得特好听。就算本人不来,中国人自己也会把自己亡了,操什么穷心。”他的旁边突然传来这样的话。
这冷若冰霜的谬语,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在文灏身上,让他沸腾的热血刹那间冷却下来,犹如置身于冰天雪窖之中,接着一口气缓过来,又不由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国人,岂会说出这等不像人话的话!
文灏怒目切齿地恨视身旁偏就说出这等不像人话的话的男人,恨得几乎要扑上去,将他食肉寝皮。
好不容易才忍住动手的冲动,文颢杀气腾腾地问道:“阁下既然作如是想法,还来参加今晚的活动千什么?不如趁早回去高卧养神,一夜风流,岂不快活!”
男人转过头来与文灏对视。他嘴角带笑,不过笑容里第一次没有了邪气戏谵的成分,半晌他才开口道:“把你的热血洒给那些和你一样盲目冲动的年轻人罢。对我发脾气是没用的。”
文灏怒极反笑,“盲目冲动的我们也总比缩头乌龟好。”
“哦,我是缩头乌龟,和我一道坐在这儿看戏的你又是什么?”
“你……”
四周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掌声,因为最后一个节目也表演完了。
“请你记住战争不过是一场游戏,每个人都不必太认真,每个人都只是这游戏中的小角色。仅此而已。”男人站起来,向气愤难平却又说不出反驳言辞的文灏微一颔首,便走了出去。
李云彤鼓掌鼓至手心都有些发痛才放下,他本以为身旁的友人也和他一样兴奋,谁知侧头一看,文灏茫然若失地坐着,满脸死灰失意的神色。
“怎么了?”他赶紧关切地问。
文灏轻轻问道:“云彤,我是不是缩头乌龟?”
云彤啼笑皆非,“你安心想让一天兵都没当过的我无地自容是不是?”
“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偏安苟活?身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在前线杀敌才对。”
“我不晓得你的哪一根神经又不对头了,但是请你记住我晚饭时的话,没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文灏只好笑了。人在无奈的时候,除了苦笑往往无话可说。
他忍不住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那个男人身上。每次遇到他就没有好事,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定是八字相克,最好以后都不要再遇见他!
◇ ◇ ◇
谷雨以后,重庆便进入了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
俗话说“清明要明,谷雨要灵”,清明的和煦阳光和谷雨的潇潇微雨,都是粮食丰收不可或缺的条件。对于现在的中国来说,粮食是否丰收太重要了。
然而,这雨丝风片也让人们的出行产生了诸多不便。
好不容易捱到立夏将至,绵绵的雨才终于歇住,天空放了晴,雾亦很快散去。
文灏来到位于鹅岭的礼园,找好友李云彤。
礼园是李家清末便修建的庄园,园中满是布局精巧的花草树木,亭台楼榭,而且很多不起眼的摆设都大有来历。
“稀客稀客,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亲热地把文灏牵进屋。
文灏欲吐又吞地说:“这个……是有一点事要你帮忙。”
云彤立即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能为抗战出点力的工作?”
“文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重庆数十万士农工商都没对抗战作贡献?”
“不不不!”明知云彤是在开玩笑,文灏还是吓得赶紧否认,“我只是想做一些更直接的工作。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在家窝不住。”他才不会承认是受了那个男人的话的刺激。
“你们家的生意怎么办?”
“有舅舅打理嘛,何况华北和南方的店都关了好多,杂事自然也少了不少。”
云彤抓抓头皮,“可是你能做什么嘛?好歹你也是陆军大学的高材生,我总不可能让你去豫丰纱厂缝军服吧?那岂不是高射炮打蚊子。”
“总之你路数广,替我想想办法。”文灏热切地望着他。
云彤突然一拍脑袋,“有了,我想到一个工作,简直非你莫属。”
文灏闻言大喜,“什么工作?”
“住在上清寺的鲜家,你听说过没有?”
“是不是铜元局局长鲜英他家?”
