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很像鬼?”年轻的声音听得出定力不够。
“师弟,不可妄动嗔念,要精进、要安详。”
青筋跳了跳,看到林中火光突闪突隐,锁悲讶道:“出了何事?”
“师弟为何突然来此?”空门化心反问。
“住持让小僧下山查探女子枉死一事,现在正要回山。师兄,你何时回去?”
“回去?”见林中火光渐小,三人模糊呜咽了数声,似被制住,空门化心敛掌於胸,才发现这些日未戴佛珠,“般若我佛,希望以後不会再有枉死的姑娘。”
青蚕隐隐透露些蛛丝马迹,那些枉死的姑娘,怕是被这些焰夜异类所害。
锁悲正想再问他何时回山,却见青蛛示威的在空门化心颊边印上一吻,赖著不肯离开;又见师兄双手怀在她腰上,眉间现出温柔,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师兄,你……你怎可抱著这位姑娘?”
“有何不妥?”
“师兄,你变了。下山後你全变了。你知不知道,你从来不与师兄弟们亲近,若有人想碰你,你必定自行退开;咱们找你说话,你只会用好、不好回答;见到沙弥靠近护法堂,你绝对不会笑。可她呢,你准她自行出入护法堂,准她在屋里撒野,从不避嫌她的动手动脚。你知道师兄弟们私下怎麽说你吗?”年轻的声音因激动而微显沙哑,“他们说你无心理佛,说你色迷心窍,说你……说你根本就是一个俗人!”最後一句用吼了出来。
“我本就是俗人。”空门化心拉出笑弧,“多谢师弟关心。”
他的回答让锁悲难以置信,“师兄,你真的……真的喜欢这个姑娘?”
“师弟,劳你回去告诉师父,就说化心明日回去。”
林中火光消失,估计青蚕已成功擒下三人,空门化心搂著赖在怀中的柔软身子,缓缓往屋内走去,无视锁悲的嗔怒。
进了屋,扶稳扭动的身子,他莞尔,“蚨儿,屋内没鬼,你可以放开我了。”
青蚨满脸的贼笑,刚才分明是故意。
“嘿!”在怀中又赖了片刻,青蚨才甘愿放开,“他走了。”门外的黑炭头跑得真快,像泄愤。
空门化心回头看了眼,摇摇头,再回头时,青蚨已弹亮烛火。盯著鲜亮的火光,看她进进出出的张罗晚餐,他道:“蚨儿,我明日回山……”
“不准回去!”青蚨霸道的叫著,她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似乎有块石头压著。这些天太开心,差点忘了,他只是陪她几天而已。
她心中一急,索性丢开馒头扑向他。
“该回去了。”空门化心撑著两人的重量,默默凝视著她,突地,他挑起青蚨一络散在鼻尖的乌发,柔声道:“蚨儿,你曾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不同於人类的东西,鬼不是真正的鬼,怪也不是可怕的怪?”
“嗯!”鬼知道什麽时候说过,两年来她在他耳边念了那麽多次,也没见他听进去。
“我在伽蓝二十年,如今我想四下看看。”见她凝神倾听,他一笑,“我有个师弟,他在外十年,想必游览了许多神奇之地,见识到天下的奇特之物;现在我也想看看天下之大;待七月十五解夏日过後,我……我们就起程吧。看看这世上稀奇之人稀奇之物,若是觉得厌了、腻了,咱们再回竹林山定居,你说可好?”
咱们一起起程,咱们回竹林山定居?
他在说什麽呢?她为什麽听不懂,可恶,眼睛又痛起来。
“你说……咱们,你要带我一起?”不信,她不信。
青蚨微颤的软音含著紧张和害怕,竟让他难受起来。他到底给了她多少害怕啊?“是的,咱们一起,你随意陪我吗?”
“愿意。”可,她还是不敢相信,他这是在……是在告诉她,他愿意与她共度未来的数十年吗?
