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个晚上。”倒楣的是她,足足听谢婷宜伤心哭诉了一晚。“你明知道她会多心,干么要在小莉面前说那些?小莉就是坏心眼,喜欢搞破坏,听你说婷宜的事,她不破坏一下才奇怪。”
其实她跟那些在“白美人”上班的时髦小姐说不上熟,连说认识都算勉强,只除了两三个,包括小莉,有时会到店里吃面,一回两回的才熟一些。她们喜欢半刺半调侃地叫她“大学生”;看见谢婷宜时,则往往鼻子朝天哼一声,故意找事跟小叔搅和。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会那样嘛。”
“小莉还故意把口红印到我小叔的衬衫。婷宜抓着那件衬衫哭了又哭,我耳朵都听她哭麻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阿水婆懊恼一声。
“阿水婆——哎哟,大学生,你也在啊。”不巧的,说鬼鬼到。踩着三寸高跟鞋的小莉,婀娜多姿地走到摊子前。“你们在聊什么?聊得那么起劲。”
“说你啊。说你干了什么好事。”陈秋夏没好气。
“哎呀,我做了什么?”小莉装一脸无辜。
陈秋夏白她一眼。“真会装!小莉,你不该到舞厅上班,应该去演戏。”
“你也觉得我有当明星的架势呀,大学生。”小莉娇笑着。“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大学生,不会装模作样歧视人,自以为了不起,跟某个女人不太一样。”转向阿水婆。“阿水婆,那梨子看起来真漂亮,麻烦你帮我削两个包起来。”顿一下,口气一转。“那个女人自以为念了点书,厚脸皮地缠着小陈,还以为她看上小陈是给小陈施了什么恩,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看了就刺眼。”
“婷宜只是比较内向一点,并没那个意思。”
小莉睨她一眼。“你还帮她说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
“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你这样简直害死人。”
“我害着谁?”小莉嗤一声,很不以为然。
“我。”
“你?”小莉不禁转向她,睁大描得蓝艳的眼睛。“我怎么害着你了?”
“你那样胡搞,最后得出来收拾的还不是我吗?我得两边听两边说,口水都干了,很烦的。”
小莉瞪了她三秒,才转身过去,对阿水婆说:“多少钱?”把钱给了阿水婆,拿了水果。
然后才再转身过去,伸出食指点点陈秋夏的额头。
“你哦,那么鸡婆做什么。让他们分了不是很好吗?吃饱闲着那么多事!”转身扭着屁股走开。
“反正,拜托你不要再乱来了,小莉。”陈秋夏对她屁股喊了起来。
小莉没理她,自顾往“白美人”走去。
“好了,阿夏。”阿水婆说:“小莉只是胡闹一下,没那个意思的。你就跟婷宜解释一下,要她别多心,她会听你的。”
“这种事一次两次的,很烦人。”
“谁叫你有个没用的小叔。都多久了,还在那里拖。要不就娶回家,要不就断了好找个新的。他在那边瞎拖,还以为是在办家家酒啊。”
看,旁观者都看得这么清。
她小叔啊!
“好了,我有点事,你帮我看一下摊子,我去去就来。”阿水婆说。
“喔。”她走到摊子后,顺手拿了一块切好的梨子,直接塞进嘴里。
毕业考就在眼前,她现在应该待在书桌前的,结果却坐在阿水婆的摊子前对着一摊红橙黄绿的水果。她要是考砸了,毕不了业,阿水婆准难辞其咎。
坐在这里,这个角度,许多街景都跳入眼帘。角度一转,目光一移,就可以看到当年她站立的那个地方。
其实也才四年不到吧?还没久到让人唏嘘的地步。但怎么记忆里的那一日时远时近,时模糊又时清晰?有时候她觉得彷佛已经过了好久,都快沧桑了;怎么有时又感觉彷如才昨日,他的一声一影,一情一景,伸了手好似就可以捕捉得到……
“老板。”摊子前停了人,递给她一袋挑好的梨子。
陈秋夏站起来,秤了梨子,然后收钱、找钱,把袋子递给客人。然后又坐下来,莫名吁口气。
忽然,一抹黑影从眼角闪过。她急忙抬头。她在意的那个角落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那番相见过?那般似曾相识……
她心猛地碰地一跳,然后急促鼓跳起来。
会是他吗?
她猛然站起来,没有多加思考,丢下摊子追了过去。
在哪里?在哪里?
她跑到转角的街口,横向纵向来往全是人影。她张大眼睛,寻了又寻,边跑边四处张望追寻。
跑过了下条街,又追到下下条街。人群在霓虹下鬼影似的晃动。没有。没有她似曾相识的那帧身影。
看错了吗?
