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灏不禁有些生气,“我已经是成年人,有手有脚,不需要别人再来为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才发现,类似的对话曾经发生在他和表妹之间,只是角色倒置罢了。还真是现世报啊。
云彤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成委屈,良久他方说:“文灏,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和宋劭延的关系,已经好得有些过火了?”
他说得已是委婉至极,但文灏的心里像被飞机撞到一样,突地猛烈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很危险的预感,他却是早就有了。
“也……也没怎么好吧?何况朋……朋友不是就应……应该这样吗?”他结结巴巴地澄清,却欲盖弥彰。
云彤盯着他瞧,眼神忽明忽暗。过了很久,他突然露出暧昧的笑容,伸手在文灏的头上一抹,“看,你出汗了。”
“啊……”文灏尴尬得不晓得该说什么。
但是这时的云彤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一件事,两人之间早已生出情愫,他不要说防范,连救治都没有可能。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叫文灏是他真正且唯一的好朋友呢?做一个快乐的异类,也比做一个不快乐的正常人强吧?
所以他并没有继续说更多的话。穷追不舍,让人下不了台不是他的作风:何况,迟钝的文灏说不定根本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呢?他干嘛要傻戳戳地去帮他们捅破这层纸?
好人做到底,他索性笑眯眯地拍拍文灏的肩,“住不惯,再回来。”
***
文灏对宋劭延的家,其实一直怀着浓厚的好奇。那会是一座什么样子的住宅呢,是香灯半掩流苏帐,抑或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还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可是踏进院子,却发现与自己的想像全然不符。
庭园里枯萎的野草足有几寸长,乔木亦是枝干横生,不知多久未曾修剪过,林荫深处,是一幢鸽灰色的三层楼大宅,外墙缠绕着褐色的爬山虎枯藤,真是陈旧而斑驳。
文灏不禁失笑,他幻想了那么多,没想到实际情形却是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
佣人倒是很得体,殷勤地把他迎接进去。
进屋一看,竟又是另一重天地,墙上贴着还很新的壁纸,家具力求实用,十分简单,但仔细观察纹路,就会发现全是紫檀木,考究珍贵得很。
原来,这里早已荒置多年,直到宋劭延住进来才又重翻新。
文灏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对衣食往行都不甚挑剔,硬板床,老棉被就足以让他睡得很安逸,但宋劭延当然不会如此薄待他,不但为他准备了柔软舒适的睡床,还特意在房中给他安放了冰箱、电扇、电炉、收音机、留声机和数十张唱片。
“哇,你的收藏相当丰富嘛。”看着那些唱片,文灏不无艳羡地说。好几张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绝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欧阳飞莺都是我大哥的遗物,只有……”他从其中抽出程砚秋灌录的《锁麟囊》,“这才是我的私藏。”
文灏也跟着笑起来,他差点忘了,这人好的就是京戏,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丰世风凰巢”。
然而在重庆是不太容易听到京戏的。一来戏园子少,二来也不见得大家都认同此好。
“不知道厉家班什么时候回来一新戏。”
“你不知道吗。”宋劭延可比他消息灵通,“他们下个月就会从贵阳回来,听说第一天是唱《春秋配》。”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早就买了套票。”原来如此。
“到时候,是不是又带着苏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灏有些不是滋味地问。
“怎么可能!””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和他,不过是买卖关系,大家有缘便聚在一起玩一下,觉得没有意思就散开,一转身大概连对方的圆扁胖瘦都记不住。”
这一席话让文灏的心情很复杂,“这就是你的恋爱观?”
