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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长天 page 16 作者:小花花

  宋劭延试着将机头调整回原来的一百零六度,但是不行,尾部的走向控制器已经撞坏,做什么都是徒劳。

  脚下是一片山重水复,找不到可以着陆的地方。

  飞机已经开始进入死螺旋状态。

  “大家做好跳伞准备,”宋劭延好不容易才稍微抬高了一点机头,让飞机以慢横滚的姿势向前滑行,目的是为了让飞机飞过怒江,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就在这里跳伞。

  根据他们在印度听到的消息,怒江以西两日前刚刚沦为敌占区,所以一定要尽力避免降落在西岸,成为敌人的搜索目标。

  “文灏……”把降落伞背好,宋劭延不放心地看向文灏。

  “你什么都不要说。”文灏给他一个包含千言万语的微笑。

  宋劭延点点头,用力扣开舱门,一阵劲风立即怒号着扑面而来。

  “跳!”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吼一声。

  三人接连从飞机上一跃而下。那架失去控制的C-47,在空中旋转着俯冲向大地。

  文灏在风中拉开降落伞,风速太快,技术只能算半调子的文灏无法控制方向。最后,他被风吹到了一片森林的上空,然后一棵参天大树勾住了他身后的绳索,把他吊在离地数米的半空。

  他咬一咬牙,从怀中摸出小刀,割断绳索,掉到地面上。

  右脚踝在着地的那一刹那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伸手按一按,糟糕,大概骨折了。

  这里是哪里?文灏抬起头,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浓密得遮天盖日。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扶着大树站起来,勉强判断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而已。

  不过万幸是掉落在偏僻的森林里,暂时没有被日军发现的危险,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一旦被日军发现,为了防止遭受到严刑逼供,必须得在被活捉之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文灏……文灏……”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喂……宋劭延吗……你在哪里………”他奋力地拖着受伤的腿,奋力分开脚下碍事的灌木,向声音的来源走去。

  或许是神灵的指引吧,他没用多久就看到了正向他这边飞奔而来的宋劭延。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还好你没事。“宋劭延狠狠地在文濑的唇上亲一口。

  “米格呢?”

  “那小子运气好,落在对岸。这样也好,至少我们采集的资料,不至于送不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

  文灏却恍然大悟,“你……你是看到我飘到这边来才跟着降落在西岸的对不对?你明知这边有危险!”

  “和危险相比,当然还是你比较重要。”

  “对不起,我拖累了你。”文灏惭愧地说。此时他不禁自责起来,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不要逞强来做这个报务员还比较好。”

  宋劭延没好气地说:“你再说一句试试,当心我现在就亲你哦!”

  这真是有够奇妙的威胁。文灏长长地吼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他们两人都是那么傻。

  “先别说这些了,先想办法走出这片森林才最重要。”宋劭延从怀里摸出指南针,“我想我们现在距离怒江应该不远,向南走看看吧。”

  “好。”文灏这样回答,却站立于原地不动。

  宋劭延终于发现异常。

  “你怎么不早说!”他又气又急,赶紧让文灏坐下,脱下他的鞋子察看伤势。

  下半截小腿软绵绵地耷拉着,了无生气。

  瞪着他的腿,一直都很镇定的宋劭延一下呆了。

  “找两根木棍做夹扳,再包扎一下,我应该还能继续走。”文灏安慰他,“这点伤算什么,当年在台儿庄,肚子上被鬼子刺了条大口子,还不是用皮带一勒,就继续上。”

  宋劭延这才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抽出医用纱布绑住伤口,那纱布像和他有仇似的,努力了几次都无法扎出一个简单的死结。

  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两人把断骨包扎完毕,才重新整装出发,文灏痛得冷汗直冒,但至始至终没吭一声。

  宋劭延扶住他说:“我们要想办法过江才行。”不然随时有被日本人发现的危险。

  “据我所知,怒江上只有一座桥,那座桥在腊猛,而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走到腊猛。”他又看看文灏的腿,“即使走慢点儿,问题应该也不大。”他把文灏的一半体重都放到自己身上。

  湍急翻滚的怒江将高黎贡山劈成东西两半,这里山高谷深,与磅礴但温柔的长江迥异,那白浪掀天的江面上,是绝对没有渡船存在的。

  “要想从西南蚕食中国,怒江是日军必须逾越的一个障碍。”行走在绵延险峻的高山和大江之间,宋劭延有感而发。

  正所谓“国破幸有山河在”,这祟山峻岭,湍急河流筑就的铜墙铁壁,正是日本无法继续向东进攻的最大原因,在数次强渡未遂后,他们与国军在怒江的两岸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文灏点点头,“总之得显灰到老乡换身衣服才行。”很快走出森林,顶着渐渐西斜的日头,他们终于走到了腊赫镇上。走出这个镇子,再前行几百米就是那座名叫惠通桥的铁架梁石桥,如今,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这座普通的大桥也成为了一剑封喉的锁钥之地。