她站在路口,垂着头,双肩松斜。
被眼角的错觉戏弄了一番吧?陈秋夏对自己暗暗摇头,然后抬头吸口气。
哪有可能戏剧性的相遇!旧时、旧地,一样的人——
若果真再相见,她还能够认出他吗?而他,能够认出她吗?看了太多充满浪漫的偶然的浪漫爱情戏剧电影小说,人们遂以为生活中也充满那样浪漫的偶然。但是,会不会,很可能的,即使再有相遇的一天,他们——她与他,会认不出彼此,忘了彼此在对方记忆中的模样。
啊……
她仰起头。在霓虹光影与各式光亮中,几乎看不见夜空的面貌,只是明亮的光片背后,横亘着黑洞似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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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这里吧……
徐明辉望着电影院前排队买票的人影:心里仍有点不确定。
海报上是好莱坞某部中级制作片子,演员的名气不小,抢在暑假之前上映,算是为即将到来的影业旺季打前锋,暖场一下。
那一年,也是一部好莱坞大片,他们一家跟王小妮阿姨他们就在队伍里排队,而她,就站在这里,他转头看见她,朝她走过去……
是的,是这个地方没错。离电影院不远有个水果摊……他目光一移。没错,有个水果摊,有个阿婆看着摊子。
刚刚他走错了地方,在街头转角的地方走错了方向,往相反的街道走去,绕了一大圈才走回到这里。毕竟过去好多年了,他记忆中街道不是那清晰,脚步一踌躇就转错了方向。
那时她就是站在这里,这个方向,这个角度——
他有话跟她说,约她隔天晚上同个时间、地点见面,但她——
他甩一下头。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始终没有等到她。终究没能再见到她。然后,他就走了。离开了这个城市,这个岛屿,在异国大陆,他乡陌生的城市读书生活。
就这样过了四年。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又来这里?他在凭吊什么?想追寻什么?
“徐明辉啊徐明辉……”他低头喃喃一声。暗暗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高大的身子一下子就没入黑暗,被霓虹与光亮切割出的闇暗吞噬。明亮处那边,与徐明辉背去的街道相反的街口这处,陈秋夏踩着自己不明显的影子,慢吞吞地往水果摊走去。
“阿夏,”阿水婆一看到她就抱怨。“我请你帮我看一下摊子,你怎么丢下摊子就跑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东西丢了怎么办?”
“对不起,我突然有点急事。”陈秋夏老实道歉。“我把钱带在身上了。”把装钱的袋子递还给阿水婆。
“你哦。”还好,没昏了头,还记得把钱带着。阿水婆仍摇头。“我回来时没看到你人,摊子旁半个人影也没,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
陈秋夏只是摇头,没头没脑说:“我要回去了,过几天就要考试了。”
“诶,等等,阿夏。”阿水婆叫住她,塞给她两个梨子。“哪,这个带回去吃。”
“谢谢。”她也不客气。
方才的一切,果然只是她的错觉而已。真是!她在慌张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急切?
那时他说有话要跟她说,要她一定要来,同时同地,他等她,要她一定要出现——
她失约了。
她觉得他们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那又何必。
后悔吗?
后来她听说他出国念书了,十八岁的她,曾经低声轻轻哭泣。
他们之间果然是不可能的,有太多差距,所以她觉得又何必再见那一面。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多年以后,她还记得自己那样低低的哭泣过。
怎么那么轻易就放弃……
十八岁那一年那说不出是酸是伤是悲或是后悔的泪水,到如今,偶尔还会无声地从她心田淌过。
啊……她仰高起头。
多希望……
第四章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或许他会念这个学校,跟其他那些学生一样,走在这条两旁种满椰子树的大道上吧?
也许……
如今都只能是也许了。
转个弯,转入与椰林大道并行的另一条较窄小的道路。这里人比较多,篮球场上几个人满场飞奔,边上驻足了不少人。徐明辉不怎么感兴趣地望一眼。这部分的校园充满活力与动力,刚刚他走过的椰林道感觉却要空荡很多。
回来这些天,他就像这样,没目的地这边走那边晃,不确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他停下来,眼角忽然有个黑影一晃而过,他心一惊,急忙回头。
三三两两的人群,一张一张看来彷佛都相似且陌生的脸谱。他没有心惊的理由。
篮球场上叫喝声不断,变得相当热闹。徐明辉又投去一眼,有个高个子正在跳跃投篮。
“阿夏!”
忽然他听到似乎有人在叫一个牵动他神经的名字,急急又回头过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在侧门口那边,与一个男人并肩走出去。
他呆站了片刻。
他怎么没想过,她有男朋友了吗?
应该有吧。他们都不是小孩了。
他不禁苦笑起来,垂下头,一只手捂着心口,彷佛落了败的战将,失落黯淡起来。
“徐明辉?!”身后猛不防响起又惊又不确定的叫声。
他怔了一下,慢慢回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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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夏!”