她成功啦,成功让他爱上她。
是的、是的,她心心念念,一心期盼至今,从来不敢奢望的事,美梦成真了。
“化心,你爱我吗?”
他的手抚上小脸,无语。
瞪著他的无语,她丝毫不恼,甚至满心欢喜。
他……他呀,不爱她的时候,成天将“爱她”挂在嘴边,回答得又快又肯定,肯定得让她想找块石头咬。如今,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他居然不敢开口。
是不是因为爱她,因为在他心中占了重要的位置,反倒令他难以开口?
他动心了,她成功了,这个男人终於爱上她了。
“化心、化心!”青蚨喃喃念著。什麽晚餐、什麽馒头全滚到一边去,她只想抱他,紧紧抱著他。
尽管眼睛又酸又痛,尽管喉咙乾涩,但,她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有什麽能比他的重视更重要呢,是不?
夜半时分,竹叶与山风交缠低语,屋内漆黑而宁静。
一颗还算俊美的脑袋在窗边探了探,见空门化心端坐入定,暗中恨恨咬牙。小声叫道:“喂。你睡著了吗?”
“没有。”空门化心瞟了眼窗台。
“蚨儿睡著啦?”先问清楚比较好。
“应该是。”倾听房内呼吸均匀,空门化心在黑暗中勾出笑意。
“你怎麽还不走?”过了河,桥必须要拆,他就是那个拆桥人。脑袋里灵光一闪,青蚕从窗台边跳进来,看上去很小心翼翼。“蚨儿真的睡著了?”不会突然跳出来踹他一脚吧?
“真的。”
搬过椅子坐在他身边,青蚕虽恨恨不平,仍是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喏,明日记得交给蚨儿。”
空门化心接过,感到手掌一阵冰凉丝滑。
“这是浣火布,用火蚕丝织就,蚨儿的纱衣破了,你让她取这块布补上,这布纱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入火不焦,入水不濡。人界全是些不长眼睛的东西,若是惹恼了蚨儿,纱衣也能为她挡上一挡。”青蚕闷道。
水火不惧呀,难怪总见她穿著桔色纱衣。
空门化心将布摺好,突而忆起她遗落在护法堂的披纱,心中一阵感慨。
“蚨儿爱你。”青蚕不甘不愿的声音悄悄响起。
“啊,是。”他承认。
“我真看不出你哪里值得她爱。”青蚕小声嘀咕,扫了扫空门化心一眼,“蚨儿是我族之宝,爷爷不会让她嫁你的,你以为自己斗得过焰夜族族长?若爷爷发起狠来,你根本……”
唉,狠话是撂下了,可姑姑的教训让爷爷伤心了十多年,哪敢重蹈覆辙!
想到爷爷愧对蚨儿的模样,青蚕叹气。爷爷根本不敢面对空门化心,怕一时气不过,做了伤害他的事,又惹来蚨儿的怨恨。
姑姑生前未原谅爷爷,老人家已极为懊悔,如今,又怎能让蚨儿去怨恨爷爷呢?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放蚨儿自由。只不过这男人让他很手痒、很牙痒啊。
“喂,你爱蚨儿吗?”
空门化心沉默以对。
青蚕咬牙说:“你干嘛不说话?想反悔呀?”
他仍是不答。
“你什麽时候回去?”他还想劝蚨儿回灵界昵,这桥太碍事了。
“明白。”
吐了口气,青蚕四下看看,觉得与他没什麽好聊的,便轻轻站起,将椅于放回原位,开门走出。
木门关上的刹那,空门化心风眸微闪,捕捉到月下,远远树林里那张隐约的脸。那是位老者,虽然只露了半张脸,却看得出……嗯,用蚨儿的话,眼睛是往上吊著长的。
空门化心缓缓收起禅坐,推开竹窗,见青蚕走到老者身边,低头说话。
老者鹤发童颜,不怒自威,见他出现在窗边,灰眉挑动,将他的容貌收八历目中,不隐自己的挑剔。
扫过一遍,老者似要走近竹屋,青蚕抬手拦了拦,老者微有迟疑,万般不情愿,却仍是叹气转身,拂袖隐去身形。
空门化心笑了笑,低语:“蚨儿爱我,你们以为,我不爱她吗?”