“对。他们那里需要一个精通英语的秘书,还要求最好是长得周正一点,你最合适。”
原来,由于鲜家的庄园——特园交通便利,宅院宽大,因此陆续到达重庆的美、英、荷等国的援华代表团的使节,都暂时居住在那里。
那时的重庆,通晓英语的人亲不是很多,可是语言不通又会带来诸多不便,所以才会想在特园里专门安排一个负责使节们日常生活的秘书。
一听说是为援华的国际友人作翻译,文灏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要求云彤赶快去为自己说项。
“不要急嘛。”云彤安抚他,“反正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谢谢你,云彤。”文灏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你们李家人都没得说,又热心又慷慨……”
“说到慷慨……”云彤打断他的话,“你记不记得个多月前的那次募捐演出?事后重庆献金委员会的一个人告诉我,他们私下做了一个捐款的统计表,你猜捐得最多的是谁?”
“不是你们家吗?”
云彤摇摇头,“是宋劭延。人家一捐就捐了两只飞机翅膀,我们才只得他的一半。”
“十万?!”
“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个宋劭延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他一定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士。”
云彤听他这么说,脸上浮现出错综复杂的表情来,然后大笑出声。“哈哈哈,令人敬佩?在国泰看戏时,你可是对人家横眉冷眼呢。”
国泰看戏?也就是说……文灏顿时变成了木雕泥塑。
怎么……可能?!那个口出恶言的男人,说他是汉奸,卖国贼,或日本人的间谍还比较可信!
然而他还来不及再多问云彤几个问题作确认,突然四周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蜂鸣声。
发生什么事了,文灏与云彤茫然地对望。
最后还是李云彤率先反应过来,“天,这是空袭警报!”
他话音刚落,一个佣人便已推门而入,急道:“三少爷,快随我到飞阁下面的防空洞去!”
飞阁建在紧临嘉陵江的峭壁上,是礼园的最高点。自从去年日本飞机开始对重庆进行零星轰炸以来,李家便在飞阁下面的岩石上打了一个防空洞,并在里面摆设了简单的家具和生活必需品。
那时的重庆几乎是座不设防的城市,因为没有人预料到日本鬼子的轰炸在往后的日子里竟是那样的猛烈密集。
文灏和云彤走进防空洞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文灏注意到,除了李家的家族成员和仆役外,最靠里的角落里,有几名腰别手枪,身形高大的男子围着一张,亦是防空洞里唯一的一张沙发。
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但是文灏只看得见他们露出靠背上方的深色博士帽和发髻。
毫无疑问那是一男一女。
还有一个人与那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由于更加背光,所以更加模糊。
大抵又是什么社会名流吧,不过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些。文灏暗暗吐了下舌头,不得不再次对李家的交游广阔八面玲珑感到佩服。
洞内接有电线,但是灯泡的瓦数太低,只发出半明半昏黄的光。众人都默不作声,百无聊赖地待着空袭解除的铃声响起。
沉闷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云彤的侄子李存普突然对自己的奶娘说道:“王妈妈,我饿了!”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听来,却分外响亮。
话音刚落,忽听洞外一声沸天震地的巨响,直震得地面都晃了两晃,接着众人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灯熄了。
小存普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仆人和妇女们被他的哭声感染,也开始变得惊恐不安,而洞外的守卫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不清楚洞内的情况,竟有人大声喊道:“开枪!开枪!”然后便是劈里啪啦一阵枪鸣,洞里更乱了。
文灏正想出声安抚众人,忽听到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说道:“镇静!镇静!没来!”这带着些浙江口音的国语犹如钏鼓钟钟,敲金击石,更含着说不出的从容不迫,泰然自若,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众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不再哭闹。
说话的正是角落沙发上戴博士帽的男子。不知为何文灏竟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这之后不久,洞外的人就进来说明了情况,原来是一颗炸弹的弹片飞到洞旁的岩石上,割断了电线。仆人们急忙找来马灯点亮应急。
洞内终于重见光明,但灯光如豆,十分昏暗。爆炸声依旧持续着,时远时近,时疏时密,听声音都能想像得到日本飞机投弹的情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灏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李家位于相当隐蔽的鹅岭之上,尚且不能幸免,真不知人口密集商铺林立的市中区会被炸成怎样的光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无比,简直度日如年。
也不容易,众人终于听到了警报解除的铃声。
文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怀表一看,居然才仅过了两个多小时,而真正的轰炸时间,才不过几十分钟。
可是已经足以造成惨不忍睹的灾难。
他和云彤最先走出防空洞,沿一旁的扶梯走上飞阁,向东面一望,顿时惊呆了。
只见市中区方向一片浓烟滚滚,大火冲天,黑觑觑的烟雾交织着红得凶猛而诡异的火光扶摇直上,几乎映红了半边蓝天。
连一向老成的云彤都不禁大骂出口:“狗日的小日本!X你妈的王八羔子!”
