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跌的桔色身影直冲空门化心而去,锁悲击出时便收了力道,那一掌只会让她跌在空门化心一步之遥的距离,若有心救人,只要上前一步扶住便可。
垂在袍袖内的手一握一松,空门化心动了;他移了一步——向後。
“啊——”
惨呼并非来自青蚨一人,观望的人群中,某些姑娘和妇人看得紧张,皆不约而同的掩嘴惊呼。众人只看到金桔色光芒飞跃闪烁,定眼时,那位很漂亮,也很凶狠的姑娘跌撞在地,乌发与尘土混合,有几缕覆在空门化心的鞋上。
众人的掩嘴指点如蝇蚊之声绕在耳边,青蚨什麽也听不进,她仰躺在地不起身,圆眸含著薄雾,盯著空门化心,眨也不眨。
他退开?他居然敢给她退後一步?能毫不犹豫的冲进火中救人,却吝啬的不肯为她迈前一小步。
一小步呀,只有一小步,为什麽他不肯扶她、救她,任由她跌在地上,跌在他的脚边?那双时时诱惑她的瞳眸啊……奇怪,怎麽看不清楚了?
青蚨努力眨眼,想将他看得清楚些。阳光有点刺眼,应该是正午了吧。讨厌的太阳,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也看不到他此时是喜是怒,抑或是淡?
讨厌、讨厌,眼睛里好像有什麽东西滚动。一只手慢慢抬起,先覆在眼上遮去阳光,移开时袖上多了一块透明的湿意;随後,那只手缓缓上移,伸到僧抱下。
救不救她不要紧,只要他肯拉她起来,她可以不生气,可以忘掉刚才他退後的一步,也可以继续爱他、继续缠著他,缠到他爱她为止;更可以……不恨他。
进香的官员和百姓看她向留著头发的僧人伸手,睑上皆是莫名其妙,唯有长年生活伽蓝里的僧人明白。
众人指指点点间,夹在人群中的一男一女互相对望,交换彼此的意念。
两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男人斜了斜眼,微微摇头,示意女人静观其变。
“化心!”青蚨呜咽地叫了声。
空门化心垂眼看著青蚨微微颤抖的手,一脸淡然;没人看到他藏在袖中紧握的拳,没人注意他咬紧的牙关。
“化心?”娇软的哭音又叫了声。
终於,他动了动唇,“青蚨,你扰到其他师兄弟了。”
责怪她?她心中委屈叫道:“是他故意拦我的路。”
空门化心再要说什麽,心急伽蓝名声的边见命沙弥引散香客,然後走到青蚨身边,以听起来非常和蔼的声音说:“女施主可有受伤,不如到禅房述话可好?”
“不好,你走开。”青蚨不买帐,视线只锁住空门化心。
空门化心如她所愿的伸出手,但眼中闪过迟疑。
她看到迟疑,心中一惊,手突然探前想抓他的袖,没想到却让他退缩得更快。
“青蚨,回去吧!”众人已经散退,护法堂外只剩玄智和数位主事的僧首。空门化心劝她回去後,便越过她走向锁悲。
那悬空颤抖的小手,他,看在眼里。
走了三步,身後传来轻忽飘渺如鬼魅的软音:“空、门、化、心!”
这声叫唤藏著太多太多无法承载的情感,爱恋、痴狂、执著、沉迷、幽怨……
太多太重,太伤心呀!是不是无论怎麽样,他都不会舍他人为她?讨厌,她讨厌这样的他,看似慈悲天下,实则冷血无情。
“空门化心、空门化心,不亏是空门化心哪!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我不妄求你括天下人救我,只是,你连小小的一步也不肯迈近我?你就真的那麽……那麽的讨厌我?”明明她气得全身颤抖,脱口的话却轻幽至极。
青蚨缓缓撑起身,身体没有受伤,只是,心伤了。她眨动羽睫,一字一顿的说:“我讨厌你,讨厌!”
话音一落,她飞跃而起,化作一道炫目的金色流光,映在他人眼中,是毫不留恋的远走。
玄智手搭凉棚,盯著远去的金光,半晌才叹气,看向自己的爱徒。
他这徒儿,二十年来几乎不曾有过开心的时候。伽蓝中,众僧的议论他听过,无非说化心可有可无,自坐右护法的位置云云。
僧首对他指东指西的使唤,他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不管不理,是想让化心与众僧多些接触,能开心些。
二十年的平静,弥补七年所受的创伤,不知他这徒儿看不看得开?想他老和尚一把年纪,只有两个徒儿,原想这两个孩子性子互补,一起成长或多或少对彼此会有些帮助,如今看来……他叹了叹,抚须摇头。
戒见问道:“住持,刚才议事未完,可要继续?”