“喂,请你不要把性和爱混为一谈好不好。这些年来,我的确是过着朝秦暮楚的日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却比谁都痴情。“
文灏差点脱口问出你遇到了吗?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实,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个很单纯迟钝的人,所以我还不敢向他表白。”
文灏被他冷不防丢出的炸弹吓得全身的血液齐齐涌上头部,脸顿时变得像蕃茄一样,“你……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决定慈悲地把话题跳跃到风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后有空陪我逛逛怎么样?你们这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的重庆城,我还没正经几百地游览过呢。”
文灏忙不迭地点头,不管讲什么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机会,“好呀,你找对人了,我可是地头蛇……”
后来的一段日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领着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日里天空中是难得的宁静平和。
有了听众,他也乐得把听评书听来的典故讲出来。什么七星岗莲花池畔有两千年前巴国将军的无头墓地,太平门旁白像街口那尊汉白玉大象正对着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狮子……它们前世是一对苦命的恋人:长江边的涂山顶上有块大石头叫“呼归石”,相传是当年大禹的老婆变的……全是老人们在茶馆里空了吹的玄龙门阵。
走累了,他们就挑个顺眼点的馆子或小摊坐一坐,歇口气。且不论冠生园、颐之时、会仙楼、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处的吴抄手、王鸭子、黄凉粉……也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久而久之,文濒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很北平,大概,他已经把吃京酱肉丝当作是一种怀乡的仪式了吧。
转眼年关将近,文灏回了一趟家,只见家里的佣人正在忙下迭地准备年货,冷眼注视着这一派热闹,他担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来。
腊八粥,灶王爷,天坛的庙会,天桥的杂耍……那些植根在一个人记忆里的东西,一定让人割舍不下吧?
于是他诚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请,请他与自己的家人一同过年。
宋劭延听到邀请的那一刹那,心情很是复杂。他并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灏是出于好意,却也叫他心里难受,这就是无家可归的游子的悲哀,他可以抵御别人恶意的非难,却抵御不了别人善意的怜悯。
但是他又无法抗拒这个建议的诱惑,回想一下过去几年的春节,不外乎找几个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调笑,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觉醒来,除了满腔的举杯浇愁愁更愁,什么也没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么,他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到了腊月二十九,他还是来到了歌乐山上的陆宅。
文灏到大门口迎接他。只见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再配一条乳白色的羊毛围巾,手里还提着一大包当作手信的年货:而文灏则难得地穿着一件灰色的绸缎长衫,围着黑色的围巾。
他们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这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吧?
文灏不由带着笑意说:“我们这身装扮,倒是很适合去演张恨水的《北雁南飞》。”
宋劭延配合他叹口气,“不是《啼笑姻缘》吗?我模仿着樊家树打扮的。”
他们笑着进了屋。
佣人把年夜饭端上桌时,宋劭延看到那锅包肉、艾窝窝、驴打滚,呆住了。
“你快尝尝地道不?何妈已经十多年没做过北方莱,也不晓得手艺回潮没有。”文灏热情地劝菜,他为了说动家里的老妈子,可费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论外形已很像那么回事:吃到嘴里,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几乎要连舌头一起吞下肚。
这些菜并非什么宫廷御膳,做法都颇为简单,但要在南方吃到这种味道的家常菜,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粗茶淡饭饱三餐,咸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爷给人类留下舌头这个器官,不就图个尝尽百味吗?
宋劭延不禁为文灏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动。
他异常恭敬地对陆夫人说:“伯母,你们过年还将就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意思。”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文灏听的。
陆夫人笑笑,她和中国多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样,不擅用华丽的语言表达自己纯朴的情感,只是说:“觉得好吃就多吃点。”
“我妈祖籍天津,虽说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个老乡。”文灏在一旁加注脚。
他的大嫂看看宋劭延,兴奋地推推埋头吃饭的吕崇,“宋先生一表人材,要是能做我们家的亲戚就好了。”
“大嫂!”吕崇叫起来。
宋劭延正在夹菜的筷子滞了一下。
“在下哪里高攀得起。”他一边推辞一边看向文灏,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灏使劲扒饭,装作没看见。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陆家大嫂是聪明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略带惋惜地叹口气,又洒脱地笑一笑,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她还小,这种事不急。”舅舅看了一眼吕祟,似乎别有深意地说。
文灏不解地看着舅舅和崇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父女俩都开始埋头吃饭,似乎不欲多说。
陆家二嫂接着说:“大嫂,我们应该关心一下幺弟的个人问题才是真的。我记得大哥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怀上二娃了。”
文灏夹菜的手也不由凝在半空中。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嘛……正所谓匈奴未破,何以为家。”他勉强笑道,“过年的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天地大。”
二嫂只当他是害羞,且又想到要在这乱世找到个志同道合的姑娘并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多说。
文灏的侄儿侄女比大人们先吃完,全都由仆人领着到院子中央去放爆竹玩。
一时间,鞭炮劈哩啪啦的爆裂声和烟花的丝丝声,以及孩子们的惊呼欢笑声混合在一起,响彻沉重的晚云,为略显冷清的节日气氛平添了几分兴旺之气。
宋劭延看着那几个跑着跳着的小孩子,不禁被他们白里透红天真无邪的小脸蛋所感动,自言自语道:“沉舟侧畔干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文灏听到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沉舟?病木?他们好歹也是国之栋梁有为青年吧,哪有这么夸张。
于是他吟起鲁迅那首着名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宋劭延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吃完饭,他不由分说地把文灏拉到偏僻的地方。
“你还没有向你表妹说明情况是不是?”
