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发出声音的下一瞬间,他们已经把南天竹踩在地上,牢牢地拥抱在了一起。
宋劭延的身上,在汽油和阳光的味道。
文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宋劭延回到家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时,他仍然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他则把手臂环上了他的肩膀和背部,一直没有分开。
“你没有什么话来犒劳一下我吗?”宋劭延问。
文灏不出声,也不抬起头来,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多思念,太多牵挂,教他如何说起。
“我是来和政府讨论运输航线的开辟问题,有两天时间。有些细节讨不讨论无所谓,来见你更重要。”宋劭延喃喃说道。
“你这种做法……太不负责任了。”文灏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嘴巴却依然不肯坦率。
然而宋劭延仍然笑着,“因为我不想对你不负责任啊。”
“你黑了,而且瘦了。”他们终于分开,文灏仔细地打量他。
宋劭延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黑是因为更健康了,瘦是因为更结实了。倒是你……这尖下巴是怎么一回事?”
还用问吗,当然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文灏饥渴地打量身穿灰绿色军装的宋劭延,说实话,那身衣服不太干净,但是每一处线条都很合身,而黑色的长统军靴和腰带跟英俊潇洒的他也十分合衬,显得特别赏心悦目。
他的头发也是乱乱的,下巴还有胡渣,离邋遢只有一步之遥,却成就了无与伦比的性感。
透过灰色衬衣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到轮廓十分冷艳的锁骨,无声地诱惑着某人的感官。
干脆就在这里把他按倒,吃干抹净……虽然他知道,宋劭延才不会让自己得逞,但他情不自禁地咽一口唾沫,身体内部阵阵发热。
陆文灏陆文灏,如今青天白日,天朗气清……看来你真的已经变成胡乱发情的好色之徒了。他在心里大声责骂自己。
不过只要是男人,看到久别的爱人就“俏生生”地坐在面前,任谁都会忍不住食指大动吧?
事实上,宋劭延比他更急切。
“我们上楼?”还没叙几句旧,他就用满含情欲的眼睛盯住文灏,提出如此要求。
“嗯。”文灏没有拒绝,毕竟春宵苦短啊。何况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合而为一的肌肤是什么感觉了。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很快又到了鸟儿纷纷归巢的夜晚。月亮却羞答答地躲在深蓝色的云朵里,迟迟不肯现身,就好似不忍心偷窥窗户里的红情绿意一般……
◇ ◇
这无赖的舌头最妙!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要一面对宋劭延,撒娇就会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两人相携走上街头,一看蒹葭苍苍白雾茫茫之中,只听见报童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号外号外,日本轰炸美国珍珠港,美日要打起来了。”
“最新消息最新清息,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已经对日本宣战了!”
太平洋战争,终于不可遏制的爆发。
文灏惊得呆掉,“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劭延不以为然地回答:“昨天上午吧。不过罗斯福宣战大概是晚上的事。怎么我忘了告诉你吗?”
他故意装出一脸无辜,气得文灏吹胡子瞪眼睛,却只无可奈何。
“滚回去。”他认真且用力地推宋劭延。“滚回你们飞行中队去,省得惹我一肚子气。”宋劭延握住他的手,正色说道:“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有了美国的支持,中国的空军力量可以得到壮大,把日本鬼子赶回去,只是时间问题。”也对。何况,他们的要求那么小,他们只要求侵略者“回去”。
他们坐公车到了市中区。只见都邮街广场的中心,那座宋劭延曾经预言过的纪念碑已经破土动工,正在打地基。
建成后,这座暂名为“精神堡垒”的纪念碑将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变,有炮楼式的碑顶,一基五层。他们站在广场边看了好久,任由冷风把脸膛吹得通红。
在砖石和钢铁的撞击声中,文灏突然听到宋劭延用柔和却又凝重的声音对他说:“文灏,我这次回去,将离开AVG(即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又称FTT“飞虎队”)为CATT(即中国空军运输队)工作。如果远征军的劣势依然没有改善,我们将试着开辟空中运输航线代替现在的滇缅公路。”滇缅公路是由云南昆明通往缅甸仰光的一条公路,在广州沦陷以后,它可以说是中国受国际援华物资的唯一抗战输血线。
文灏在旁边一声不响。
最近,连沙利文的咖啡价格都翻了几倍。一定是交通运输出了问题,即使怕民心动摇秘而不宣,但猜也能猜得出来,
“如果缅甸全境被日本人占领,我们的飞机就得从印度出发,飞越喜马拉雅山脉,才能到达中国。我不想瞒你,那将是一条飞行难度很大的航线,没有任何人有把握能平安抵达,包括我。”文灏仍然默不作声。
他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DC-3和C-47型飞机的升限是多少。
两万三千英尺,折合为标准单位,大约六干九百米。然而这只是理论,如果全载重,实际只能飞上四五千米。
而喜马拉雅山脉的平均海拔,都远远超过六千米。
当然,宋劭延也知道这一点,“我们只能从山峰中间飞过去,这一点,技术稍微好的飞行员都可以做到,但是山上面的气流情况异常复杂,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形,所以……”
文灏低下头,仍然不开口。
宋劭延以为他在生气,“我吓到你了吗?”