文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云彤的大怕李湛阳走过来,“云彤,你看你是不是到市区去看一下?看下我的商号的情况……”
云彤答应一声,文灏赶紧说:“我也去!”
城市遭遇了这种程度的轰炸,热血的他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可是……”在一旁待立的老管家却面有难色的开口了,“没有车……”
云彤闻言一惊,“车呢?被炸到了?”
老管家答道:“刚刚两路口的英国医院打电话来,说要借车暂时充当一下救护车。这个……我已经答应借给他们了……”他的声音越说越轻,生怕东家骂他自作主张。
云彤却朝老管家竖起大姆指,“你做得很好。”他又转过头面对文灏,“看来我们只好坐公车了。”
文灏笑一笑,“我没有意见。”
他们正要出发,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急忙转身,只见刚才在防空洞里说活的男人和一个穿香云纱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刚刚从下面走上来。
他们身后还跟着刚才坐在暗影里的男人和几个护卫。
后面那个男人是谁?赫然正是文灏到防空洞之前还在和云彤讨沦的宋劭延!
若果是在平日,文灏看到他,只怕会吃惊得无以复加,甚至大叫起来,然而此时此刻,就是宋劭延这个“冤家对头”也已经无法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因为他的眼光和意识,早己悉数被那戴灰黑色博士帽的老年男子吸引去了。
他……他是……
文灏不禁脱口喊道:“委员……”可是云彤在一旁使劲拉他一把,制止他把话说完。
李湛阳急忙走上去,向那对男女鞠一躬,“怎么好劳动您老的驾座呢?”
宋劭延这时说道:“我是开车来的,就由我送两位去市中区吧。”
第三章
直到被牵引着坐上了宋劭延的吉普车,文灏还依然处于神魂飘荡的状态之中,没有清醒。
“文灏?文灏?”李云彤叫了他好几声。
没有反应。
“陆文灏!”云彤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吼一声。
文灏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什么事?”
云彤没好气地说:“宋先生问你,走哪条路比较快。”
“你告诉他不就行了?”
“少罗嗦,快回答人家!”
“这个……从菜园坝走下半城大概会快一些。”他只好对宋劭延说。
宋劭延笑笑,“那好,我就从菜园坝过去。”
吉普车快速地向市中区方向开去,不愧是法国产的重型车,又快又稳。
文灏心里满是疑惑与问号,他想问问宋劭延为什么在捐了那么大一笔钱后还说那样的话,又想问李云彤什么时侯他家住下了那样的大人物,还想问一间为什么宋劭延也会在他家出现……
可是这些问题能问出口吗?虽然文灏平常是灶王爷上天,有啥说啥的性子,却也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大小的人。
相对来说,第一个问题比较安全……至少他这么认为。旁敲侧击,应该套得出来些什么吧。
于是他开口问道:“宋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
宋劭延一边开车,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么……真要给我想一种什么营生出来,大概只能说是开戏院的。”
文灏不由傻了眼。开戏院能挣大钱吗?
他知道北平的珠市口到长安街一带大戏院林立,一旦名角登台演出,更是一票难求,生意火爆得不行,可是大戏院的维护费却也非同小可,没有什么利润可言。所以修建戏院的人,一般都是本身即为戏迷的大富豪,娱己的同时顺便娱人而己,没人会将之当作谋生的行业。
这厮说话藏头露尾,一点都不耿直,文灏对他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
李云彤倒是仿佛很志同道合似的接过宋劭延的话头,“是吗?长安大戏院的东家杨主生,和我大伯是换帖兄弟,不知道宋先生认不认识?”
“真的?”宋劭延十分惊喜,“二十六年长安戏院开典的时候,杨爷特意送了个包厢给我。我还记得那天登台的是奚啸伯和金少山二位老板。”
“那年文灏也正在北平呢!是不是,文灏?”
文灏只好说:“是,那年五月我还在长安听了一场马老板的《甘露寺》。”
“马老板的手眼身法步,确也算是一绝,不过我更属意谭派,一出《定军山》,真是穿云裂石,恰似惊涛拍岸哪。”
“我也早就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可惜没有机会。”
“以后我请你。在湖广会馆办一次堂会怎么样?小谭老板和我还是有些交情的。”
言者或许无心,文灏却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