“这个……”文灏支支吾吾地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宋劭延给他一个“少在我面前说谎”的表情,“如果安心要说,无论如何也找得到机会。所谓的没有,其实是不想而己。”
“其实,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日子长了自然就………”
“不成,常言道当断不断,必遭其乱。何况现在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没看出来吗,崇儿早已对我没感觉,她的芳心另有所属。”
“什么?谁?”
“汪医生呀。日久生情,就是那么回事儿。”
文灏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天,崇儿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怪不得……饭桌上舅舅与祟儿之间波涛暗涌。
“喂喂喂,汪医生哪点不好了?”
“可是他起码已经四十岁了!”
“丈夫年纪大一点,才懂得疼爱妻子。”
文灏摇头叹息,“算了,只要她能把舅舅说服,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要尽想着别人的事,快想想我们俩的事才是正经。”
文灏吓一跳,低下头,“什么……什么叫做我们俩的事……”
宋劭延踏前一步,“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吧?”
文濑猛地抬起脑袋,“你……你说什么?!”
宋劭延淡然地继续说道:“别那么吃惊好不好。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谁……”
“别急着否认,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一直在说着‘喜欢喜欢好喜欢’。”说完,他带着老奸巨猾的笑容凝视因他的话而彻底化身为石像的文灏。
呵,他欣赏着眼前的小笨蛋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竟非常不应该地升起无比愉快的感觉。
如果将来告诉他,他对他其实是一见钟情,不知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虽然一直过着万花丛中过的生活,二十多年来,他却从未对谁动过真情,无论男人或女人。
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文灏见面的情景。
深秋的早晨,灰色的大雾,前路一片茫茫,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还有比旅途更溟蒙的,不可预料的未来。
他的心情,在一片剩水残山,天昏地暗中,也变得动荡不定,四分五裂。原本早已打定主意,这个国家无可救药,一定要学会太上忘情,不闻不问,可是哀鸿遍野,又怎么真的忍得下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文灏。他站在轮船的甲板上,长身玉立,正掏钱给一个老妇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一个成年男子,在如今这殄瘁的年代,怎么可以拥有一双那么明净清澈的眼睛?
那一个刹那,他突然想起一个英国小说家作品里俗套的句子: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在那种时刻出现的文灏,就真的好像一个发光体。让他觉得那一片灰蒙蒙的空气变得明亮起来。
也托文灏经常把心情写在脸上的福,让他知道自己并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这里,他又踏前一步,毫无预警地捧起文灏的脸颊,“我一表人材,有财有势,你会喜欢我也很正常啊。”
文灏终于回过神,却发现彼此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体,心跳顿时快得无以复加,他发着颤虚弱地说道:“放……放开我。”
第八章
“我又没使劲,你想逃走,掰开我的手就是了。”宋劭延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性感声音继续蛊惑文灏。
文灏只觉得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他使不出力道,也无法移动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生病了吗?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
眼前宋劭延的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有一个带着淡淡烟味的温热物体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脑子倏地警铃大作,不过似乎响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