“也好。”慈眉低垂如菩萨,玄智点头,带著方才的一班僧首回到禅堂,临行前不忘道:“化心,你也快来。”
“是,师父。”
对锁悲动了动唇,空门化心似乎有话说,听到玄智叫他,突然冲锁悲微微一笑,低低说了句“对不住,师弟”後,转身随玄智离去。
锁悲怔住,不知他为何道歉?
此时,竹林伽蓝释迦殿门前——
方才对视的男女闭眼上了一炷香过後,男人点头,与女人相偕下山。方向,是金色流光消失的南麓。
第五章
玄智坐定,待众僧陆续坐下後,不等边儿开口便道:“锁悲一事,该责该罚,待由玄慧师弟处置,可好?”玄慧是竹林伽蓝数位首座禅师之一,与玄智同辈。
“甚好,师兄。”玄慧白眉低垂,合掌点头。
玄智回以一笑,环顾堂内,扬声道:“今日议事,众位不必介意方才的打断,我等言归正传,各执事可继续。”
众僧静寂片刻,邪见冲堂中的人躬了身,“住持,近来山下做法事的人家突然增多,香客求怫多保佑女儿平安。前些天牛员外的夫人上山进香,说了件奇怪事,请我等下山驱鬼。当日小僧已禀明各首座禅师和众师兄,不知各位要如何解决?”
“师弟说的是从五月以来,山下死了许多年轻姑娘的事?”问话的是六定僧之一——怠定。
“正是。做法事的师弟说,村中死的全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些姑娘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却突然在床上断了气。房中无人动过,夜半时家人也没听到奇怪的声响,因为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大夫归结为得了暴疾。又因天气炎热,劝家人早些做法事,殓葬入土为安。”
“我也听说了。”怠定点头,“有人疑是江湖人所为。当今江湖中,传闻最甚的是一个自称‘浅叶组’的杀手组织,他们杀人於无形,死者身上除了致命的伤口外,周身的一切均完好,好像无人来过。但这些姑娘全是平常百姓,与江湖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个推断不易让人信服;加之她们死得蹊跷,不禁让人怀疑山下是不是出了鬼怪。”
此话一出,堂中一片嗡嗡乱语。
空门化心垂首敛目,静悄悄地坐在众僧後面,突然听到堂中哗然杂语,不禁抬头,各堂首座禅师拧眉抚须,玄智亦是沉思慎重之态。
暗暗吐气,他庆幸师父未发觉自己方才的失神。听众僧议论,他只是一知半解,进不了耳。
近来他每每禅坐时,前一刻默背经文,下一刻却想到青蚨叫嚣的软音。现在明明在议事,观众人神情严肃,又说姑娘家死因蹊跷,身为右护法,他应当专注才是,为何耳边回荡的却是青蚨离开时的幽怨语句,脑海中念念所想的是一双想抓住什麽的颤抖小手。
化心,你爱我吗?
当和尚有什麽好的?混帐!
你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麽,我每天都在干什麽,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吗?
回去、回去,你除了说回去,还会说什麽?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蓦地,他掩袖捂住唇,却掩不住唇上突来的甜甜花香。
伽蓝花木甚多,唯此种香味只在青蚨身上闻到过,分不出是什麽花,却是柔软冰凉……她的嘴上也沾满了香味。
明明堂中全是焚香烟味,为何他突然嗅到唇上一阵花香?是那晚沾上没洗掉的,还是来自……来自他的心中所想?
是否因为早己刻记在心中,只是一直没有回想,以为自己忘了?忘了在颈边轻蹭的撒娇,忘了冰凉柔软的轻吻,忘了她的嗔、她的痴……
不!空门化心倏地瞪眼,他惊骇——这些以为不放在心上、没记在心里的事,根本早己深深镌刻在心,只是他不曾面对。
此刻唇上的香甜不是来自青蚨,而是来自他的心,来自他深藏在心底最不想面对的记忆。
不想的,他不想拨开那层迷雾,从来不想。奈何疏忽了,就算他不想,迷雾也会团团围住他,渺茫的雾气幽幽弱弱,一点一滴的融入他的体内,不必他拨开,雾中的景物自然显现。
化心,你爱我吗?
她问时,他都怎麽回答?想到此,空门化心内心惊悚,两手在袖中握得生痛,全身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啊……般若我佛,现在方知他的回答有多离谱。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心在哪儿?手掌微微举到胸口,在、在……
“化心师弟,你不舒服?”