文灏不得不说道:“我只是在惋惜,当年龙主席修筑滇缅公路,只花了十个月,而且修筑者大都是妇女和孩子,所用的工具,则是用竹筐扁担和人力推车。”
宋劭延安慰他:“总而言之我们大家都会努力再努力。”
“听说昆明的老百姓给你们起了个名字,叫Flying Tiger?"文灏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转移一下话题吧,难得见一次面,何必老是在凝重的气氛交流?他想。
“他们把飞机上画的大鲨鱼看成老虎了。一定是你们画得似是而非。”
“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他们都小心地不再触碰之前的话题。
当天夜里,宋劭延就走了。他们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相逢即时楼台会,才说罢别来无恙,马上又要互道珍重再见了。今日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再聚。
可是就算如此,这难过的日子还是得逐日逐日的过。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冬去春来,关于美国飞行队的消息,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少,就在文灏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坏消息却从西南方接踵而至,让他再也坐不住了。
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后,日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南洋重镇新加坡,并开始抽调重兵实施缅甸深入作战的方案,在三月便拿下了首都仰光。
中国的远征军与英国军队缺乏默契,又没有丛林战经验,而他们的对手,却是日本号称“丛林师团”的陆军十八师团。除了在早期的平原战中占据过优势,取得了如东瓜保卫战等一系列胜利外。往后的日子,国军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最后,远征军不得不撤退。新三十八师西迁,暂避于印度,而二00师却因为路线选择错误,迷失在了中缅交界的野人山里,就连身受重伤的师长戴安澜将军,也在缺乏救治和药品的情况下,壮烈殉国。
当美国的巡逻机发现他们,并将他们带出山区时,死亡士兵已经超过一半。总之,大撤退变成了大溃败。
日本人乘胜追击,势如破竹,甚至一鼓作气攻入了云南境内,使本已危难重重的中国更是面临了东西夹击的严峻形势。
而驼峰航线计划,在去年底的第一次试飞时,彻底失败了。
美军的王牌飞行员福克斯驾驶C-47运输机从印度出发,不到两个小时便机头撞在山峰之上,英勇殉职。
但滇缅公路已被彻底切断,如果不尽快解决运输问题,不但在前线苦战的将士们的供给会出现问题,后方的群众亦会变得人心惶惶。
因此,中美英三国共同制定的驼峰航线。在明知那将是一条死亡之线的情况下,也义无返顾地以最快的速度被提上了议程。
于是宋劭延在四月初又回到重庆。定于四月末的第二次试飞,将由他担任主驾驶。
“这是新的线路,这天,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空部主任正在给与会的众多高官进行讲解。从印度的汀江机场出发,先向北飞,至杜姆杜摩,那里有导航台。再转九十八度飞到葡萄,向东穿过西藏边界,经横断山脉、大小凉山,最后到达云南。沿途有玉龙雪山和程海作为航标物。”听完他的报告,在座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都知道,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意味着什么。
“走南线可行吗?”有人问道。
所谓的南线,是由汀江出发,飞一百四十三度经河叉、云龙、下关直至昆明的航线,气候条件好得多,航标更明显,而且航程也短些。
航空部主任耸耸肩,“我想,那得视缅甸的战况而定。”因为南线必须穿过缅甸境内,受到日军飞机拦截的危险要大得多。
这时又有人问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成本是多少,计算过没有?”