  腊猛镇上一片荒凉,镇口有一张日本人贴出的告示,写着“日中友好,共存共荣”之类的鬼话,沿街是很多竹楼和砖房,但是已经十室九空,毫无人烟出没。

  文灏他们只得强行撬开一处民宅,从屋子里搜出两身棉布衣服换上。

  “劭延,我觉得这镇上有问题。”文灏换好衣服,又拔下指环,不舍地用绳子穿好,挂在脖子上。

  “你是觉得这个镇子太死气沉沉了对不对。”宋劭延把他那把美国产的点九手枪绑在腰带上。

  “对。即使镇民被日军杀的杀,逃的逃,可是,日本鬼子呢?他们不可能不派军驻守在这里啊。”

  宋劭延也想不透答案,他只得拍拍文灏的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出了腊猛镇,入目是大片的农田和果园,一条足以行驶汽车的大路穿过其间。异常的是,田间自然是没有人的,连路上也见不到半个人影,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潜伏在看似平静的空气之中。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他们终于听到了怒江那熟悉的吼声。

  人烟也渐渐多起来。

  大道上,手挽竹篮的妇女,肩扛锄头的农民,甚至赶着马车的车夫……各式各样的沦陷区难民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正等着过桥。

  河岸上,有日本人的营房和工事。文渊与宋劭延相视一眼,心里都在想着,难道这就是镇上没有士兵的原因吗?太不合常理了。那股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为浓厚了。

  队伍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原来中国军队在桥的那头设置了关卡,并在惠通桥下埋好了炸药,如果日本人打算强夺,他们就会把桥炸掉,这是万不得己的时候,死守住怒江沿线的唯一办法。

  最近这两日,隔着怒江这道堪称“天堑”的天然屏障,日本人也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另谋其他途径。

  文濒和宋劭延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但是看着文灏越来越苍白的脸,宋劭延一阵心急,不动声色地扶着慢慢他向前挤去。

  “劭延,你……干什么……”文灞低声地阻止他。万一引起骚动怎么办?

  宋劭延却并没有停下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往前一点,只是一点,他和文灏就可以……

  那些排队轮候的难民都以极其惊异的眼光望着在人群里钻挤的他们,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阻止,

  一个下肢受了伤的男青年,由另一个男青年半扶半抱着,焦急地想要通过惠通桥……

  宋劭延将那些难民的没有阻止,解释为恻隐之心和同胞之爱。

  他们不久就挤到了靠前的位置。

  突然。

  “别动,你动……我就开枪!”生硬的音调和语法,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人。

  两把日制三七手枪的枪口分别抵在他们两人的腰间,保险是开着的,随时都可能走火。

  周用的难民看似没有移动,实际上已经不着痕迹地将他们包围在人群之中,包得密不透风,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拿着手枪的,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人。那个妻……其实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

  凶恶的眼神,熟练的持枪动作,刻意低着头走路……

  宋劭延转动脖子。看清了自己的前后左右。村妇、农民、车夫……这些人是难民吗?不不不,他们全是经过乔装打扮的日本人。

  腊猛镇上的空旷,日军的按兵不动,此时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不安的感觉了,就是孩子!

  他也是经历过流亡的人,按照以往的经验,不论是哪个家庭,绝对会以自己的孩子为优先考量,大人走不了,也一定会让孩子出去,可是现在这支看似逃亡的队伍里,却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为什么不早些想到呢?劭延暗骂自己一声笨蛋。

  “劭延……他们是想混到对岸去,然后前后夹击。”文灏轻轻地说。他的体能虽然在逐渐流失,神智却依然是清明的。

  “我知道。”宋劭延低声回答。他们正随着这伪装的人潮缓慢匀速地向前移动。

  腰间的枪管抵压得更用力了些,“你们。声音,别发出来!”日本威胁者,声音里带有杀气。然而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己。他是不可能开枪暴露目标的。

  文灏抬起头,视线与宋劭延相接,那一刻,他们彼此都通过眼神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鬼子过桥吗?

  当然不能。

  你怕吗?