没预料到会突然被人叫住,陈秋夏疑惑地回头,微微吃了一惊。
“小叔!”她跑过去。
没想到小叔会到学校来找她,还站岗似地在校门口等。可校门不只一个,就没想到她如果走别的门,他岂不是傻等。
“陈秋夏——哦!男朋友来等了!”路过的同学,恶作剧地怪叫一声。
陈秋夏回个白眼,不理他们。说:“小叔,你怎么来了?”
她念了四年大学,小叔到她的学校不超过三次。一次是入学时慎重其事地带她报到,还差点迷了路;一次是路过,在学校一百公尺外的捷运站打电话叫她过去,顺便一起吃饭打牙祭逛夜市,这算半次;再来就是现在了。
小叔对这种地方过敏,说是不自在,像穷人进银行,那别扭,打死他也不肯来,除非是不得已。
“哪,你有没有空?”小叔双手插在裤袋,低头踢着脚下石子。
“嗯,有什么事吗?小叔。等我回去再说还不是一样。”
“嗯,呃,你吃饭了没有?”
“现在都两点了,小叔。”当然吃过了。
“哦。”小叔又踢开一个碎石子。“你快毕业了吧?阿夏。”
“嗯,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考试?”
“再过几天吧,下个礼拜。”小叔不会那么闲,特地跑来问她什么时候毕业和考试。“小叔,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好了,边走边讲。”
小叔伸长脖子看看门内的校园,像在看火坑似,忙不迭摇头。
“那算了。回去吧,在路上边走边聊。”与小叔并肩走上人行道。
一路上遇上两三个认识的同学,对她暧昧若有什么意味地笑笑,误会她跟小叔的关系,陈秋夏也懒得解释,随他们去胡思乱想。
小叔才三十初岁,这个年龄的男人不像二十多岁的男生还带有青涩,也不似四十多岁的男人开始显老,正是最能展现男人的成熟与魅力的时候,加上小叔喜欢动,身体锻炼得很好,显得十分有型有格,又长了一张英俊好看的脸,引起不少女孩子注意。
“阿夏,”小叔吞吞吐吐。“那个,嗯,我有点事想问你——呃,听听你的意见。”
“说吧。”八成是跟谢婷宜有关的事。但前几天才雨过天晴,不会那么快又出问题了吧!
小叔吐口长气。不语先叹息。双手仍插在裤袋,像是在考虑什么。
“是婷宜的事吧?”陈秋夏也叹口长气。她若不干脆先挑开,小叔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小叔点点头,终于开金口。“呃,我是想问问你,你真的觉得我跟婷宜合适吗?”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是你自己怎么觉得。你喜欢婷宜吗?小叔。”
小叔抿着嘴,一会,才点头。
“那不就结了。”
“可是……”小叔犹豫不决又迟疑。“哪,阿夏,你想我该不该跟婷宜,呃,那个,跟婷宜求婚?”
求婚?陈秋夏不禁抬下眼。
小叔总算考虑到这个了。都四年了,谢婷宜几乎天天到她家报到,再拖下去,都要把人家拖老了。
“是差不多时候了,小叔。要不然,再拖下去,婷宜都要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多少听出她在开玩笑,小叔瞪瞪眼,敲一下她的头。
“认真点!你知不知道你小叔我为了这个有多烦吗?”
“这有什么好烦的?你就往婷宜身前一跪,求她嫁给你不就行了?”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爸妈一直很反对……”小叔摇摇头。“我没信心——”
“陈秋夏。”迎面走来的女孩打断他们的谈话。
是一个不同系但算认识的同学。虽然是在叫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却直勾勾地大胆地盯着她小叔。
“你男朋友?”女孩问。
小叔皱下眉。没的把他折低了一个辈份。
“我小叔。”
“你小叔?!”女孩惊呼,半是诧讶,半似做作。“真的?你小叔好年轻!”转向小叔。“你好,我叫戴文晴,是陈秋夏的朋友。”
“你好。”小叔不自在地回个招呼。
这些年小叔收敛了很多。陈秋夏不禁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叔时不时摆出的那种做作帅气的姿势。
“不好意思,文晴,我跟我小叔还有事,不多聊了。”她对戴文晴比个手势,不理戴文晴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拉了小叔快步走开。
“阿夏,这样不好吧?人家好像还有话要说,我们这样有点不礼貌。”
“没关系。她要说的我猜也猜得到,没什么营养的扯一些,然后问你有没有女朋友,结婚了没有,顺便问你的电话号码。”
“不会吧。”小叔睁大眼,不以为然。
“你该对自己有点信心,小叔。就算对这些二十多岁青春活泼的女大学生,你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不用担心了,尽管跟婷宜求婚去。”