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引回他一时迷乱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觉得头上光亮异常。
他素来沉稳,飞快收敛心神後,对问话的僧人点头一笑,“多谢邪见师兄关心,没事。”
“没事就好,看你刚才的样子,脸色全白了。”邪见见他谈笑寻常,也不多问,只道:“这些日子似乎不太寻常,还是小心点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静下来,两人不再多言。
对於山下少女死因蹊跷,玄智认为自有官府查办,伽蓝众僧不必诸多生事。各殿首座禅师又讨论一二,亦纷纷认可。
接著,不外乎执事僧禀报伽蓝事务,诸如药师殿的梁柱需要修茸,库头阐明出入岁计之事,或园头要开畦种芽,建议五月半种萝卜、六月半种秋黄瓜之类。
大事小事,无一能人空门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总萦绕在唇边不曾消失。
四天後,空门化心趁著黄昏斋饭时间,静坐在禅堂内。
晚钟敲响,伽蓝内古树参天,禅房寂静。此情此景,曾有偈云——长松翠竹两交加,明月清风共一家,古殿夜阑人寂寂,飞蛾翻翅落灯花!
堂上佛祖宝相庄严,耳边雀音啾呜,一派祥和。他的心,却祥和不起来。
“化心,不去用斋?”禅门轻扣,玄智走进来。
“师父!”稳坐蒲团,空门化心睁开眼,见玄智脱了鞋,盘坐在身边。“师父,徒儿已许久未曾与您坐禅了。”
“嗯。”敛眉笑了笑,玄智突道:“何为坐,何为禅?”
倾头微顿,空门化心明白玄智另有他意,敛紧下颚想了想,“祖师曾说过,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於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玄智闭目倾听,微微点头,“还有呢?”
“若要坐禅,需得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外禅内定,是为禅定。”空门化心徐徐说道。
玄智点头,睁眼熠熠的看向他,“化心,你外型为禅相,却内心不定,坐不得禅。”
空门化心敛眉低头,知道师父察觉了他数日来的异样,迷惑的问:“徒儿……徒儿的心……有荡。”
“为了寺中其他师兄的指责?”自青蚨与锁悲打斗後,各殿首座对此事皆有微辞,锁悲妄动嗔念,被罚剖静坐思过堂十日。又因青蚨是为化心而来,众憎将不满全怪在他身上。
“不是的,师父。”空门化心摇头微哂,众僧的指责从来不曾入他的耳。“是为……”吞吐了半天,他不知如何开口。
玄智叹了叹道:“化心,我佛二祖慧可见初祖达摩时,曾言:‘我心未甯,乞师与安’,初祖说:‘将心来,与汝安’,二祖愣了一会儿说:‘见心了不可得’。当时,初祖说什麽?”
愣了愣,空门化心晏晏一笑,“初祖说,如此甚好,我与汝安心竟。”
“化心,要为师替你安心吗?”
“师父何出此言?”
“你心有荡,心不安,可是为了那位姑娘?”
“是劫吗,师父?”
“劫者又可谓之贤,大乘经三世三劫,劫初起时,生青莲花数千朵,仍告诉红尘人间,世界上有千佛现身。劫,也是缘。”
空门化心低头沉思起来。
“化心,知道为师为什麽迟迟不为你剃度?”
“徒儿不知。”
“汝心未开。”玄智望了望跳动的油灯,喟叹一声,“你佛心未开,虽能万法自在於心,却拿得起,放不下。”
“放不下?”空门化心低喃,不解。
“所谓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贪嗔是地狱。”玄智看了眼垂头的徒弟,道:“为师已记不得第一次见你是何模样了。”
听了他的话,空门化心眉尖一拧,“师父……师父记不得,徒儿却难以忘记,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模样。”
“因为你记得,所以放不下,时时梦魇扰心。”玄智轻缓的语中带上薄责,顿了片刻,突道:“化心,你闭上眼睛。”
空门化心依令合眼。
玄智道:“在你心中,为师什麽模样?”
沉吟须臾,他回道:“师父身体健壮,黑眉苍须,双目瞿烁有神。”
“锁悲是何模样?你那远游在外的念化师弟又是何模样?”
“锁悲师弟精瘦笔挺,念化师弟稚气可爱,一副少年郎的模……”空门化心的声音越来越弱,提到念化的喜悦慢慢敛去,神色刹那间染上一抹仓皇。
“你是悟到,还是看到?”见他神色微变,玄智知他已有所顿悟,“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化心,你睁眼看看,为师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黑眉苍须的样子,念化十年末见,也定不是稚气的少年郎模样。你的心是闭的,你的眼是闭的,你还让自己停在二十年前哪!化心,睁眼看看吧!”
他缓缓睁开眼,是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眼角与额上有了皱纹,眉须颜色全白,已不若当年黑白交杂的苍色。
不一样,与他脑中的完全不同,师父……老了啊!
空门化心心中微微一酸,神色竟显现出难得的激动,“师父,要徒儿忘掉二十年前的事是绝对不可能,我亲眼目睹、亲耳听到,甚至亲手……不可能当什麽也没发生过的,师父。徒儿只能让它随著时间变淡,让记忆变得模糊,但它永远记在脑海里;若要变得一片空白,不能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