屋内静悄悄,房内间或传来轻微的布衾摩擦声,熟睡的青蛟在睡梦中呓语翻身,将嘴角的笑埋入薄被中。
五日後——
这天夜里,沙弥们做完晚课,经过观音殿,突然听到树後有人悄悄说
“师弟呀,我听住持说要选个吉日,为右护法正式剃度昵。”
“咳,是呀,师兄,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声音听来似乎有些憋气。
“你说住持会挑哪一天为右护法剃度,会不会是七月十五,那天是解夏日。”
“也许是七月三十也不一定。”憋气的声音猜测。
“不对呀师弟,右护法不是动了情念,喜欢上那个常来伽蓝的姑娘吗?”
“不要乱猜,右护法是住持的得意弟子,一心向佛,视红尘如芥子,怎会被红粉骷髅迷了心神!”
“般若我佛,也对、也对。”
静了半晌,沙弥们听到二道脚步声远去,面面相觑了半刻,不知谁先笑了声,随後一波波传染开来。众僧你一句我一言,呵呵笑著回禅房歇息。
第二天,伽蓝里四处传著——右护法终於要刺度了!
先是沙弥间相互传著,後来不知被哪个还愿的农人听到,消息便被带到了山下。
第九章
剃度,空门化心要剃度?
真是个好消……佛他娘的混蛋!
本在溪边捉鱼的女子听到路人对谈,当下顾不得赤脚,提著鞋就往山腰跑。冲到伽蓝大门,也许正顾著穿鞋,一不小心掩到正走路的另一人。
青蚨瞪了眼被她踩到的草鞋,顾不得道歉,正要跨过高槛,眼前突然伸出一条手臂阻挡去路。
“干什麽?”不过踩了一脚嘛。
“般若波罗蜜,贫僧观女施主怒气冲冲,不知上伽蓝为何事?”笠帽下传出醇厚低沉的声音,草鞋男子手中的佛珠滚了滚。
又是和尚?青蚨此刻没心思理人,开口自是不客气:“秃葫芦,滚开!”
秃葫芦,秃驴加上葫芦瓢?
门边的沙弥听到她的斥声,两手怯怯在後脑勺摸了一下,又赶紧放下。“女、女施主,你、你可是找右护法?”伽蓝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这位漂亮姑娘。
“是是是,他在哪里?”听到右护法三字,青蚨的注意力立即放到沙弥身上。
太过热情的目光让沙弥有些赧颜,“在、在、在斋堂吧。”
“多谢。”青蚨熟门熟路的,人影已往斋堂冲去。
斋堂——
“空门化心!”软音如雷,犹似滚滚海浪狂涌而来。
咻——当!
一把柴斧脱手而出,准确无误钉在墙上,入木三分。
理好的柴堆滑了一地,有些胆小的沙弥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
“右……右护法不、不在这儿。”某个沙弥壮胆对上烈如火焰的青蚨,虽说她今日穿著一袭湖蓝纱衣,看上去还是很厉害呀。
“在哪儿?”她言简意赅。
“可能……可能在山腰的菜地里。”
发尾一摆,人已经不见。
山腰的菜畦——
“空门化心!”
咻——哎哟!
瓜藤飞出一棵,种在某僧的茶碗里;瓷杯脱手飞去,打在松土僧人的脑门上。
幸好,无人一屁股跌进稀泥。
“女施主找化心师弟吧?”一位僧首礼貌问道。
“人呢?”