  当然不。

  我爱你。

  我也是。

  达成了最后的共识,宋劭延再次向文灏投以微笑,这一次,也许真的要携手赴死了吧?他突然觉得一股雄浑的豪情从心中油然而生,自己仿佛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满腔壮志,英勇无畏的热血青年。

  太阳悬挂在西方,温暖而昏暗,在布满阴霾和晦涩的天空下,在分布着无数个恐怖漩涡的怒江上,他们的身边,充斥着像从地狱爬到人间的魔鬼的脚步声,和盖过了脚步声的,怒江之水的喧天咆哮。

  他们已经踏上惠通桥,一辆原本打算过桥去腊猛又折回的汽车不知什么原因停在那边桥头,使难民队伍不得不变成狭长的形状。

  包围圈不得不散开,向前后扩散。

  然而腰后的枪口,却一刻也不曾松懈地抵压着。

  突然,队伍停下来了。因为那辆准备折回的大车与另一辆车发生碰撞,现在,蛮横的车主正与守桥的士兵争执着。

  就是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能不能阻止日军的诡计,全在此一搏,成功虽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

  宋劭延偷偷地把右手伸向腰间,只有文灏看到了他的动作。他凝视着脸颊上带了污痕和汗渍,却依旧魅力如昔的恋人,微微地扬起了嘴角。那笑容。仿佛是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啪!”从拥挤的难民中传来一声按理不可能有的声音,枪声。

  就像在给对岸的官兵证明那第一声绝不是错觉似的,“啪!帕!”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表面平静的长空被凄厉的声音瞬间撕破假象,东岸,西岸,桥上,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汽车喇叭也在这时惟恐天下不乱地狂鸣起来。

  然后,两个紧拥的人影犹如在秋风中飘过的落叶,从桥上直直地坠入江中。江面上溅起几缕微不足道的水花,泛起几缕淡而稀薄的血丝,很快,又恢复原貌。

  ***

  对于大自然中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而言,两个人掉进水里和两块石头掉进水里并没有任何区别,她依然不为所动地奔流着,流过中国,流过缅甸,最后流人印度洋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怒江正吞吐着苍白的泡沫。还有许多嶙峋的黑色礁石,散布在江水中。那雷霆万钩的滚滚江水,仿佛万匹骏马在草原上飞奔驰骋。唯有在深蓝的天空下长啸盘旋的苍鹰,显得那么的寂寞而畏缩。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因为人们已经忙于战斗了。中国军队发现了异常,开始戒严,而乔装成难民的日本士兵则以为中方已经洞察了他们的诡计,纷纷撕下伪装,明目张胆地进攻。

  混战中,负责守桥的长官毅然按下引爆器。

  雷鸣般的爆炸声响起。惠通桥,这座怒江上唯的一大桥,轰然倒下。

  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在崩塌中化为纷飞的碎片。中国人,日本人,生命,理想,声音,足迹……

  直到战争结束,日本人也最终没能渡过怒江。

  一九四四年以后,中国军队转入战略反攻的阶段,经过腾冲、松山等抗战史上著名的惨烈而悲壮的战役,终于收复了怒江以西的大片失地。

  或许,记忆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肢解成沧海桑田,渐渐褪色。

  但那一段属于两个男人的不为人知的爱情,以及在最后时刻的抵抗和悲壮的绝决,却在世事的变迁和岁月的流转中,日日地回荡,年年地回荡……

  尾声

  西元二零零二年,春天,重庆。

  最繁华的市中区,解放碑下,不少本地或外地的,年老的或年少的,美的丑的,男的女的,纷纷三五成群地站在碑下合影留念。

  四条宽阔的大路以纪念碑为中心向四个方向延伸,那条东南一西北走向的大街,名叫邹容路。

  一个皓发如霜的老人,推着一辆轮椅,和一个二十出头,身背大包的年轻女孩,站在邹容路与临江路的交界处,抬头仰望一幢正在修建的六十层大楼。

  “这是即将建成的重庆世贸大厦。一九九七年城市改建工程尚未启动以前,这里是……”

  “我知道,是一个叫沙利文的西餐厅。”老人打断女孩的说话,“沙利文最初开在望龙门附近,挨着聚兴诚银行;一九三九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后不久,就搬到了这里。”

  “我没记错吧,文灏?”

  坐在轮椅上的另一个老人,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年轻的女孩,招商国际旅行社的导游,芳名赵晶晶的二十四岁姑娘,寂寞地耸耸肩,“宋老先生,我想,您根本就不需要导游。”她已经干了三年导游,还从未遇见过像今次这样特别的游客。

  两个从美国回来的老先生,都已经有八十多岁了吧,至少看护照是这样。可是那风度,那气质……且不说坐在轮椅上的陆老了,另一位宋老,如果单看背影,潇洒的英姿真比好多二三十岁的青年还帅。

  两老选择的是由一个地陪相伴的半自助游,可是他们游览的地点却实在奇怪。就像昨天,他们去了长江南岸的南山,一般故地重游的旅客,不外乎就是在“三棵树”观赏著名的夜景,在“大金鹰”跳望幽美的山林,或是在山脚下的“农家乐”品尝美味的泉水鸡;可是他们,却像识途的老马一样,指挥着轿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偏僻的空地,那是方圆数十米,就只有一块冷冷清清的青石碑,上面刻有“重庆市抗战文化遗产空军坟”的字样,而且还曾在文革中被破坏过。只说这里,埋葬着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二百多名空军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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