“运送一加仑汽油,大约耗费两加仑汽油。”众人嘴里齐齐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
宋劭延坐在最后一排,暗暗冷笑一声,起身走出会议室。
他知道,不管官员们怎么犹豫,最后也一定得同意这个计划,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趁现在有空,赶快回一趟家,见见文灏……
“HELLo,漂亮的宋。”走廊上,一个褐色头发的高个子洋人叫住了他,“好久不见。”
宋劭延先对他敬个军礼,然后笑着和他握手,“克莱尔,别来无恙?”
这个洋人,便是他之前向政府推荐的空军顾问,曾参加过一战的美国老兵克莱尔·李·谢诺尔特。如今,他已是飞虎队的队长。
“托你的福,我很好,还认识了漂亮的中国未婚妻。”
“看来,当初我骗你来中国工作还真是功德无量。”
“呵呵,别说这些了,快跟我来,认识一下你的搭档。”洋人把他带进旁边的小屋。屋子里,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一张一阖地咀嚼着口香糖。
“这小子叫米格,是昆明航校的教官。这次试飞,他做你的副手。”
米格冲宋劭延歪七扭八的行一个礼。他是典型的美国大兵,自由散漫,但是胆色过人,有一种把所有矛盾都化解在傻呵呵的笑容里的天赋。
“报务员一会就到,他也是华人。”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敲门声,然后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人出现在门口:“CNAC(即中国航空公司)六号机报务员前来报到!”
第十章
在克莱尔的示意下,那个报务员走进屋内。
“宋,这位是陆文灏少校。”他指了指报务员。
“这位是宋劭延少校,我们的王牌飞行员。”他又向文灏介绍宋。
宋劭延迷惑不解地看着一身美式军服的文灏,好半天也说不出话,待他理清了眼前的事实,不由大叫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没记错,陆先生应该是陆军!”
“原来你们认识。”克莱尔笑一笑,“对。陆少校曾经从事过战地情报传输工作,所以他对远距离的无线通讯十分精通,同时,陆少校之前也接受过三个月的跳伞培训。”
这样的情景,是宋劭延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看看克莱尔,又看看陆文灏,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陆少校,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他咬牙切齿地说。
而文灏却别过头去,装作和他不熟的样子。
***
“你不是退役了吗?”夜里,回到家中,宋劭延又急又气地质问文灏。
“我已经说服了母亲,重新参军服役了。”文灏故意曲解他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怎么能够来做报务员!”
“报务员的工作,即使有一只残废的手也可以胜任。”文灏继续曲解。
“你知不知道这趟飞行有多危险?”宋劭延气急败坏。
“知道。这就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飞的原因。”文灏浯气平静地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我不想与你机场一别,就成为永别。”
“你……”宋劭延无话可说。
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文灏,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他的面颊,轻轻摩挲,“文灏,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知道。”因为他的情意,也绝不会比他淡薄。
自从去年底宋劭延走后。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有时想着想着,会突然间悲从中来,仿佛有一股真的就要生离死别的预感袭上心头,犹如万箭钻心,让他疼痛起来,害怕起来。那些一直隐藏不敢流露的恐惧像满溢了似的,在心脏中四处撞动却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想通了,只有和宋劭延在一起,生,一起生,死,亦一起死,才能平复他即将崩溃的心。
至于身后事,他早已拜托了老好李云彤;而他的母亲,也用沉默表达了对他的行动的支持。
和陆文灏相处了这么久,宋劭延自问对他是早已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他也知道,文灏平时虽然并不算固执,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川人的“霸蛮”之气,一旦真的决定了做什么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可即使知道,他还是忍不住继续劝道:“也许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文灏笑一笑:“有时候,活着的理由比活着更重要。长官不是常常教育我们说,要共赴国难吗?如果没有了这个共字,咱们的抗日大业又怎么能有胜利的一天?”
“少拿这些虚无的大道理来吓我。”宋劭延哭笑不得,只好狠狠地揉搓他的头发,“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地惩罚你这个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的家伙!”
文灏任由他蹂躏自己的短发,并不反抗,反而低下头暗暗偷笑,只要宋劭延不再反对,就是被“惩罚”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由于驼峰航线的启动已是刻不容缓,政府当晚就拍板通过了。于是经过一夜的休息,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就坐上了前往云南的长途汽车。
文灏除了当年行军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长途颠簸。尤其是经过滇黔路上那著名的二十四拐时,更是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宋劭延也并不比他轻松。因为从前都是乘飞机从昆明的巫家坝直接飞到重庆的白市驿机场,而这次坐车,全是因为燃油紧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