“刚才化心师弟在田里种了几棵瓜苗,帮小咱们摘了些茄子黄瓜,正提著瓜菜送到斋堂去,刚走不久,顺著那条道。”僧首指了指另一条山道。
刚走?那就是没走远罗。青蚨人影一闪,消失。
她本以为能追上,却在半路捉到一个抱著菜篮子的小沙弥。
青蚨询问下才知,空门化心请他将菜送到斋堂,自己跑去藏经楼了。
很好,目标转向——藏经楼。
“空门化心!”急叫声在肃静的藏经楼格外响亮而突兀。
一位长相斯文的僧人从楼内走出,合掌躬身,礼貌道:“女施主,经楼未经住持许可,非本伽蓝僧人不可入内。右护法方才的确来过,现已离开。”
又离开?
青蚨喘著气,恨恨骂起伽蓝来。没事占这麽大地方干嘛?山道多,岔路多,找个人也这麽麻烦,怎麽以前没觉得这儿大得有点过分呢?
“他往哪边去了?”虽有不耐,她仍捺下性子询问。
“应是回护法堂,右护法借了一本经书,说要回去抄阅。”
护法堂?早知就不听门边那沙弥的话,直接冲到护法堂多快。
提起裙子,青蚨飞跃而去,不忘丢一声“多谢”——
护法堂、护法堂——
熟悉的灰墙越来越近,青蚨看到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动,乌发在背後晃著……
终於给她找到啦!
“化——”
一道声音比她更快,含著愉悦和激动,“化心师兄!”
修长身影顿住,眼睛不知是该往左看,还是往右瞧。
青蚨瞪向那人,看到眼熟的草鞋和佛珠,“是你?”
“女施主,你也找化心师兄呀!”草鞋僧人取下笠帽,肤色微深,容貌俊美。
听到草鞋僧人的叫唤,空门化心突然抬头,脸上有些难以置信。
“无著无所依,无累心寂灭,本性如虚空,是名无上道。”衣衫褴褛的草鞋僧人含笑而立,“贫僧法号念化——虚空藏,师兄,我回来了。”
“念化师弟!”一如既往的淡笑,空门化心往左倾首。
远游十年的左护法——念化虚空藏回伽蓝,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们得知後,纷纷惊喜奔来。
在他走後人沙门的弟子,早就因左护法之位长年悬空而将念化蒙上一道神秘色彩,一时争相打探窥望。
念化先拜见玄智,师徒二人互道近况,脸上皆是喜色。待别了师父回护法堂,等待他的是一群武僧。原来,武僧对他本就好奇,加之他自小与六锁僧一同习武,让武僧们更多了份肃敬。
空门化心对众僧到来毫无恼色,正与他们在院内低声交谈,见念化走来,唇边勾起淡笑;轻风过处,乌发飘飞。
“师弟。”
展掌托下适巧下落的梧桐叶,空门化心侧目微笑。
念化见了他的动作,忆起幼时二人被师父惩罚在树下思过的情景,嘴角轻勾,露出微微笑意。
锁悲见此情景,心中竟是羡慕,又是难过。
羡慕的,是他们师兄弟二人能心意相通。
在灵山会上,佛祖拈花,众弟子不知所谓,只有迦叶一人微笑;佛祖认为自己的佛法只有迦叶一人领会,从此便有了“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
方才一人托叶,一人微笑,正应了“拈花微笑”之意,教他怎不羡慕。
难过的,是他未能同样如此。
直到难以言喻的嗔恼盘旋在心,锁悲方明白,为什麽他总是绕著那抹颀长的身影,为什麽在意他对武僧的忽视,又无法忍受他对青蚨的不同。为什麽?因为他笨、他蠢,他根本就对空门化心起了……起了……
不能说啊!若真说了出来,他只怕再也无法面对他了。
师兄,化心师兄。能够这样叫他,永远这样叫他,他已经满足了。谁知半路杀出个青蚨,居然让化心师兄动了男女之情,他……恨呀!
“拈花……微笑……”锁悲心情起伏间,一边的锁慈听他喃喃低语,不禁细听,待听清楚後,点头大笑道:“对。二位师兄果有禅门之风,佛祖拈得一花,迦叶尊者得佛法而微笑,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